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着带她前行两步:“还能走吗?”
走当然是能走的,她又不是泥做的人,一碰水就会融化,她在这些时日经受的折腾也足够多,忍耐力越来越强,不过一回而已,她且受得住。
觅瑜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自然可以……瞻郎,我们走吧,别杵在街口,等会儿人会越来越多的。”
盛瞻和答应,揽过她的腰肢,带着她往里行去:“我们走慢些。”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街道两旁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游人如织,摊贩如云,吆喝叫卖声不歇,呈现出好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觅瑜慢慢地走着,打量着周围,注意力逐渐分散,身体上的难受减少了许多。
行经一胡商所摆的摊前时,她被一阵卖力的吆喝声吸引,不由停下脚步,循声看去。
但见那胡商正在展示一串银环,用不甚地道的汉话介绍:“这是车罗特产的水莲花,只要把它放进水里,它就会自动合起来,变成一朵莲花。”
他边说边把银环放进一旁的水盆中,沉入水里的银环果真开始自行合拢,变化形成莲花模样,最后浮出水面,绽放在夜色中。
水滴从精美的银质花瓣边缘滑落,在水面上泛开涟漪。
围观人发出阵阵惊叹,觅瑜也颇为新奇,盯着那朵水莲花瞧。
盛瞻和含笑看着她:“喜欢的话,我们就买下。”
她摇摇头:“我从前也买过几样奇巧之物,可都是一时兴起,买回去没多久就忘了,放在库房的角落里吃灰,现在这样看看便好。”
他似乎觉得她的说法很有趣:“照纱儿这么说,家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浪费了,毕竟你基本上没有看过,只有在送礼时才会想起。”
说话间,有人开始问价,胡商报出一个数,围观人群立时散了大半,问价的人试图还价,但胡商死咬着不肯松口。
“这在车罗也是难得一见的手艺品,卖得不便宜,我千里迢迢把它从西域带到长安,不可能亏本卖!就是这个数,不降价!”
围观的人群又散去了一小半。
觅瑜还在摊前立着,回答盛瞻和的话:“那不一样,家里的都是贵重物件,送人时不会失礼,总有去处。这东西送人……我虽然喜欢,别人却不一定。”
“无妨。”盛瞻和道,“就算我送给你的。”
说罢,他示意身后的护卫上前,买下那朵水莲花。
胡商乐得眉开眼笑,将水莲花捞起擦拭,精心包装,递给护卫,并且很有眼力地看出,促成这宗生意的真正主顾是谁,热情地向觅瑜推销别的商品。
“这位美丽的夫人,您看……”
觅瑜连忙摇摇头,拉着盛瞻和走开,边走边小声埋怨:“都说了不要了,你还买,看吧,差点被人缠上。”
“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大方的主顾,做生意的当然得尽力留住。”盛瞻和道,看向她,若有所思地询问,“纱儿不擅长同陌生人搭话?”
觅瑜没想到他连这都看得出来,一时有些难为情,不愿承认:“只是不喜欢和别人纠缠而已,交谈还是能做得到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惜还是没有瞒过他。“我知道了。”他微笑道,“也好,这世上还是坏人多些,同陌生人保持距离是个不会出错的选择。”
“我不怕生……”
“嗯,纱儿不怕。”
“我真的不怕……”
“我知道。”
……
盛瞻和带觅瑜看的是水上傀儡戏,顾名思义,表演在水面上进行,正巧西市临湖而设,戏班便在湖面上开设了演出。
湖边有一家酒楼,盛瞻和提前预定了顶层的包厢,比起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要清静许多,可以安坐着欣赏表演、品尝美食。
傀儡戏唱着澜庄特有的曲调,觅瑜听不懂,但不妨碍她看懂精彩的表演,一时颇为尽兴。
中途,她还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惊喜。
酒楼送上来的四时拼盘中,有一盘里摆着一对雪团子,捏成兔耳模样,粘在白兔糕上,作为巧思。
她抬眼偷觑盛瞻和,见他似是在专心看戏,便想悄悄把兔耳朵拿了。
不料她的指尖才触碰到冰凉的面皮,他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唤道:“纱儿。”
她讪讪收回手,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又不甘心地开口,试图说服他:“瞻郎——”
“不行。”盛瞻和打断她的话,“傍晚在岳父府上,岳父叮嘱你时,岳母也找我说了一件事。”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纱儿可知,岳母同我说了什么?”
觅瑜笑笑,有些心虚地回答:“大概……是让瞻郎多加看管纱儿,莫要让纱儿碰冷的吧……”
“纱儿既然清楚,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我……”她嗫嚅着,垂下头。
盛瞻和看着她的模样,伸手轻点盘沿:“纱儿很喜欢雪团子?”
听出这话似是有商量的余地,觅瑜心生希冀,连忙抬起头,摆出一副真诚的神情,看向他,乖巧应声:“嗯,喜欢。”
她的反应成功让他露出了一丝笑意。
可惜没有得来预想中的回答:“喜欢也不行。岳母说得很对,女子体质本就偏阴,你又因为贪凉而伤过一回身,不可再放纵。”
“就一口,不算放纵……”
“今日一口,明日一口,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觅瑜无言以对。
她垂眸,小声嘟囔:“瞻郎总是这般言之有理,纱儿说不过……”
盛瞻和因为她这一句话笑了:“不甘心?”
她不答话,继续垂着眸,摆出一副不高兴不快乐的模样。
他于是问道:“纱儿真的很想吃?”
她点点头,心里再度生起一丝希冀。
可惜他还是道:“不行。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距离你上回月信过去,已近一月,你这时还想碰冷的,是想再疼上一次?”
觅瑜还真是忘了,刹那间,那些难受和疼痛的回忆席卷而来,让她感到一阵后怕,连连道:“我不吃了,不吃了……多谢瞻郎提醒,纱儿差点犯下大错。”
盛瞻和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但又改了主意,摇摇头,道:“罢了,知错能改,为时未晚。”
“你且忍耐上两个月,等身子调理好了,想吃什么不行?非要贪这一时片刻的嘴。”
觅瑜心道,两个月后夏天都过去了,还吃什么雪团子?这种冰点本来就是应季的才美味,若是错季享用,只会让人觉得发冷。
但她也知道他是为了她好,所以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决定听他的话。
盛瞻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这样才对。”他摸了摸她的头。
傀儡戏表演的时间不长,结束时,觅瑜的茶只用了半盏。
盛瞻和询问她:“是就这样回东宫,还是接着逛一逛?”
她想了想,道:“去外面逛逛吧,我想看看还有什么新奇的物什,不过瞻郎可别再随意买下了,我真的不需要。”
“好,都听纱儿的。”
两人起身离开包间,下楼时,却意外碰见了一个人。
不算熟人,也不算陌生人。
乃是觅瑜曾经议亲的对象,汝南郡王,盛淮佑。
第55章
酒楼装饰豪华, 价格高昂,号称长安第一酒家,前来的客人非富即贵, 能包下顶层的更属佼佼者。
因此, 顶层很清静, 走廊上除了值守的护卫,基本不见人影。
没想到会在楼梯口遇上盛淮佑。
当然,这不奇怪,身为皇室宗亲, 他自然有这个财力和能力出现在这里。
对于这位汝南郡王,觅瑜的印象不算多,处在和他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的阶段。
两家有议亲意向时, 他们也曾有过来往, 但不频繁, 并且因为太妃很快改了主意,导致他们也很快没了联系。
她对他没什么特殊的情感, 议亲时没有欢喜,亲事不成时也没有伤心,时日一久,她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模样, 都有些忘了。
比如此番偶遇,就是汝南郡王先认出的她, 略带局促地停下脚步, 朝他们打了一声招呼:“淮佑见过……二位。”
她才慢慢想起他是谁:“……郡王爷?”
盛瞻和瞥向她。
盛淮佑的神色愈发拘谨:“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二位, 真巧。”
他的目光晦涩地在觅瑜身上转过一圈,出声询问:“……夫人近来可好?”
盛瞻和替觅瑜做出了回答, 淡淡道:“内子一向安好,有劳郡王挂念。”
盛淮佑一惊,后知后觉般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连忙解释。
“殿、公子误会了,淮佑并无他意,只是——只是家母曾经承过尊夫人府上救命之恩,淮佑心怀感念,这才忝问一二,并无不敬之心。”
觅瑜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她与盛淮佑虽然议过亲,关系有些尴尬,但也称得上一声旧相识,遇见时问候一下近况不奇怪,算是正常礼节。
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一个理由,霎时让她变得不自在起来。
诚然,她的娘亲对太妃有过救命之恩,太妃也的确感激过这份情,但早在大半年前,太妃先议亲而后毁约时,这份情就不存在了。
他在这会儿说什么“心怀感念”,谁信?
他们之间又有着那样尴尬的过去……他摆出这个理由,是故意想膈应她吗?让盛瞻和误以为他对她有意,进而误会她?
可他看起来不像是这等小心眼的人啊,回想起他们仅有的几次相处,他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不过也说不准,太妃也曾对她和蔼可亲、慈眉善目,最后不还是毁了约,还把她的娘亲气成那样,想来没对她娘亲说多少好话。
他与太妃是母子,说不定也同他的母亲一样,有两幅面孔。
觅瑜在心里暗自揣测。
身旁的盛瞻和仍旧神色淡淡,道了一声:“是吗?古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没想到郡王与太妃也有此等先贤之风,当真令人钦佩。”
闻言,盛淮佑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窘迫之色。
他哪里听不出来,太子殿下这话是在讽刺汝南郡王府忘恩负义?前脚才张罗着要议亲,后脚就转头求了赐婚圣旨回来,言而无信也不过如此。
若非赵家姑娘得了帝后青眼,被赐婚给太子,她的声誉怕是要因此毁了。
莫说什么议亲只是两家私下之举,旁人无从得知,这件事之所以被瞒得这么死,完全是因为圣上将赵家大姑娘许配给了太子,没有人敢嚼太子妃的舌根。
如果圣上没有把赵姑娘许配给太子,而是指给了另外一家身世不显、身份不高的公子,相信不出一个月,相关的流言就会传得整个长安城都是。
而以他母亲的性情,是万万不可能让郡王府担上背信弃义之名的,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他的母亲一定会把责任推卸给赵姑娘,来保住他的名誉。
届时,无论事情最终落得一个什么样的结局,都会对赵姑娘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不像现在,太子妃佳名远扬,清誉流芳,深得太子欢喜,帝后欣赏。
汝南郡王府差点毁了赵姑娘。
太子殿下救了赵姑娘。
是以,盛瞻和的这一声讽刺,盛淮佑纵使面上再无光,也只能应下。
他也应得心甘情愿。
他对赵家姑娘,始终是存有几分……歉意的。
他行了一个深深的揖礼:“公子教训得是,淮佑必当谨记。”
盛淮佑的这些心思,觅瑜都不知晓,也看不出来。
她只能听出盛瞻和话中的讽刺之意,看出盛淮佑也听明白了,并对此表现出良好的认错态度,符合他过往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不过她对这些不甚在意,师叔曾经说过,修道之人重在心神宁静,不可妄动嗔喜之心,为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生气,是十分愚蠢的。
她虽然不修道,但也觉得师叔的话很有道理,情绪生于五脏六腑,激动得多了,自然会伤及肺腑,她没有必要为不相干的人和事浪费情绪,伤害身体。
赵府既然和汝南郡王府结亲不成,两家之间便没了关系,汝南郡王府之于赵府毫不相干,汝南郡王之于她也毫不相干。
所以她不在意汝南郡王府,也不在意汝南郡王。
面对盛淮佑的这番举止,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转向盛瞻和,等待着他的回应。
察觉到她的视线,盛瞻和侧首看向她。
她乖巧地回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盛瞻和的神情似乎比方才要松动了一点,不再是面无表情的淡然了。
但在面对盛淮佑时,他还是维持着平淡的声调,道:“不过随口之言,郡王不必放在心上。天色已晚,我夫妻二人先行一步,告辞。”
说罢,他带着觅瑜从对方身旁绕过,径自离开。
独留盛淮佑立在原地,神情酸涩,心头惆怅。
酒楼外,夜市繁华,人潮涌动。
街道两旁,各色小吃琳琅满目,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令人垂涎欲滴,还有摊贩推着车在人群中叫卖,热闹极了。
觅瑜拿着一串煮丸子,小小咬下一枚,将剩下的举到盛瞻和跟前,示意他也来一口。
他摇头拒绝:“我不吃,你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