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相信,以殿下的仁德、尚书大人和府尹大人的聪慧,定不会让草民蒙冤,会还草民一个清白,也可使逝者安息。”
对于这一番恭维的言论,盛瞻和没有发表什么评价,只道:“高小公子之前的供词,孤已经看过了,但孤还是要问你,案发当日,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回禀殿下,案发当日,草民在城东的鹤唳酒楼与友人饮酒,时辰为自午正二刻起至酉时三刻终,友人身份为陈济伯次子薛亭瑞、定襄侯世子冯禹衡……”
高守文回答得翔实而流畅,想来这些天没少被问过类似的问题。
盛瞻和听完他的回答,道:“高小公子提到的这几个人,他们都不能证明你当日一直在场,因为他们在中途喝得不省人事。这一点,你可知晓?”
“草民知晓。”
“高小公子对此可有什么想说的?”
“草民所言,字句属实。”
盛瞻和没有说话。
高守文继续在下面跪着,伏身、叩头,一派恭敬模样。
半晌,盛瞻和道:“孤知道了。”
他屏退周围众人,包括刑部尚书也被示意退下,只留下他自己、觅瑜及高守文三人在堂中。
“高小公子。”他缓缓道,“孤今日见你,的确是为了宋夫人一案,但你可知,孤为何会插手此案?”
高守文仍是恭敬跪着,答道:“宋夫人为太师之女,太师为殿下授业恩师,殿下有仁孝之心,太师之女出事,殿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不料盛瞻和却道:“错。孤是为了十弟而来的。”
高守文的身体总算动了一动:“……王爷?”
盛瞻和道:“听闻高小公子与十弟素有交情,十弟常年在太乙宫中清修,鲜有京中好友,你既是他难得的朋友,孤自然要过问一番,看看十弟有没有交错人。”
高守文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盛瞻和,见没有得到他的呵斥,方大着胆子直视,道:“回禀殿下,草民与王爷确有交情,但——但请殿下相信,草民真的是冤枉的!”
觅瑜听得生奇,心想,这话可谓逻辑不通,为什么要在“与王爷有交情”之后接个“但”字?好像奇王犯了什么事,牵连了他一样。
当然,鉴于太子的臆症不是什么秘密,高守文与奇王交好,见惯了后者平易近人的一面,陡然间见到他高深莫测的另一面,一时难以适应也正常。
不过他的态度还是有变化的,语调高了不少,显然是觉得遇到了救星。
盛瞻和依然神色淡淡,没有被他的激动影响:“高小公子可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高守文丧气地摇摇头,道:“没有。”
盛瞻和继续道:“依照高小公子之前的说法,是有人偷了你的玉佩,故意嫁祸。高小公子心里可有相应的人选?”
“这……”高守文犹豫道,“草民生性愚钝,就算是在哪里得罪了人,恐怕也反应不过来……”
好吧,觅瑜现在有些相信他是纨绔了,竟连得罪了人也无法确定。
盛瞻和似乎也对他产生了怀疑,道:“据十弟之言,高小公子是个机灵的,练达通明,颇具见地,怎么在孤面前却讷讷不能语?可是在故意欺瞒孤?”
“草民不敢。”高守文恭敬叩首,“草民没有规矩惯了,能够侥幸得蒙王爷的赏识,是草民之幸。殿下尊贵万方,草民万万不敢忘形,绝无欺瞒之意,请殿下明鉴。”
“孤给你一个忘形的机会。”
室内陷入片刻的安静。
高守文维持着磕头的动作没有变。
半晌,他慢慢道:“请殿下带草民一观宋夫人遗体。”
“为何?”
“草民……不相信宋夫人已死!”
……
长安府。
晏妩娴将一本册子递来:“给你,从后往前翻,就是宋夫人的勘验记录。”
觅瑜道了声谢,接过细细翻看。
晏妩娴在她旁边坐下,自斟一杯茶,好奇询问:“你看这个做什么?赵叔父不是离京了吗?还是说,你要替叔父接下这桩案子?”
她不答反问:“姐姐看过这上面写的了吗?”
“早看过了。”和小时候的觅瑜一样,晏妩娴志在子承父业,并且长大了也没变,软磨硬泡地求着其父,在长安府里捞了份差事,当得还颇为风生水起。
“倒是你,怎么忽然跑来找我要这个?你以往不是最怕这些的吗?”
“不过几行字而已,我还是能看看的,只要不让我见到真人就好。”觅瑜道。
“宋夫人虽然与我只有泛泛之交,但她的才情和品貌我是见过的,出了这等子事,先前不知道也罢了,现在知道了,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晏妩娴不信:“这话放在你出嫁前成,现在你贵为太子妃,若非有特殊缘故,这桩案子怎么能引得你亲自前来?还是和太子殿下一起。”
她说着,同觅瑜笑道:“哎,你瞧见我爹刚才接驾太子殿下时的模样了吗?”
“亏得他平日里总在我们面前摆出一张严肃正经的脸,好像什么清流文士,不屑于同流合污,结果见了太子殿下和别人没什么两样,真是……”
她啧啧两声,摇头不再说话。
觅瑜一笑,没有和她一起评价长辈,倒是想起了一件事,询问:“对了,我成亲那日,姐姐说的话可是真心的?”
晏妩娴一愣,道:“什么话?”
觅瑜道:“就是关于我哥哥的那些话。”
晏妩娴的脸庞立时有些发红,难得显出了少许忸怩之态:“这,自然是真的——你哥哥没有心上人吧?”
觅瑜想了想,摇摇头:“应该是没有,娘亲每次催他早点找个媳妇,他都没个正经回答,若是有,何至于这般?”
“如果姐姐是真心的,我可以去找哥哥说说,让你们见上一面。娴姐姐意下如何?”
“当然没问题!”晏妩娴兴奋地一口答应,又在片刻后反应过来,不该这般不矜持,连忙咳嗽两声,收敛笑容,婉声道谢,“那、那就多谢妹妹了……”
“姐姐不必客气。妹妹也是在给自己找个好嫂嫂,倘若姐姐能与哥哥成就良缘,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一桩事情。”
“咳,八字还没一撇呢,也许你哥哥看不中我,别抱太大希望……”
姐妹俩叙完闲话,便回到了正题。
晏妩娴询问:“这桩案子究竟有什么名堂,需要劳动你和太子殿下的大驾?”
“不算什么名堂。”觅瑜道,“宋夫人是许太师爱女,宋夫人出事,许太师悲痛不已,誓要寻到真凶。太子殿下身为太师弟子,自然要为恩师分忧。”
晏妩娴发出一声恍然的“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就说,这案子都过去了一个多月,你怎么忽然惦记上了,还巴巴跑来这里,原来是为了太子殿下。”
觅瑜道:“我是同殿下一起来的,不是为了殿下,还能为谁?”
晏妩娴一笑:“也是,是我白问了。那你们查出什么没有?”
觅瑜道:“才半天功夫,哪有这么快?说起来,姐姐觉得高小公子是凶手吗?”
晏妩娴仔细想了想,摇摇头,道:“我觉得不是。”
“为何?”
“你年纪小,参与的往来交际不多,不知道他和宋夫人过去的那些事,要是你同我一样,你也会这么认为的。”
觅瑜来了兴趣:“怎么说?”
晏妩娴放下茶盏,凑近她道:“别看这宁国公府的小公子不进学业,没有功名,但他的才情可不输宋夫人,只不过因为鲜少显露,才使得旁人误会。”
觅瑜听得好奇:“姐姐怎么知道,他的才情不输宋夫人?”
晏妩娴道:“昔年林师爷在江州坐馆,恰逢高小公子因孝归乡,师爷便当了他半年西席。宋夫人一案后,我曾听见林师爷和爹交谈,说他虽然不思上进,但是慧心颇高,不相信他会因爱生恨害了宋夫人。”
“且他与宋夫人——尚未出嫁的许姑娘两情相悦,有一年宁国公府的大姑娘宴客,许姑娘在宴席上不过咳了半声,高小公子就忙前忙后地给她递披风、递暖酒、递热茶,直到被许姑娘笑骂了才罢。”
“许太师认为高小公子不是良配,把女儿嫁给了宋家。可我冷眼瞧着,宋夫人在出门见客时,虽也是雍容华贵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却远不及当年真心。许太师在这一桩事上面,真真是下错了棋。”
觅瑜认真听着,思索半晌,道:“这……也怪不得许太师,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儿女能过得更好。高小公子也许是个人物,但他志不在仕途,在许太师看来,自然是宋家公子更好。”
在前来途中,盛瞻和同她讲过许家、高家并宋家的大致情况,她以自己的理解能力,做了如下判断。
许家自不用说,原本便是书宦之家,又有许太师这么一位人物,门庭煊赫至极。许姑娘身为太师独女,品貌在长安贵女中皆属一流,无论嫁给哪家公子都相宜,便是天家皇室也使得。
高家以列侯之爵上袭国公之位,出了不少有能为的人物,是实打实的簪缨世家。然高小公子既不袭爵,也无功名,才华还不显,不过挂着一个国公府公子的名头,说出去好听,实际上泛泛。
宋家的家底没有许家和高家厚,声名也不显达,但贵在是耕读之家,族里读书风气浓厚。宋公子自幼聪慧勤奋,拜在许太师门下,一路高中,被圣上钦点为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前途无量。
许太师本人也曾当过翰林院编修,历任幽州守道、水陆转运使,直至今日的中级殿大学士。宋家公子虽比太师差了一截,不是状元,却也同样得圣上赏识,焉知不会成为下一个许太师?
在绣花枕头的世侄与实力不俗的学生之间,许太师选择后者作为女婿,的确在情理之中。
第24章
“宋编修固然好, 可在许姑娘已经心有所属的情况下,要她成为宋夫人,委实有点为难人了。”晏妩娴评价。
觅瑜猜测:“也许宋夫人在成婚后, 会与宋编修日久生情呢?就像我和……太子殿下一般。”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自己举例。
晏妩娴不赞同她的话:“你能与太子殿下琴瑟和鸣, 是因为你没有心上人, 倘若现在叫你嫁给其他人,和太子殿下分开,你可会愿意,同另外的那个人日久生情?”
还真不一定。倘若有人像盛瞻和一般宽厚仁德, 待她好,不计较她的逃婚和服用避子药,愿意宠着她、敬着她, 那她……咳, 想这些做什么, 天底下只有一个盛瞻和,她能遇上他已是万幸, 怎么可能再遇上第二个。
觅瑜收敛心神,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开始思考起正经事。
如果她也有个青梅竹马,与之情深意笃, 却因为父母之命而不得不分开,另嫁他人, 她会甘心吗?认命吗?
她努力想了想, 最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也许我会痛苦,也许我会释然……我猜不出宋夫人的心思。”说到底, 她没有类似的经历,无法感同身受。
晏妩娴深有同感:“我也猜不出来。不过我觉得宋夫人还是比较喜欢高小公子的,至少高小公子喜欢她,不会因为无法与她相守就生出害她之心。”
“是啊,”觅瑜重新看向册子,“宋夫人成亲已有三载,高小公子如果心怀不满,为何要等到三年过去才动手?”
虽说有不少人会在一时冲动之下犯罪,但买.凶杀人很显然不属于此项,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犯罪,到底谁会是幕后凶手?
晏妩娴好奇地看着她查阅记录:“怎么样,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了吗?”
她垂着眸,目光在记录上一一扫过:“看上去倒没什么……就是,你们怎么能确定死者是宋夫人呢?明明遗体的面容已经被毁了。”
晏妩娴道:“自然是经过了一番仔细核查。比如遗体身上的衣物是宋夫人失踪时穿的,骨形、骨相与宋夫人相差不离,仵作都细细比对过。”
“怎么,你怀疑这具遗体不是宋夫人的?”
觅瑜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看了一遍死因记载,方道:“根据仵作判断,宋夫人在死前曾遭受侵犯,身上有多处反抗挣扎的痕迹,她的脸也是在生前被人划烂的……”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眼前浮现出宋夫人在生前遭受迫害的画面,心头涌起一阵不适。
她强压下这种感觉,继续道:“最后,宋夫人被一刀割断咽喉,坠落山崖而亡……匪徒丧心病狂,在见色起意之后杀人灭口,这不奇怪,但他们有必要毁掉宋夫人的脸吗?”
“通常情况下,凶手只有在害怕别人发现死者的身份时,才会毁掉面容,可他们留下了宋夫人的衣裳和首饰,却毁掉了宋夫人的脸,这不奇怪吗?简直就像在刻意误导我们一样。”
晏妩娴皱了皱眉:“这个问题我们也想过,可是谁有这个能耐呢?买通山匪掳走宋夫人,用别人的尸体偷天换日,让大家误以为宋夫人遇害。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金屋藏娇?”
觅瑜道:“也不是没有可能。”许太师就是这么猜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