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垂花隔断外传来侍女的禀报:“启禀殿下,邹太医已到。”
他收回手,起身吩咐:“让他进来。”
熟悉的触碰骤然离去,觅瑜有些失落,面上红晕消退,但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努力以寻常的态度面对他和进来的邹敬临。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因为一时情绪激动,外加一个下午的劳累奔波,才会支撑不住。
邹敬临给出的结果也大致相同:“回殿下,太子妃有些疲累,这两日好好休息即可,切忌多思多虑,静心凝神方为上道。”
“好。”盛隆和沉稳道,“孤知道了。”
邹敬临一愣:“殿下?”
盛隆和看着他:“怎么了?”
“不,没什么,下官失礼。”他连忙回神,行了一揖,“太子妃贵体安康,想来不出十日便能大好,殿下无需忧心。”
盛隆和微微一笑:“有太医此言,孤就放心了。”命人打赏送客。
邹敬临告退后,盛隆和重新坐回到榻边,看向觅瑜,笑着道:“我方才演得如何?没有让人瞧出破绽吧?”
觅瑜被他邀功一般的语气逗笑了,心情不再像之前那样难过:“的确滴水不漏,殿下聪慧,觅瑜佩服。”
盛隆和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她的称赞:“那是自然,也不想想我是谁。”
“哦,对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她道,“前些日子,我哥哥来信一封,向师父讨要琼露丸,说是想给你补身子,帮你固本培元。”
“恰好我有事要回长安,师父就把琼露丸给了我,让我转交给我哥哥。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就不见了踪影,既如此,这药便直接给你吧。”
觅瑜一愣:“琼露丸?”
“怎么,你没听过?”他疑惑道,“不应该啊,你常年出入道观,修习医术,应当听说过此药。”
觅瑜当然听说过,这是太乙宫的不传秘药,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传言固然有所夸大,不切实际,但也从侧面说明了它的厉害之处。
盛瞻和居然在背地里,替她向太乙宫讨要了这一秘药吗?
觅瑜心中一酸,眼前盈起一片迷蒙。
原来,他比她想的还要在乎她、珍视她……
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你怎么了?”盛隆和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你、你是知道我哥哥这么关心你,所以感动得想哭了吗?你可别哭啊,别哭——”
他边说边朝她伸出手,看样子是想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不过觅瑜还没有流泪,也不想流泪,她快速地眨眨眼,将泪意逼回,朝他漾出一抹笑影,道:“瑜儿没有哭。”
盛隆和动作一顿,神情有些微妙,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笑容,还是因为她的自称。
“没哭就好。”他收回手,“我可不想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把你弄哭了,让我哥哥知道,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觅瑜温婉微笑。
“瑜儿不会哭的。”她柔声道,“有殿下在,瑜儿怎么会哭呢?”
没错,她根本不需要哭泣,盛瞻和就在这里,陪伴在她的身旁,她有什么好感到伤心难过的?
他只是暂时沉睡了而已,没有真的离开她。
他不会离开她的,她也不会让他离开。
她明白得不算晚。
盛隆和扬起眉。
“你这话说得……”他抱起双臂,笑了一笑,“挺有意思。”
他倏然撑手在她身侧,凑近她,低语:“在我哥哥面前,你也是这副模样吗?娇柔可人……叫人心动?”
觅瑜面庞一热。
纵使她知道他是盛瞻和,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以盛隆和的身份做出这些举动,说出这些话,她还是无法自已地生出几分羞赧。
也是她生性腼腆,平日里,盛瞻和但凡同她亲密一点,她都会脸红心跳,此刻换了言行更加无忌的盛隆和,她自然更加羞涩。
而且她也有些想不明白,盛隆和为什么会拿出这样一副态度。
在她心里,他是她的夫君,他们之间无论有多亲密,都很正常。
但在他心里可不是,在他看来,她是他的嫂嫂,是最应该避嫌的关系,他却如此轻佻地对待她,没有半点自觉……是为什么?
是因为喜欢她吗?
可是,她是他的嫂嫂啊,他就算喜欢她,也不该表露这份喜欢。即使他不在乎她的清誉,也该想想他的“兄长”,想想他们的兄弟之情吧?
还是说,因为她下意识展现出来的亲近,让他产生了误会,以为她也对他有意,所以决定回应她?
这……虽然她的确喜欢他,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这样做,置他的“兄长”于何地?
尤其在他的臆想里,他们兄弟俩的感情还很好……
这样一想,对于盛隆和的亲昵之举,觅瑜就变得有些不安了。
她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试图离他远一点。
同时努力摆出一副正经的姿态,细声回答:“殿下误会了……瑜儿只不过是有感而发,并无他意,请殿下不要……不要捉弄瑜儿……”
“是吗?”盛隆和直起身,“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嫂嫂莫怪。”
他这话说得倒算正经,却让觅瑜轻咬下唇,陷入了为难的情绪。
如果她真是他的嫂嫂,那么她会很欣慰他的这番态度,同他划清界限。
偏偏他不是。
他是她的夫君,他们本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却因为天意弄人而相见不相识,已经足够让她感到心痛。
如果在他身为盛隆和时,她要恪守叔嫂礼节,同他保持距离,每日里听他唤她嫂嫂,态度客套却又疏远,她……她会难过至极的。
可如果让他们像从前一般亲近,又得打破伦理纲常……到时,他会怎么看她?她又真的能做得到吗?
一时间,觅瑜愁肠百转,不知该如何解。
幸好,盛隆和不像她这样心绪繁杂,把话说过了就翻篇了。
他重新拿起装有琼露丸的瓷瓶,递给她道:“这个给你。师父说,每日里服用一丸,连续服下十丸即可,其余的不可多服,不然会虚不受补。”
她接过,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他继续道:“如果你不放心这药的疗效,可以请你娘亲过来把关,看看这药是不是名副其实。”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又道:“当然,你也可以自己看。你是神医仙子,验证药效这等小事,想必不在话下。”
觅瑜一呆,没想到他都过了一年多,还记着这个称呼。
霎时,她涌起一股羞臊之情,红着脸道:“请殿下莫要再唤……再唤此称,觅瑜不过一介小小大夫,神医之名,实在愧不敢当。”
盛隆和泰然自若地改口:“行,那就仙子,神医当不得,仙子还是当得的。”
她更加羞臊:“仙子更是……!觅瑜、觅瑜怎么能担当得起——”
“瑜儿。”
“什么?”
“我是说你的自称。”盛隆和含笑道,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我发现你的自称很有意思,一会儿觅瑜、一会儿瑜儿的,每当称呼转变,你的心情也会有所不同,比如刚才和现在,就是两种情态。”
“……殿下又看不到我的心,怎么会知道我心情如何?”
“哦,又换‘我’了。这一回的自称代表着什么?无言以对?”
“……”为什么不管是盛瞻和还是盛隆和,都喜欢拿她的自称说事?还说得头头是道,精准拿捏住了她的心思,让她无法反驳……她有这么好看穿吗?
觅瑜百思不得其解。
但她又确实想不到应对的话,只能干巴巴地下逐客令:“我要休息了,殿下请回吧。”
盛隆和悠游自在:“回?回哪里?这不是我兄长的寝殿吗?我既然要扮演好他,自然该学着他睡在这里,与你一道休息。”
“还是说,这是一份邀请?”他故技重施地靠近她,轻笑,“瑜儿此言……是在暗示本王什么?”
觅瑜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通红来形容了。
他、他怎么会这般——这般——他都不会感到羞耻的吗?
还是说,他天性如此?他不仅对她轻佻暧昧,对别的女子也是?
明明他与盛瞻和是同一人,性情怎么会如此南辕北辙?
而且就算是盛隆和,一年前的他也不是这副模样,那时候的他虽然同样喜欢逗她,但多是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不像现在这般……放浪形骸,叫人无法招架。
是因为当时的她还小,什么都不懂,所以他保持了克制吗?而现在的她嫁为人妇,已通人事,他不需要再有顾忌,便暴露了本性?
她……她是不是还要谢谢他,在当年给她留了一线生机?
第78章
青黛的禀报声拯救了觅瑜。
“启禀殿下, 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可要命人传膳?”
闻言,盛隆和像是才看见夕阳的余晖, 道:“这么晚了?那是该用膳了, 你身子不好, 不能受饿。”扬声吩咐传膳。
觅瑜一边松了口气,一边暗自感到疑惑。
依礼,他们该前往膳厅用膳,她与盛瞻和就是这么做的, 只是因为她近来身子不便,才把用膳的地点挪到了寝殿。
他现在是盛隆和,应当不知道这段缘由才是, 为什么没有对此表示不解?
是因为他看起来草率, 实则和盛瞻和一样细心, 注意到了她的身体状况,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所以没有疑问吗?
也许吧……
呈上来的例菜和以往大差不差,六道菜中有四道符合觅瑜的口味,两道是药膳,并一锅热腾腾的鱼骨豆腐汤, 用来提鲜开胃。
原本还有一道香薷饮,既为药膳, 也作甜羹, 但前日里,觅瑜在强迫自己用膳时, 忍不住干呕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但已经被盛瞻和看在了眼里。
对此,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命人将其撤下,另换了一道甜点上来,里头加了陈皮、青橘碎末,酸甜可口,软烂嫩滑,可以有效地止呕。
可惜她依旧没有胃口,每每都是强逼着自己,才能用完一顿膳,有时还会在人后吐出来,多亏了青黛帮她瞒着,才没有让盛瞻和知晓。
今晚也是一样,诱人的香味不仅对她毫无吸引力,还让她止不住地泛起一阵恶心,更因为添了一重心事而压抑难舒,迟迟不曾动筷。
盛隆和也没有动筷,不同的是,他在打量着她:“怎么不吃?你不喜欢?不应该啊,我看这些菜都挺符合你的口味的。”
她勉强笑笑,端起碗筷,道:“没有,我……我只是一时出神。”说完,她夹起一口珍珠米饭,强迫自己咽下。
盛隆和看着她,问道:“我哥哥对你不好吗?”
她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他道:“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吃菜?还一副满是为难的表情。你是来这里当太子妃的,不是做小伏低的,何必委屈自己?”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连忙补了一筷子菜,道:“没有,殿下对我很好,是我不小心忘记了——不,我的意思是……这样也挺好,晚膳就该清淡一些……”
“清什么淡。”盛隆和毫不客气地反驳,“你现在是病人,需要补身体,就应该吃好喝好,等你能蹦能跳了再谈这些也不迟。”
他说着,舀了一碗鱼骨豆腐汤,推到她的手边:“把这碗汤喝完。”
又给她夹了整整一碗菜:“还有这些,全部吃掉。”
觅瑜呆呆地看着堆出一个小尖的翡翠碗:“殿下不必如此……”
除了汤,所有的菜都一式两份,他完全不用这样……多此一举。
盛隆和显然很明白她在指什么:“有必要。我如果不给你夹菜,你会把自己的份例都吃完吗?”
“……这些菜的份量本就偏多,”她没什么底气地回答,“我、我用不完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我给你夹了一碗。”他从善如流地接话,示意,“你把这些吃完就行了。”
“……”
还说盛瞻和专横独断呢,她看他也挺独断的,自说自话地就给她定了要求……他们之间有这么熟吗?还是说,这就是他的性子?
觅瑜闷闷地想。
不过,想是这么想,表面上,她还是乖乖听他的话,低头用起了膳。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想法才这样做的,都是在关心她,她不能让他的好意白费。
她也该振作起来了,以往她有盛瞻和护着,蒙头封闭在寝殿里没关系,现在盛瞻和离开了,她若是想让他早点回来,便不能再这么忧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