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瞻和道:“我知道了。”
没有波澜的话语说不上冷淡,也谈不上亲近,让觅瑜感到一阵委屈,不明白他为什么之前还柔声慰哄,现在却连正眼都不看她。
她到底哪里惹了他?他怎么总是这么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
觅瑜咬着唇,心里燃起一簇细小的火苗,唤道:“殿下。”
她故意改了对他的称呼。
相处了这么一些时日,她也算是摸清楚了他的部分喜好,比如“殿下”这一称谓,他就不喜欢从她口中听见,更喜欢她唤他“瞻郎”。
她在平日里不敢违逆他的意思,总是软软地唤他“瞻郎”,心虚害怕时才会唤他“殿下”,比如前些天她服用避子药被他发现的时候。
今晚是她头一次主动改变称呼,还是故意的,为了惹恼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只知道她受够了他的忽冷忽热,再这样下去,他的病还没有治好,她就要先被他逼出病了,不如问个清楚。
盛瞻和抬眼看向她。
他的眼神并不锐利,也没有多少冷色,却仍旧看得觅瑜心尖一颤,勉强才维持住镇定,继续道:“不知妾身做错了何事,惹恼殿下?使得殿下这般、这般……”
“这般什么?”他问道。
她心下一横,咬牙道:“这般……不待见妾身!”
盛瞻和发出一声轻笑。
“不待见你?我不待见你什么?”
这回他的眼神真的有点冷了,看得觅瑜心惊胆战,直觉自己下了愚蠢的一步棋,但落子无悔,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殿下、殿下在盏茶时分前,还对妾身柔情蜜意,不过转眼之间,就换了容色,不愿对妾身多言只字片语……妾身斗胆,询问殿下,可是妾身有哪里侍奉不周,冒犯了殿下?”
盛瞻和没有立即回答。
他神色莫辨地瞧了她半晌,方道:“你知道我在生气?”
怎么不知道?他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她若是还不明白,岂非连三岁小儿都不如?
觅瑜心里嘀咕,面上恭敬答话,带着一点委屈道:“妾身自然知晓……妾身只是不明白,于何事上惹到了殿下。”
“你不知道?”
轻轻巧巧的一声询问,听得她颇感不可思议。
“妾身自然不知道……”她低下头细声回话,手指无意识地卷缠裙衫。
她要是知道,早就将错处改正,不会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了。
“还请殿下指教。”她道,“妾身一定改过自新,绝不再犯。”
盛瞻和安静了片刻。
他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回答:“没什么,不过是我在同自己赌气罢了,你没做错什么事。”
“殿下……”
“只有一样。”他道,“你莫要再这般称呼我,你是我的妻子,不是臣子。”
这话说得不对,礼仪姑姑特别教导过,太子之于太子妃,先君臣而后夫妻,她在嫁进东宫后,一定要谨记为人臣子与妻子的本分。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既然这么讲了,还是三番五次地强调,她自当遵从,毕竟太子的话就是令旨,她无论为人妻子还是臣子都需听命。
这对她自己也好,妻子总是比臣子要亲近些,而且她的“殿下”称呼也是她故意的,她知道他不喜欢她这么喊他,可谁让他要吓唬她呢?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脾性虽好,却也不是泥人,可以随意拿捏。
当然,她懂得见好就收,他都把话说开了,她若还是不改,恐怕会惹来他真正的不满,遂从善如流地改口,莞尔道:“好,瞻郎。”
盛瞻和回应了她的笑,朝她伸出手:“来,陪我说说话。”
她乖巧地走过去,搭上他的掌心,被他拉着在榻边坐下。
“瞻郎。”她再一次主动唤他。
盛瞻和浅笑回应,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这一次,他的笑容明显是发自真心的,让人看着便觉心痒,忍不住想倚进他的怀里。
觅瑜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依偎进他的怀中,轻蹭着他的胸膛,软软娇唤一声:“夫君。”
盛瞻和低头看她,笑容愈深。
他的眉眼生得很好,既有圣上的英武,也有皇后的典雅,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使人想到乘奔御风的江河湖海,平缓时景致无俦,赏心悦目。
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庞,显得他分外迷人。
觅瑜仰头看着他,心里头的那点气不知不觉消了,只余一池春水,荡漾波澜。
“今日宫务繁琐吗?”盛瞻和询问她,“可有遇上什么麻烦?”
她摇摇头,道:“有两位典司帮衬着我,不麻烦。”
“那就好。”他的手掌在她的颊边摩挲,“她二人是我心腹,你尽管嘱咐她们,不必有所顾忌。”
觅瑜眨了眨眼。
让她放宽了心用他的心腹?这……好似有哪里不对,不过夫妻一体,她整个人都是他的,收用他的心腹也可以理解……?
她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盛瞻和继续道:“近来,京里发生了一桩要案,不知纱儿可有听闻?”
她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再想着心腹的事情,询问道:“什么要案?”
因着有一位屡破奇案、担任大理寺卿的父亲,觅瑜自小对奇闻逸案感兴趣,幼时还想过要当捕快,如今虽志向不再,但也不妨碍她探听相关趣闻。
盛瞻和道:“许太师的独女,纱儿可认识?”
“许太师?”她呆了呆,“是在文华阁教导瞻郎的那位许太师吗?”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太子太师历来只有一位,还能有什么别人?至于朝中有没有别的太师,应当……大概……不会有吧?她不清楚。
幸而盛瞻和很给面子地颔了首,还贴心地告诉了她更多信息:“中极殿大学士许博杰,兼任太子太师,深得父皇宠信。”
觅瑜认真记下,一边暗自决定之后要弄明白朝堂状况,不能身为太子妃连这些都不了解,一边回答:“若是指许太师家的那位姑娘,我应当算是认识,不过不太相熟,只在年节宴会上遇见过几回。她怎么了吗?”
严格来说,对方并不能被称为姑娘,因为其在三年前已经出嫁,嫁给了一位翰林院编修。
不过觅瑜忘记了那位编修的姓氏,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夫人,便以姑娘代指,左右是夫妻间的闲话,不影响什么。
她倒是记得那位许姑娘的名字,娉婷,字如其人般美丽。
盛瞻和也没在意,把来龙去脉讲述给她听,反让她得知了许娉婷的夫家姓宋,是为宋夫人。
数日前,宋夫人去长安郊外的正虚观上香,不幸于归途遭遇山匪,随行车马翻倒,仆从被害,自身下落不明。
宋夫人嫁人不过三载,正是年华最好的时候,她若被山匪掳去,能有什么好结果?
许家与宋家得知此事,皆惊怒不已,告命长安府尹,连夜派人搜山,三方合力把山头翻了个遍,却只在山脚的河流里搜寻到了一具浮尸。
浮尸面容被毁,躯体发胀,所着衣物与宋夫人出行时的相同,身高、年龄、携带物品也能对得上,经仵作勘验,确认为宋夫人无疑。
许太师发妻早逝,膝下单薄,年过半百只有这一个独女,听闻噩耗悲痛欲绝,命令长安府尹彻查此案,誓要找出凶手。
案子不难查,宋夫人的手心里攥着一枚玉佩,经查,是宁国公幼子高守文的。
许太师与宁国公为连襟,许夫人在世时,两家常有往来,高小公子与宋夫人自幼青梅竹马,情谊甚笃。
许太师曾属意高小公子为女婿,但在许夫人去世后,许家与宁国公府渐渐淡了关系,高小公子又不思进取,许太师便改了主意,让女儿嫁给了门下学生。
听到此处,觅瑜不由得对这位高小公子升起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她二人的经历颇为相似,同样被拒了亲事,亏得她有一个好父亲,才使她在雪霁之后迎来了晴天,不知对方是否也会有同样的际遇?
不过,听盛瞻和的说法,是这高小公子由爱生恨,对宋夫人下了死手?
第22章
觅瑜询问道:“这位高小公子是凶手吗?”
盛瞻和淡笑着回答:“若他是凶手,我也不会同你说这桩案子了。”
查明玉佩所属之后,长安府尹当即命人将高小公子带到衙门。经审问得知,案发当日,高小公子在与友人聚会。
然而友人却无法确定他一直在场,因为他们一行人饮酒作乐,中途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有谁离过席,又离席了多久。
并且这也代表不了什么,掳走宋夫人的是山匪,若是高小公子买凶,完全不必亲自到场。
当然,这里头有一点说不通,就是宋夫人手中的那枚玉佩。若高小公子没有离席,那玉佩是怎么来的?若高小公子离了席,又该怎么证明?
加上高小公子连连喊冤,不肯认罪,声称他的玉佩早在年前遗失,定是有人特意将其偷了去,嫁祸于他,言辞颇为有理,使案件一时陷入僵局。
在这样的情况下,破案的重点转向山匪,只要抓捕到他们,真相就能水落石出,偏生这群匪徒好似人间蒸发,长安府追寻至今,也没有发现丝毫踪迹。
“怎么会呢?”觅瑜不解,“作案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人一多,踪迹就难以掩盖,为什么会找不到?”
“晏颐祥给出的理由是,山中林深树密,正虚观又香火鼎盛,往来车马颇多,痕迹杂乱,案发后还下了几场雨,把痕迹全部冲刷掉了,加大了追寻难度。”盛瞻和道。
晏颐祥即长安府尹,晏妩娴之父,与赵得援.交好,算是觅瑜的一位世家伯父,为人严肃正直,是个办实事的。
听闻这是晏大人给出的结论,她点点头,表示信服,道:“那接下来呢?”
“山匪那边自然是继续追查。”盛瞻和道,“至于高小公子这边,宁国公对此大为不满,发函长安府尹,让其好好追查,莫要抓错了凶手。”
这便是不相信幼子是主谋了。也是,任谁都不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凶嫌,问题在于,许太师如何想法?
盛瞻和在她提问前开口:“许太师本人也不太认可高小公子是凶手,他在冷静下来之后,甚至不认为那具遗体是他女儿的,他的女儿还活着。”
这话一出,觅瑜立时来了精神,从他怀里坐直了,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朝她伸出手掌:“宋夫人的无名指比食指稍短,那具遗体却是无名指稍长,仵作在验尸时不会注意这个细节,宋编修也没有注意,只有许太师注意到了,发现了。”
觅瑜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她的无名指稍长,又握住盛瞻和的手展开,发现他同他一样,再回想医书里的绘图,也是无名指稍长,遂道:“一般而言,寻常人都是无名指比较长,宋夫人果真是食指较长?”
会不会是许太师不愿接受女儿离开的事实,所以臆想出来了这么一个特征?
“许太师说是,那就是。”盛瞻和反握住她的纤纤细手,“除非抓到凶手,并且凶手供认不讳,不然他不会选择相信。”
觅瑜叹息一声:“许太师也是个可怜人。”
她的目光流连于包裹着她的手掌,心房某个角落溢出柔软之情。
就像他一样,因为不愿意接受弟弟的离世,所以臆想弟弟还活着,臆想自己就是弟弟,代替弟弟生活在这个世上。
她满怀怜爱之心地看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询问道:“这案子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不久,就在我们成亲之前。”
“那这段时日,许太师还上文华阁讲学吗?”
“太师告假了两日,正好在我们大婚期间。等我休沐结束后,他就如常上朝,如常来东宫了。”盛瞻和道。
“他虽然坚信女儿没死,但对外宣称其已遇害,只因案件未破,才迟迟不发丧下葬。”
“当然,宋家不知晓他的心思,以为宋夫人真的遇害了,只是为着许太师官高位尊,又是宋夫人的父亲,才遵从了他的意思,停灵多日,暂不发丧。”
觅瑜一怔,不明白许太师此举是想迷惑幕后凶手,还是内心清楚女儿活着不过是自己的臆想,当不得真。
她更不明白的是,他怎么知道这些,是许太师告诉他的吗?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盛瞻和主动解惑:“那群山匪既能截杀大户人家的车马,定非泛泛之徒,在案发后迅速销声匿迹,不是早有准备,便是有人在背后将他们灭了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再厉害的山匪也不会一蹴而就,不可能第一次作案就如此熟练,先前定有所尝试。而京畿重地,倘若真有这么一批流窜的匪徒,岂会容忍他们到今日?”
“所以,”觅瑜慢慢跟上他的思路,“这群山匪是别人假扮的?他们不是山匪?”
他颔首:“根据太师的说法,宋夫人素有才名,容貌颇佳,过去提亲的人差点踏破许府的门槛,说不得就有宵小之徒起了觊觎之心,唱了这么一出戏来。”
“太师对外宣称宋夫人已死,一是为了使幕后之人掉以轻心,露出马脚,二也是为了保住宋夫人的性命,避免对方杀人灭口。”
“原来如此……”觅瑜感慨,“许太师爱女之心,当真周全备至。”
“要是爹爹在就好了。”她不无遗憾地道,“若爹爹在,定能以最快的速度破案,救宋夫人于水火之中。”
虽说查案是刑部的事,大理寺主管复核,然大理寺卿声名在外,一有难以侦破的案件,众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想起赵得援,向这位得圣上金口称赞“足智多谋”的青天大人求助。
宋夫人一案固然有些难办,但比起她爹爹以往破的那些无头案,还是差远了。觅瑜相信,假使请爹爹来,真相不出半个月就能水落石出。
可惜爹爹在前段时日离了长安,奉圣上之命前往沽州,详查北越使节遇害一案,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等回来了,还不知道这案子会变成什么样。
说起来,宋夫人一案是在她成亲前发生的,那会儿爹爹还在京中,许太师为何没有向她爹爹求助?
她就此询问盛瞻和,得到他的回答:“那时许太师尚在悲痛之中,没有察觉蹊跷,等察觉到时,岳父已经离京了。”
“那,目前这个案子,只有晏大人在查吗?”她问道。
盛瞻和回答:“太师为朝廷重臣,得知其女被害,父皇格外重视,已于前日下旨,命刑部尚书与长安府尹一同追查。”
顿了顿,又道:“太师不仅是父皇的股肱之臣,也是我的授业恩师,出了这么一桩案子,我自然也要查上一查。”
觅瑜恍然,怪不得他会同她说起这事,还这般清楚太师的想法。
“父皇知道太师的打算吗?”
“知道。我带你进宫谢恩的那一天,父皇留我下来就是为了此事。当时太师尚在告假中,父皇怕他因为这事受到打击,起了辞官的心思,同我商议该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