“我自然是对得起天地良心的。”他回答,“只是不知道在你师叔眼里, 我是一副什么模样, 毕竟,她似乎很嫌弃我, 大庭广众之下也敢给我冷脸。”
一个“敢”字,让觅瑜有些悬起了心, 飞快地回想白天情形,思索她的师叔是否有哪些举动不妥,惹了他不满。
想了一会儿,她一时觉得所有举动都不妥,一时又觉得这些没什么,只看他在不在意,遂小心分辩。
“师叔没有不喜欢夫君,只是关心我过得好不好,才过问几句,换成别人,师叔也会抱有同样的态度的。”
盛隆和扬起眉:“换成别人?你准备换哪个人?”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不换别人,只有夫君,夫君——”
她软下声调,抱住他的胳膊,撒娇着摇晃:“夫君明明知道纱儿的心意,就别在这种问题上为难纱儿了,好不好?”
“其实,师叔对夫君的态度,已经很好了,师叔在面对纱儿的时候,那才叫一个铁面无私,唬得我的心一颤一颤的。”
“是吗?”盛隆和仍是扬眉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行,你说说,你师叔在面对你的时候,是怎样一副铁面无私?”
觅瑜想了想,瘪瘪嘴,显出一派委屈神色:“师叔骂我蠢,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巴巴地整理出一份书单,完全忘了清白观的规矩。”
他哦了一声:“我听出来了,那个利用你的人是我。”
她漾出讨好的笑容:“夫君当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替你说了很多好话,说你没有利用我,待我很好,说了很多很多,才让师叔抛下成见。”
他笑着凝视她:“这么说,在你师叔心目中,我现在是个好夫君了?”
她认真、诚恳又乖顺地点头。
盛隆和笑得愈发亲近,亲了亲她的唇角:“听见娘子这样为我辩白,真是让我甚感欢喜,有劳娘子了。”
觅瑜展露欢颜,娇声应道:“不麻烦。”
“就是……”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变小,“师叔询问我,既然你对我这么好,为何还会让我小产——我不是在责问你,我、我的意思是——”
她低下头,手掌轻轻抚上小腹,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愁思,轻声道:“原来,娘亲真的来过清白观,寻找真相,只是并没有找到……”
“我也……直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怀孕得那般无声无息……”
她小产是在六月,如果这个孩子还在,现在差不多快出生了,她和盛隆和的孩子……
盛隆和的笑容收敛了,沉默着,将掌心贴上她的手背。
“纱儿——”
“我不是非要知道原因。”觅瑜嘀咕着,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刻意打断他的话,“我就是不明白……不确定……”
“过去的事,我可以让它过去,不再去想,不再去提,可——如果我们一直不知道原因,又怎么确保在今后不会——重蹈覆辙呢?”
“我现在不再服药,夫君也不再避孕,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孩子就会回来,可是——万一它又悄悄地来,我们谁都不知道,怎么办?”
她睁大眸子,看向盛隆和。
“夫君。”她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不安道,“你说,会不会它现在已经回来了?但是我们又没有发现,然后,它又准备离开——?”
“不会的。”盛隆和安抚地反握住她,“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纱儿,你相信我。这些时日以来,我们一直都很注意,不是吗?”
“我知道,”她惶然道,“我也想要相信,可是我怕——”
害怕她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怀孕,害怕她又一次诊不出来,害怕她又一次失去孩子——
盛隆和闭了闭眼。
他的神情有些痛苦,身体亦略为紧绷,但握着她的手却始终松弛,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他不想伤着她,哪怕只是用一点力。
他睁开双目,看向她,含着满满的关切与忧心,道:“答应我,不要再胡思乱想,好吗?”
“我知道你的不安,纱儿。发生了这样的事,的确很难再信任他人,但至少,你要相信你自己。”
觅瑜不愿意看到他为她忧心的模样,她想要点头,应下他的话,可她迟迟答应不上来,因为在小产一事里,最愚蠢的人就是她自己,叫她怎么相信?
看见她的反应,盛隆和露出苦涩的微笑。
“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对你来说有些强人所难。”他低声叹道,“但我又该怎么说呢?又能怎么做呢?”
“你小产时,看着昏迷不省的你,我曾在心里发誓,若老天有什么报应,便冲着我一人来,不要伤害我的妻儿。”
“然而,这等言论,不仅说来可笑,在我自己想来也很荒唐滑稽,若天尊当真睁眼看着这世间,你又怎会受到小产之苦?”
“即便我赌咒发誓,又有什么用?我照样——什么都保证不了。”
觅瑜不妨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想不到他曾发下过这样的誓言,不由又是惊讶又是心疼。
“夫君怎么会认为这是报应呢?”她的眸子里流转着关切的光芒,“这只是桩意外,不关你的事,你没有必要为此自责,甚至发下那样的誓言。”
“如何与我无关?”盛隆和抚摸着她的脸庞,“是我娶了你,让你怀孕,也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导致你滑胎小产,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与我脱不了干系。”
“至于报应之说,则是我的罪己自省。”他的神色有些沉郁,“也许,老天是不满我当年用兄长的命,抵了自己的命,这才带走了我们的孩子。”
“不会的!”她心中一紧,连声道,“当年之事,罪魁祸首不是夫君,而是神妙真人,老天爷就是想要降罪,也不会降到你的身上!”
盛隆和微微一笑,郁色化为少许柔情:“纱儿在清白观修行时,可曾听师长讲过承负之说?”
“太上曰,日行三善,灾殃远离。然而,为了铲除敌手,坐稳太子之位,扳倒施不空,我做下过不少心狠手辣之事。”
“这些事与施不空无关,全部出自我一人之手,一人之意。”
觅瑜当然听过承负之说,它讲究的是三代还报,承者为前,负者为后,正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每个人的行为举止,都与子孙后代的命运息息相关。
而天地之道,素来设生赏善,设死威恶。
但她不觉得他做下的是恶事,草木尚且趋暖避寒,何况人乎?他因为神妙真人而痛失亲长,为了报仇,他苦心孤诣,积威蓄势,有什么不对吗?
觅瑜说出心中所想,末了,坚定道:“这不是报应,绝对不是。”
这般坚定的神色和言语,在她身上是不常见的,看着这样的她,盛隆和轻轻笑了,眼里的温柔几乎能溢出来。
“是啊,师父也是这么说的。”他道,“他还骂我,如果我当真做下了什么恶事,祖师爷会第一个在梦里拿鞭子抽我,然后去抽他。”
“既然我们师徒俩现在都好好的,没有受到祖师的教训,就说明这些不是恶事,我可以尽情照着自己的心意行事。”
她一愣,问道:“夫君同师父也说过这些话?”
她还以为,他只会对她吐露心声……虽然通达道人是他的师长,还是得道高人,他向对方求助在情理之中,但……她总觉得有些失落……
“在当初寄给师父的那封信里,我写了一笔。”盛隆和回答,轻声叹了口气,“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看着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觅瑜立即没有心思别扭了,柔声询问:“那,师父怎么说?”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师父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小产一事,固然令人痛惜,但我也着实不必钻牛角尖。”
“昔日庄公举义旗而反,眼见大事将成,忽然从天而降一块陨石,砸得部署死伤大半,庄公折戟沉沙,无奈退兵。”
“这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事,能说是老天给庄公的报应吗?若说是,为何庄公仅仅休养生息三年,便能卷土重来,灭了暴廷,开创清明盛世?”
“若说不是,这种倒霉的事情,又为什么让庄公遇上了?以至于损失惨重,两名爱子皆不幸罹难,硬生生多花了三年时间?”
觅瑜若有所悟。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她喃喃道。
盛隆和颔首:“正是。祸福之间,本就难以定论,焉知今日之苦,不会成为来日之甜?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如此一番劝解下来,觅瑜感觉好受了许多,点点头,乖巧地应了一声。
同时,她也有些好奇,询问道:“夫君也赞成尽人事,听天命吗?我还以为,以夫君的性情,不会认同这样的话。”
盛隆和微笑道:“我是不想认同,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总不能把天撕破了,让它不要主宰我们的命运。”
“我若是能做到这点,早就带着你上天下海,遨游四方了。奈何我只是名凡夫俗子,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当然,”他补充道,“天命不可窥,别人的命,我还是能动一动的。”
第178章
觅瑜忍不住莞尔。
盛隆和也跟着笑了, 道:“看来我以后要多讲几个笑话,让你多听一听,笑一笑, 心情变得好些。”
她柔婉道:“夫君像现在这般同纱儿说话, 纱儿便心满意足了。”
“那可不行, ”他故作正经地回应,“你得要求高一点,免得我日后心生偷懒,什么也不说, 只往你跟前一坐,指望你自己开解自己。”
觅瑜笑容欢悦:“你可以试一试,说不定这个法子便行得通呢?”
“好。”他大大方方地应道, “你就这么看着我吧。”
夫妻俩对视片刻。
盛隆和忽而笑将起来, 把她搂进怀里, 贴蹭着她的脸颊,道:“看来这个法子行不通, 我只要看着你,就会忍不住想亲近你。”
觅瑜依偎着他,俏丽的脸庞漫出笑颜,娇言软语地回应:“想是夫君贪心, 看见纱儿的人,便想要更多, 不似纱儿这般, 只要你人在这里,就足够了。”
他评价道:“胡言乱语, 我也只要你的人就够了。”
“只不过,”他含着满满的笑意, 唇瓣贴上她的脖颈,落下一个湿热的吻,“要附带一些条件。”缓缓上移至她的耳畔,往里吹了口气。
觅瑜耳边一痒,心中一热,禁不住红了双颊,嘤咛道:“你说过,来了这里,便恪守清规,不同我行夫妻之事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有哪里出尔反尔吗?”他佯装无辜地反问,“我不过是亲一亲你,和你说几句话,算什么夫妻之事?”
她娇嗔:“亲也不行,你见过谁这样守清规的?”
“好。”他松开双手,“我不亲你,也不抱你,总行了吧?”
“夫君!”她睁大眼,有些生气地仰头看向他。
“你该休息了。”他面不改色地回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时也。纱儿既要清修,便该遵守这些规矩,免得心不诚,犯了戒。”
觅瑜气鼓鼓地瞧着他。
盛隆和湛湛笑开,重新把她抱回怀里:“你看你,非要同我争执这些做什么呢?明知自己说不过我,还要上赶着受我的嬉谑,何必呢?”
她感到不可思议:“是我要同你争执吗?我、我明明是在提醒你!”
“你觉得我需要这种提醒吗?”他挑眉反问,“说出这种话,你要么等着我的出尔反尔,要么像刚才那样受我唬弄,你更喜欢哪种?”
觅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家伙?占尽了她的便宜不说,还不愿在口头上落下风,每次都要挤兑得她哑口无言,才肯稍微哄一哄。
以前那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瞻郎完全不见了,留下来的,只有偶尔温柔体贴,但在多数时候都喜欢捉弄她的隆哥哥。
她现在改称呼还来得及吗?她不要再叫他隆哥哥或者夫君了,她要叫回他瞻郎,她想要她的瞻郎回来。
觅瑜忿忿不平地想着。
不知是她的情绪太过明显,还是盛隆和又一次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稍微收敛了笑容,安抚道:“好纱儿,别生气,你不喜欢我这么说,我便不说了,嗯?”
他亲昵地捧起她的脸:“笑一笑?”
觅瑜细细哼了一声:“你的保证太多了,违背诺言的次数也太多了,我不敢相信。”
“那也不妨碍你向我绽开笑颜,是不是?”他笑着吻了吻她的唇角。
她轻轻抿起,缓缓漾出一点笑:“六国时有个典故,叫做得寸进尺,不知夫君可曾听过?”
他笑着回答:“没有,但我听过另外一个故事,叫做厚颜无耻,纱儿想听吗?”
她又是一声轻哼:“我根本不用听……”
半室旖旎。
蜡烛静静燃烧,跳出一点灯花。
觅瑜依偎在盛隆和的怀抱中,细声细气地同他讲着话:“往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可以轻易发下誓言,哪怕是在心里想也不行,知道吗?”
他温柔地笑着,揽着她的腰肢:“我知道,誓不轻许。可是当时的情况,我除了发誓,也没有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