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太医。”他转过头,黑眸幽深,轻声发问,“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邹敬临额头冷汗更甚,艰难道:“回禀殿下,下官……下官方才在诊脉时,发觉太子妃脉象、脉象带下,似曾……服过避孕之药……”
第57章
觅瑜醒来时, 腹中隐隐作痛。
她先是迷茫了稍顷,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片刻后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登时一个激灵, 完全清醒过来, 下意识抚上腹部。
“纱儿?”熟悉的呼唤声引去她的注意力,她转过头,但见盛瞻和坐在榻边,目含欣喜、紧张与关切地望着她, 询问,“你醒了?怎么样,身体还难受吗?”
她面色一白, 歉疚之情汩汩涌出, 盈出泪水, 细声道歉:“对不起,瞻郎, 我——”
“别说这些。”盛瞻和打断她的话,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中, “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你不用向我道歉……是我不好。”
觅瑜的泪更多了, 顺着脸颊滑落, 浸湿芙蓉绣枕。
她的眼前一片迷蒙,鼻尖酸涩, 止不住地泛起哽咽:“我、我不知道……我明明……我应该知道的……”
话说得颠三倒四,一如她此刻的思绪, 纷乱如麻,仓惶无措。
她是大夫,自己怀了孕,怎么能不知道呢?竟这般无知无觉,以至于半点不存养身之心,贪凉喜冷,贪玩好动,无有节制……落得个滑胎小产的下场。
可她明明服了药,一直在服药,他与她行房时也很小心,总是留在外面,不泄入内里,她怎么会怀孕呢?
更不要提太医院每隔十日会来请平安脉,月初时她也来了月信,甚至因为腹痛难忍而请娘亲过来,给她仔细看过,都没发觉什么异常……怎么会……
她不明白……
觅瑜流着泪,感到难过极了。
她好懊悔,如果当初她没有选择服药,该多好?这样一来,她或许就能早早发觉不对,而不是在服了药后,自觉身有保障,什么都不在乎……
是她太轻纵了……不仅在服药方面是,在孩子方面也是。
她以为她不想要孩子,不想年纪轻轻就怀了孕,然而,在她昏迷前的一刻,当她察觉自己滑胎,后悔铺天盖地袭来时,她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
“对不起……”她哽咽着,不断流泪。
盛瞻和的神情和她同样痛苦。
他深深地抱住她,用力地、紧紧地安慰:“不要说对不起……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是我不好……我不该一直缠着你……是我的错……”
他素来沉着冷静,从未有过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刻,可见此事也给他造成了莫大的影响。
但觅瑜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她依偎在他的怀里,颤抖着身子无声痛哭,发泄内心的难过。
直到她哭得累了,才缓缓止住,从他怀里离开,抚摸着腹部,有些怯怯地询问:“瞻郎可曾传太医来看过?太医……怎么说?”
盛瞻和取过芙蓉枕边放着的锦帕,温柔地给她拭泪,动作很轻,仿佛稍微下手重一点,她就会受到伤害。
“太医说了,你怀胎两月,一朝小产,气血难免虚亏,往后要好好养着。好在你这胎虽然落得急,但也干净,不会有什么影响。”
觅瑜也能感觉得到,自她醒来后,腹中只有些微难受,不像昏迷前那样疼得厉害,也没有下坠堵塞之感,红漏亦止,是小产中最好的一种情况。
可她还是有些担心,垂着眸,小声道:“太医……可有说,往后……?”
盛瞻和柔声道:“你放心,太医说了,于一切无碍。”
他拭去她脸上的最后一点泪水:“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觅瑜又想哭了。
她红了眼,抬眸看向他,似有千言万语,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反倒是盛瞻和笑了一笑,像要转移她的注意力般,道:“给你诊脉的是太医院首邹敬临,你对他或许不熟悉,但你一定听过他的姓氏。”
她一怔,思维迟缓地转动:“邹……莫非是——?”
他颔首:“正是医圣邹者的后人。”
放在以往,觅瑜一定会对这个消息颇感兴趣,然而此时此刻,她整个人都苦闷非常,纵使得他安慰,见他笑颜,也仍然难以开怀。
她低落道:“邹太医医术高超,不比我才疏学浅、粗心大意,连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
盛瞻和轻拢着她耳边的碎发,在她昏迷时,它们被汗水沾湿,黏连在她的颊侧,现在好多了,恢复了原来的秀然飘逸。
他道:“邹敬临的确是医中圣手,堪与岳母齐名,然而,你身怀有孕一事,实与医术高低无关。”
觅瑜一怔,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安慰她吗?
“瞻郎?”
盛瞻和道:“邹敬临在月初的时候,给你诊过平安脉。”
她愣住。
他继续道:“和你一样,他没有察觉你有孕。还有岳母,在月初的时候给你治过腹痛,也同样没有察觉你怀孕。”
觅瑜呆呆地瞧着他。
他平静地与她对视,黑眸无波,像天山顶的一口幽潭,望不见底。
一阵古怪的、渗人的感觉逐渐漫上觅瑜的脊背。
“我……”她小声道,“其实我也有想过,为什么我会这么没有知觉……”
“虽然在头两个月,女子有孕的脉象很浅,不易察觉,但、但我是大夫,总该清楚自己的身体,却……”
“还有月前的那场月信,如果我真的怀孕了,怎么可能会来呢?若说那不是月信,而是胎相不稳导致的落红,也……太古怪了,一点都不像……”
更重要的,是娘亲在那时给她仔细把过脉,没发觉有什么异常。
她可以信不过自己的医术,信不过别人的医术,但是娘亲的医术,她是绝对信得过的。天下杏林医者,她的娘亲不说魁首,也可谓之宗师。
即使她的月份再浅,她也不相信娘亲会什么都察觉不到。
偏偏……
觅瑜看向盛瞻和,清丽的眸里隐藏着细碎的不安。
“瞻郎。”她轻唤道,“非是纱儿要给自己脱罪,但……此事——着实古怪。”
盛瞻和看着她。
他的神色莫名,既不像是怪罪,也不像是相信,无波无澜,无喜无怒,叫人分辨不出他在想什么。
觅瑜有些忐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瞻郎?”她迟疑唤道。
盛瞻和开口了。
“纱儿。”他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在服药?”
觅瑜如堕冰窖。
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棱,刺向她的四肢百骸。
原来……原来如此。
害得她滑胎小产的罪魁祸首……竟是她自己。
素来避子之方,无外乎活血化瘀,通经输气……无孕时服下,可避免有孕,有孕时服下,可避免生子……
所以她才会在上月落红,疼得死去活来,娘亲和太医院还察觉不到她有孕。
所以娘亲才会在那时额外问她,是否一直在服药,娘亲一定是察觉了她脉象的异常,但因为她不可能怀孕,便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是她……害了自己的孩子。
她和盛瞻和的孩子。
觅瑜感到身体一阵发冷。
她开始发抖、发颤,止不住地想要呕吐,腹中那股仿佛能把肉刮下来的疼痛卷土重来,疼得她面色发白,肝胆欲裂。
盛瞻和发现她的不对劲,面色一变,连忙握住她的肩膀,稳住她的身体,焦急询问:“纱儿!纱儿!你怎么了?太医!快宣太医!把邹敬临喊过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祝晴匆匆穿过帷帐、绕过屏风而入,身后跟着奉命前去赵府传递消息的青黛。
祝晴的衣裳还是白天时穿的那身,发髻也随意绾就,显然才一得到女儿小产的消息,就急忙赶了过来。
她甚至没有行礼,直接上前,把盛瞻和从榻边挤开,坐下给女儿把脉。
盛瞻和没有计较她的失礼,安静等着她诊脉完毕,询问:“纱儿情况如何?”
祝晴的脸色不大好,语气也硬邦邦的,回道:“纱儿情况怎么样,太子殿下看不出来吗?”
还是觅瑜不欲娘亲失礼于太子,强压下难受,微笑着开口:“我没事的,殿下和娘亲不用担心……”
祝晴瞪她一眼:“难受成这副模样还说没事?娘的眼睛没瞎,医术也没废!”
“娘……”她小声示意。
祝晴明白君君臣臣的道理,知道不管自己有多着急,理由又有多么正当,都不该对太子无礼。太子可以不计较她的失礼,她却不可以真的失礼。
思及女儿往后还要在东宫过日子,仰仗太子的宠爱,她勉强忍住怒火,道:“纱儿脉象微乱,略有凝滞,呈气血两虚之相,但……尚无大碍。”
听闻与邹敬临大同小异的说辞,盛瞻和心头稍宽,不过也没有全然放松:“那纱儿为何在方才掌心发冷、浑身发抖?”
祝晴生硬道:“纱儿年轻不经事,骤然得知失子,情绪激动之下,一时反馈到身上也是有的,等她情绪平复了便好。”
她边说边从怀中掏出醒神露,想给女儿闻一闻,但被觅瑜拒绝了。
“不用了,娘,女儿现在已经平静许多,不必……”觅瑜摇着头。
她没有说实话,她现在还是感到很难受,手心后背一阵发麻发凉,好似下一刻就会痉挛。
但她仍旧选择了拒绝帮助,因为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对她害了自己孩子的惩罚……
第58章
寝殿中的氛围分外沉郁。
慕荷小心在外禀报:“药煎好了, 请太子妃服用。”
祝晴疑问道:“什么药?”
盛瞻和道:“太医给纱儿开的方子,叮嘱她一醒来就服用。岳母既然在这里,不妨看一看这药是否合适。”
说罢, 他提声允进。
慕荷小心翼翼地端着药进来, 祝晴拿起勺子舀了一点, 放在鼻尖闻了闻,又问青黛拿来药方看了,点点头,道:“这药开得不错, 纱儿可以服下。”
她说着,就想要把药碗递给觅瑜,但被盛瞻和取走了, 道:“我来吧。”
他重新坐回榻边, 舀起一勺药, 轻轻吹了吹,送至觅瑜唇边。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 月初觅瑜腹痛那会儿,他就是这样喂她服药的。
觅瑜本已习惯了他的照顾,但在此时此刻,她的娘亲面前, 她不由感到一阵难为情,甚至有些忘了身体上的难受, 双颊微烫地张口, 秀气服下。
盛瞻和神色不变,稳着手, 一勺勺喂她。
祝晴把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紧绷着的脸庞舒缓了些许, 等到盛瞻和喂药完毕,她再开口时,语气也不那么硬邦邦了。
“殿下容禀,纱儿这孕事……来得蹊跷,我心中有几个疑惑,想询问纱儿,还请殿下屏退左右,容我们母女二人细谈。”
盛瞻和满足了她的要求。
同时,他的目光在她们身上转过一圈,道:“想来这些事情我也旁听不得,既如此,岳母便与纱儿好好谈谈,我去外头候着。”
因为他的喂药之举,觅瑜的心本来安定了不少,这话一出,又立时悬了起来,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殿下……”
盛瞻和回给她一个宽慰的笑,轻抚她的脸,留下一句:“有什么想说的话,都同岳母好好说说,别憋在心里。”没有再多言,起身离开了内室。
寝殿里只剩下觅瑜和祝晴二人。
祝晴似乎有些出乎意料,望着盛瞻和离去的方向,小声嘀咕:“看来他对你真的不错……”
觅瑜收回同样看向屏风外的目光,道:“殿下对女儿一向很好。”
祝晴轻哼一声,道:“是吗?娘原先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听闻你小产的消息,才改了印象——他若真心对你很好,怎么会逼你怀孕?”
她一愣,不明白这话从何而来:“娘怎么会这么认为?殿下没有逼迫女儿怀孕。”
祝晴扬起眉:“如果不是他逼你,你怎么会怀孕?你手里可是有为娘的避子药,只消服下它,任凭他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使你怀孕。除非你没有服。”
这正是觅瑜急于求解之处:“可是女儿一直都在服药,却还是怀了孕,并且怀得这般古怪,连娘亲也不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