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DK都把手抬起来交叉扣在后脑勺, 往前走的时候大摇大摆吊儿郎当不怎么像样。
可她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糟糕, 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她悄悄地抬起手背, 抹掉了眼底晶莹的水痕,然后把双手背在身后,连忙跟上去。拇指不断地捻着水泽, 而痕迹很快就干透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太好了。
她好高兴, 今天遇到的是这两个人。
好幸运,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可以遇到这么好的人。
“啊,对了。”五条悟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上半身转过来,看着这个跟在他和夏油杰身后的小尾巴,“有件事干脆提前跟你商量一下好了,你自己可以做个决定。”
天内理子快速地上前几步,安静地等他出声。
“其实你可以选择,”他站定,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明明隔着一层墨镜,天内理子却觉得自己被完全看穿了,“同化然后死亡,或者——拒绝同化。”
……什么?
天内理子茫然地眨了眨眼。
五条悟没打算把话说第二次,身边的夏油杰代为重复:“我们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选择拒绝同化,只要过了这次悬赏,我们会想办法让你重新自由的。不过初步的方案来说,我和悟都觉得最好先不要待在霓虹,其他喜欢去的地方都可以,建议是种花这种有咒术师管理协会的国家,安全指数更高。过了风头之后可以再回国的。”
“可、可是……”天内理子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听不懂话了。
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被告知自己是星浆体,注定要为了天元大人的同化大业而牺牲。这么多年来,她都好好地将叛逆的念头压下来,一遍遍给自己洗脑,同化不是死亡,她的同化是为了全人类的大义……
可是在黑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低声啜泣。
现在这个是陷阱吗?
她已经绝望了十几年,现在却忽然之间好像看到光了。
天内理子没来得及问更多,五条悟就抬手用苍再次把她提溜起来:“先到冲绳,把黑井小姐救出来,这一路的时间不短,你可以好好考虑,每一个选择我和杰都会替你处理之后的事情。”
救出黑井的行动十分顺利。
顺利到五条悟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黑井美里和天内理子抱在一起哭的时候,五条悟和夏油杰对视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耳机里传来暄轻柔的声音:“小悟,你差不多一天半都没睡了,会很累吗?”
其实不只是他没睡,她也一直都没睡,要求他不要挂断电话。隔着电话线,她模拟出进入睡眠的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确定自己没有任何破绽。
五条悟刚想松口气撒娇,就发现工作电话没电了,跟暄商量一声切换成了私人电话。
重新拨过去的时候,他忽地改了口:“不算很累,刚才路上顺带又补充了点甜食,不过没暄你做得好吃。”
暄识趣地没再多问,而是调出了悬赏的时间,沉默地打量着上面天内理子的照片和信息,在思索着什么。
这一天半下来有不少波折,但整体而言都很顺遂,可她总觉得漏掉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点。
……究竟是什么呢?
内心不断地涌上焦灼感,暄有些焦虑地撕扯着手上的倒刺,冷不丁撕出了一片血色,吃痛才停下来。
她静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着不断涌出的血珠,没有立刻擦掉。
她的内心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危机感,然而毫无凭据,也不能现在立刻说出口,现在出口只会分散五条悟的注意力。
冷静点。她咬住指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过几个小时,五条悟就会和天内理子他们一起回来了。
他会回到你的身边的,不要焦虑。
她重新取出昨日的几个香囊。
香囊有三个,基本上都褪色了,一进入月雫山就停止了褪色,现在每个都剩下浅浅一截。
她可外出的时间被彻底量化了,这个月能外出的剩余时间估计大概也不超过一个小时。
五条悟之前告诉她,在他高专毕业之后,五条家会把彻底解除她无法出月雫山的禁制的方法告诉自己,只是现在尚且不能。
“暄?”那头传来疑惑的声音。
“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还要去冲绳周边玩一圈先?”暄回神,佯装无事地道,“之前你没空查旅游攻略什么的,不过我这边刚好有冲绳的旅游攻略哦,水族馆真的非常值得一去……我把资料传给你,你问问理子妹妹想去哪里好了。”
五条悟把手机递给天内理子看,天内理子点来点去,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想去公园的湖里划船,想逛水族馆,还有去海边看看……”
“冬天的海边不怎么精彩,”五条悟意有所指,“还是等到夏天再去看吧,嗯?”
他这回语气倒是难得温柔了。
天内理子知道他是在问自己的决定。
五指攥紧衣摆,她的眼神中有渴盼的焰火,只是冷得很快,权衡的天平在摇摆,她对未来如此茫然,尽管本能已经叫嚣着她的祈愿:“我……”
她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存活是自私自利的,并且为此深深不安。
“啊,那就在你见过暄之后再做决定好了。”五条悟没有强迫她立刻回答,“想先去哪里。”
“划船——!”这回倒是很快就回答出来了,天内理子眼神发亮。
坐在船只上,船桨拨弄出串串水花,五条悟支着手机给暄打视频。
五条悟心口蓦地一动,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很久远以前他就坐在天内理子的身后过,慎之又慎地开着无下限陪她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
只是他记得当时紫阳花大簇大簇地盛开着,树木蓊郁,空气中都染着热度,仿佛夏日限定。
“奇怪……”五条悟觉得自己的大脑负荷更重了,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
游船在冬日的湖面上划过,众人的笑声在空气中仿佛细细密密的针脚,将一个女孩子人生最后的图景编织得绚烂。
在水族馆里,天内理子被萦绕在一圈温柔的蓝光之中,海龟悠悠地顺着她指尖划在玻璃壁障上的轨迹往前游,色彩斑斓的热带鱼起起伏伏地游动,二楼有巨大的鲸鲨缸,她仰头望着被关在巨大鱼缸里的鲸鲨,忽地由衷地感觉到一种绵长的悲哀与孤独。
最后是海边。
海水并不完全是蓝色的,她踩在冬日冰冷的沙滩上,摇了摇头。
沙滩上没什么游人,她干脆将手拢在嘴边,对着沾染潮腥味的海水大喊:“我决定了——”
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的三人都屏息凝神。
“我想好好——一直——活下去!和黑井一起,好好活下去——”
她喊出来的时候,黑井美里朝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她,然后心疼地替她擦掉了面颊上的泪水。
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不过,似乎并不是悲伤的眼泪。天内理子的手贴在黑井美里的脊背上,慢慢地用力收紧。
返程的路上,天内理子和黑井美里紧紧贴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做出继续生存的决定太过困难,她和黑井美里说着说着,一边抹泪一边笑,唇边是幸福的笑意。
“啊,看来理子很高兴呢。”夏油杰靠在椅背上,声音释然又裹着疲倦,“悟,你已经快要两天没睡了吧。”
五条悟转过头去,神情之中很是认真:“很明显吗?”
“你的黑眼圈,”夏油杰比划了一下,“都快赶上熊猫了欸,回去不好给暄小姐交代吧。”
五条悟嘴角僵硬,开始提前焦虑。
耳机里的声音还开着,不过暄那边声音还挺嘈杂,刚才夏油杰的话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清楚。
五条悟干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在手机上敲字给他看:[我要提前回去,给暄一个惊喜。]
夏油杰这时候比了个“ok”的手势。
重新回到月雫山,进入结界内之后,五条悟蓦地解除了无下限,所有的疲惫无所遁形。
他抹了把脸,尝试着重新把状态调整到最佳。
然而也许是大脑负荷太严重了,他根本没有办法立刻调回来。
心口倏尔一悸,他若有所感,往树下望去。
天内理子怔怔地望着急速淌下的湍流,飞溅的水珠变成一只只蝴蝶,轻盈地停驻在了她的肩头。
绚丽的、幻梦般的蝶,遍地皑皑白雪,然而白雪之上盛开了大簇大簇的紫阳花。
完全不符合自然规律,她却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人为她的到来,特地耗费巨大的咒力为她创造了一场冬天和夏天的奇迹,为她,为他们。
一个女人站在槿花树下,这时候倏然转头。
她踏雪而来,走到天内理子的面前,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下一秒,天内理子就看到,她开始走得很快,绵密的雪都被踩出咯吱的声响,然后是小步跑起来,最后跑到了五条悟的跟前——
紧紧地拥住了他。
不只是像拥住恋人,还像是拥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不顾一切地勾住他的颈项,用力地踮起脚尖去吻他,没管其余任何人。
天地之间,风雪之间,她只能看到他。
“欢迎回来,悟在我这里,永远可以安心地休憩。”她说,“我很想你。”
第48章 槿花一朝·33
“这是丝袜奶茶, 这是红茶。”暄把饮品、甜点和零食摆出来招待大家,“悟和夏油同学用过下午茶之后的话先去小睡一会儿,不要再硬撑了, 晚饭的时候我会喊你们的。”
肩头蓦地垂下来一只毛茸茸的脑袋, 正把柔软的发丝在她颈窝里蹭,完全无视四周还有很多人在场, 相当黏人,仿佛一只大型的猫咪在无声地撒娇,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等着她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
天内理子看着眼前的白毛DK, 神情之中有点无语: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疯狂撒娇蹭蹭贴贴的人,和这两天对她基本上都是凶巴巴的人联系在一起。
“那么理子妹妹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呢。”暄说,“想去哪个国家的话基本上都行,这两个家伙会为你想办法解决的。”
其实主要是五条悟出面解决。
夏油杰在这时实力跟五条悟差不多,然而家世单薄, 无法与腐朽的咒术界高层对抗, 只有“五条家主”的身份能让那帮高层忌惮一些。
天内理子喝了一口奶茶, 抿了抿唇。
这是她从未喝过的、种花那边风味的奶茶,奇妙的甜香一路蔓延到心底, 激起了一阵幸福。
……接下来, 只要她活着, 就能尝到各种美食、见识更多风景、交到各种好友。
“想去种花, ”她鼓足勇气,“种花地大物博,那里的美食听说非常可口, 想和黑井一起去。”
“种花很好哦,不过那边的学业要求非常高, 转学过去的话需要好好准备呢。”暄给她续上第二杯奶茶。
五条悟打了个哈欠,神情恹恹,显然累坏了:“想好了就行,之后我会去跟那帮烦人的老橘子说的。”
“谢、谢谢你们保护我和黑井。”天内理子郑重地再次道谢,“谢谢你们,五条先生、夏油先生、暄小姐,没有你们的话,现在大概就真的是我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了。不,说不定我活不到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所以,以后如果有哪里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会尽可能帮助大家的!”
“大小姐……”黑井低低地喊了她一声,明显是不想听到这样谶语一般的话,尽管这很可能就是事实。
夏油杰来到月雫山之后,绷紧的情绪完全地松弛了,现在很是平静地说:“保护非咒术师是我们咒术师必须要做的,理子你已经道过谢了,之后不必把这点事情放在心上。”
“哈。”五条悟懒洋洋地靠在暄的发顶上,“杰这家伙又开始讲正论了,终于该由暄来反驳了……”
他的声音倏地一滞,唇角疏疏懒懒勾着的笑意一下子无影无踪。
他一把握住暄的手指,抬起来,看着上面已经干涸的血迹,不高兴地抿起唇,然后反复检查其余的每根手指:“又用手撕倒刺?又撕出血了?”
暄想把手抽回来,然而五条悟的力道非常大,她完全没有办法收手,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呃,不是故意的。”
五条悟不吭声,眉头蹙起。
暄焦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会做什么动作,他再清楚不过。
咬手指、撕倒刺、啃指甲,以及一切让她疼的动作。似乎只有她感觉到疼了,才能转移一部分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