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开始坦然地觉得暄就是弱者了。
——打不过他的都是弱者。
这话说出来也傲慢,但却并不招人讨厌。
毕竟他又没拿强大的实力做任何欺男霸女的事情, 只是口头说两句他本就有资格的话, 自然没什么人揪住这点小事。
他说, 超想和暄一起看烟花的欸, 但真的不行,真的不行呐,那群老头子有好多又臭又长的话要交代。
暄笑着打趣, 故意拉长了声音道,好啦好啦, 我就知道我们悟大人是世界上最听话的孩子嘛——
她倒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
她的小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朋友——就算逐渐长大了,在她这里还是最可爱的。
继位仪式的烟花月雫山看不到,于是五条悟就命五条家的人开了视频通话。
视频中的五条悟全程都没什么表情,冷漠得像是真正不近人情的神祇,和往日里同她打闹的人相差甚远。
她支着下巴在手机这头看,技术不发达,像素好低,尽管屏幕里他的容颜依旧无比抗打,但面庞每一处的噪点都让她抱憾不已。
要是能亲临现场就好了,她想。
熬过漫长的上任家主致辞,熬过本家长辈致辞,她终于等到了他的致辞。
然后就看到,她的小悟,突然把面孔转向了手机摄像头的方向,轻轻地笑了一下。
宛若冰雪消融、万春复苏。
连正在跟她打电话的侍女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手都开始发抖,暄不得不出声提醒,别手抖。
随即她就听到五条悟笑了一声,好听到侍女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暄:“……”
随后就是一百二十七朵烟花,五条悟从侍女这里拿了手机就开始打电话,语气跟以往无差异。
这时候,她才觉得,他和她好像也没有那么远。
五条悟渐渐习惯每天都和暄打一通电话,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会凶巴巴地不允许她挂断。
所以很多很多个夜晚,他们都是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入眠的。
五条猫猫早就还给暄了,但五条悟强调过不允许随便乱洗。
暄有一次假意答应了,转头就把猫猫又洗了,五条悟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嗓子都是哑的。
随即便是五条悟十九岁的生日,他照样跑过来跟暄一起过。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暄说:“十九岁生日快乐,小悟。”
五条悟说得煞有介事:“十九岁生日快乐,暄。”
暄纠正:“是二十九岁。”
五条悟不满:“才不是,你明明一出生就是十岁,你真实存在的年龄应该是十九岁啊。”
暄笑笑,没说什么。
暄碰到他的时候,五条悟会下意识避开,很多很多次。
这点感知让她有点伤心,但她知道其实是小孩子长大了,不太喜欢跟别人有肢体接触了。
所以她没说什么。
而她也不知道,因为见面的次数少了,她的每一次触碰对他而言都是漫长的绮丽梦境。
……
岁月更迭,她在岁末年终的时候,收到了他的一个电话。
他说决定去东京那边的咒术高专了,本家哭天抢地,恨不能以死明鉴忠心,已经颠三倒四地朝他吐了三天的车轱辘话了,简直烦得要命。
在暄开口之前,他又很警惕地说:“别想劝老子啊,老子这回可是下定了决心的诶。”
暄失笑:“当然不会。”
谁会阻止一只即将振翮高飞的雄鹰飞越更高的悬崖呢,谁会阻止璞玉被打磨出更迷人的光彩呢。
至少她不会。她爱他是真心对待家人的爱,她不管五条家的人究竟如何忖度考虑,她爱他无条件。
五条本家最终还是没能拗过这日渐有自己想法的小孩,不,现在已经过了十九生日了,应该彻底称之为少年了。
他最终入学了那所高专。
暄比较担心他的交友情况,毕竟这少爷从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里的,除了她还真没过别的朋友;又听说高专今年只招了三个人,那更不得了,交到朋友的概率更少。
暄打过几次电话,几次都想问这件事情,结果就听到他略微压低了一点声音回话,背景音模模糊糊的,她听了半天才知道是文化课老师在授课。而他居然在上课肆无忌惮地接电话。
“小悟,要尊重老师。”暄严肃地警告。
五条悟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他教的老子完全会嘛,全都学过的诶。”
他的声音懒懒散散的,擦过她的耳朵,像是在不自知地撒娇,这让她受用非常。
暄又强调了一句:“那你可以学别的东西,但是不能上课打电话。”
后来暄就要了他的课表,再没在白天的时候给他打过电话。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在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他总是没接到,总是事后才给她回拨电话,这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在瞒着她干什么大事情。
暄问了,五条悟用满不在乎地语气说:“跟杰一起出任务啦,嘛,区区一级任务又有什么关系——”
她每一次问,他每一次都告诉她,在出任务啊,或者是,在跟杰出任务啊。
暄担心他的平安与健康,和夜蛾正道打了足足四个小时的电话来聊“五条悟任务过量问题”,聊得这位校长汗流浃背,连连抱歉,但话语之下的意思是,这是高层做出的决定,他会为他的学生尽量争取少一些任务的,但多的干涉不了。
暄也没打算继续为难这位其实还蛮为学生考虑的、五条悟口中爱戳羊毛毡的老师。
她越来越在意那个叫“杰”的孩子。
因为五条悟跟她说过,这是他唯一的挚友。
才刚入学没两个月就是挚友了吗?她当时这样想着,没太留意。
但很快她就发觉,在他们有限的通话时间中,五条悟告诉她发生在高专内的事,99%都和这个“杰”有关。
“嘿,暄,老子跟你说,杰这家伙简直就是宝可梦收集大使嘛,天天□□灵球。”
“暄,上次忘记跟你说了,杰这家伙真的是,居然喜欢吃荞麦面呐!老子真不敢想象有人居然喜欢吃荞麦面——上次往他汤里到了一勺白糖——老子也是好心嘛,他平时吃的精灵球都是一股擦过呕吐物的抹布味,加点糖才能中和一下啊,居然还翻脸跟老子打了一顿架……”
“暄~今天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好多蝇头,杰这家伙老是叨叨念念强者要保护弱者,老子就说,暄说过正论是世界上最冠冕堂皇的束缚——谁说强者就一定要为这份力量负责嘛,他就生气了。不过,请了他一碗荞麦面就和好了。真稀奇呐这种感觉,老子居然也有跟除了你之外的人道歉的时候。”
“我和杰,我们是最强的!”
杰、杰、杰。
暄挂掉电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她现在似乎体会到了,当时五条悟看到她和小兰园子谈笑风生时是什么感觉了。
她明明知道不对,可她就是嫉妒。
这种嫉妒不仅是因为五条悟的世界里除了她又多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还因为夏油杰的位置是她无法够着的。
他在“挚友”这个身份上,在五条悟心中占据独一份的位置,而暄永远无法给五条悟真正意义上的友情。
夏油杰做到了暄做不到的事情。
而且,五条悟打败了暄,可五条悟目前和夏油杰是平手。
也就是说,对他来说,夏油杰才是跟他并肩的人。
这种嫉妒蔓生之感究竟有谁能懂。
少年才最懂少年。
她由衷地为她的小朋友找到这样一个关系紧密的挚友而高兴,因为他现在听上去比以前不爱说出心里话的模样活泼多了,语气也越来越嚣张,夜蛾正道的投诉电话和拆楼补偿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往她这边打,言语之中全都是头痛。
他拥有这样热烈、美好、灿烂的青春。
而她年华已逝,岁月凋敝。
她跟他隔着时间、空间的距离,隔着性别上的差异,隔着年龄,隔着一切一切。
她注定无法在他身边停留更久,只能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更远更好更明亮的地方一路狂奔,身边陪伴着友人,而不需要这个已经被他打败的“前辈”。
他真的从心底把自己认可为亲人了吗?
怎么觉得即便每天都会打电话,心与心的距离还是隔得那么远。
少年人的世界有无限风光,满满当当的新鲜事物目不暇接。
他哪有空回头看。
哪有空。
暄又想喝酒,又想抽烟,听五条悟讲,他的同期家入硝子就是酒豪,跟她一定能成为烟友。
你看,连这样的爱好也不是只自己一人拥有。暄吩咐五条家的人再买点烟和酒,结果五条家的人毕恭毕敬说要请示家主大人,他同意了才给买。暄当然没允许此事发生。
要是告诉五条悟的话,还不如向他要储酒储烟的那扇门的钥匙。
在又一次电话的打来的时候,暄正躺在屋顶,注视着寂寂星河,在描摹这偌大的夜空哪一处的颜色和五条悟瞳色最相近,在果不其然的从头到尾的“杰”这个人结束之后,暄突然开口:“小悟。”
电话这头的五条悟立刻屏息凝神,把盘着的双腿放下来,不自觉地攥住了真皮沙发,听着自己心口扑通扑通发着思念的酸淌着思念的甜,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嗯,暄。”
他这一声听上去莫名害羞,以至于整个房间内的高专各人都朝他看来。
夏油杰扶额,压低了嗓音小声抱怨:“……悟这家伙,根本就不会追求女孩子吧,哪有跟她打电话的时候还张口闭口拿我们的事情当话题开头的啊。”
家入硝子叼着根烟,没点:“准确地说,只有夏油你一个人。”
庵歌姬用高度鄙夷的目光往五条悟的方向瞥了好几眼,目露嫌弃:“居然觊觎从小把自己带到大的姐姐,真的是——人渣!”
坐在她身边的冥冥笑眯眯地没说话,心中盘算着做恋爱军师能从五条悟身上捞到多少笔。
是的,由于五条悟完全藏不住少年心事,一开始只是讲给夏油杰听,夏油杰表示送礼物喜好什么的他没经验应该找女性咨询一下,家入硝子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只爱烟喝酒。
这家伙就面色臭臭的,说,老子最讨厌她酗酒抽烟,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结果这一堆话被耳力很不错的、路过的庵歌姬和冥冥听到了,庵歌姬当下不小心把心里话喊出了声“谁会喜欢这个人渣啊”,结果就见到五条悟眼一眯,把两人抓过来也当军师了。
好几次打电话前他都强迫所有人必须都在一起聚着,听听他和暄的对话有什么问题,他要从哪里追求。
结果停下来就是五条悟这家伙张口闭口全都是夏油杰,而那位叫“暄”的女士明显只是把他当弟弟看。
不过庵歌姬才没打算提醒他这么多,只是在内心祈祷着,希望五条悟孤独终老,这样世界上又少了一位可爱的女性被他霍霍终身。
“嗯,暄想说什么?”五条悟的耳尖太烫了,他隔着手机能听到那一段传来的轻微的呼吸声,心情像是泡腾片刷啦一下跌入水,呲呲拉拉冒出了好多小气泡,炸开了许多小烟花。
“我说……”暄的声音轻轻地,像对着日光会折射出绚丽色泽的玻璃糖纸,像打开可乐时第一时间涌上来的滋滋的气泡,总能让他轻易联想到“幸福”这个词汇,“我说,小悟,今年修行月,把你的同学们邀请来月雫山吧。我们也好好见一面,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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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一月后,槿花开得正盛的日子里,在五条悟的带领下,高专众人挑了一个休息的日子进了月雫山的结界。
从五条悟的手刚碰到结界的时候暄就感知到了,然后一路山他们身边都萦绕着蝴蝶。
是沉默的注视,也是安静的守护。
女孩子们惊奇地望着瀑布一串串的水珠迸溅变成一只只蝴蝶,大片大片的草地上不讲规律地长满了五彩斑斓大大小小的世界各地的品种蘑菇,时不时有兔子蹦过,走过树下时甚至有松鼠手滑没捧住松果,正正好砸在了夏油杰头上。
暄的眼睛无处不在。
她在忖度在打量在严苛地审视挑剔夏油杰。
她看到他被砸到后第一反应是茫然,随后还是温温柔柔笑眯眯,就是一不留神被身边抄着口袋的五条悟一胳膊肘用力撞到,脸上的表情才没绷住。
少年们干脆利索地动手,五条悟思考了半晌还是放弃了挣扎被夏油杰按在地上打,大声嚷嚷这是暄用咒力维持的禁止斗殴禁止斗殴,然后被揍得嗷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