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绝对又在为自己担忧。而且大概不安到了极点,以至于连撕扯后流出的血都忘记擦掉。
——他又没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要怎样她才会彻底安心呢?是不是要等到他变成特级、变成最强者,她才能放心呢?
现场的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天内理子和黑井美里面面相觑:没想到看上去很不着调的五条悟和看上去很温柔稳重又可靠的暄小姐私底下居然是反过来的相处模式。
夏油杰本意是不掺和新婚夫妻之间的任何事情的,奈何再没人说话的话,天内理子的闲暇时光就要在静默中度过了,这有违他们带她来这里的本意,于是他干脆打破了僵局:“悟,你刚刚不是说要让暄小姐和我谈谈吗?”
暄知道夏油杰这是来救场了,登时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说:“悟,我去和夏油同学先聊聊,你和理子妹妹还有黑井小姐好好相处。”
她直起身,示意夏油杰跟上。
五条悟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直直地盯着她,没让她立刻逃跑:“这种问题不应该直接当众直接聊吗?暄没必要和杰单独相处吧。”
暄安抚性地揉了把他的头:“有这个必要哦,当面说的话你们又要打架了,月雫山经不起第二次拆诶,不然我可没地方住了。”
她选的地方是隔壁的房间,一个有着超大玻璃窗、斜晖能够照进来的地方。夕阳的余晖顺着夏油杰坐下的动作瞬间爬上他的面庞,在他的下半张脸上游移,而包括眼睛在内的上半张脸全部没入阴影里。
“夏油同学为什么觉得,咒术师一定要保护非咒术师呢?”暄重新为他沏了一杯红茶。
夏油杰并不知道暄会从哪些方面批驳他,此刻,他攥紧了高专.制服宽大裤子的布料,神经慢慢紧绷:“因为相较于咒术师这种‘强者’,非咒术师力量弱小,是‘弱者’。倘若连强者都不去保护弱者,那这个世界的秩序会乱套,咒灵肆虐,失踪人数持续上涨…”
他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面上的神色已然凝重起来。
暄方才因为五条悟而攥紧的手现在松开来,摊平。
她定睛望向眼前的少年,他眼眸中的担忧是温柔的。但这种温柔背后是惯性的傲慢,潜藏着太多危机,她想要把他拉回来:“夏油同学,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大概率不太好听。你完全可以不认同我,但我希望你能尝试着想想我的观点。”
夏油杰挺直了脊背,神色肃穆,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模拟出无数种暄的批驳,而在这很短的时间内,他同样想好了怎么攻讦暄的漏洞。
“我说实话,你和悟都是非常出色的咒术师,你们站在顶峰太久了,以至于你们忘记了一件事。”暄顿了顿,仔细观察着夏油杰的反应,“普通人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你和悟都因为自身拥有的力量而不自知地傲慢着,这是需要警惕的。”暄说。
“傲慢”一词出来,算得上是十分严重的批评了,夏油杰的面上下意识就露出了不服气的神情,不过出于尊重人的目的,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反驳,而是稳下性子,等她把话说完。
“普通人也许个体力量十分弱小,然而团结起来,却总能成功实现很多东西。你和悟能用咒力解决的问题,普通人同样可以制造出各种武器,用来保护自己,杀死咒灵,即便看不见也会有别的办法——不是早就有普通人解决咒灵的例子吗?”
“然而那终究只是少数,”夏油杰冷静地找出她的漏洞反驳,“而且在面对咒灵的问题上,弱者往往总是落单,普通人没办法时时刻刻都能保护自己。”
“我没有否认这点,”暄端起红茶,微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说,不要轻看普通人,普通人也有智慧和谋略。你正在不自觉地把自己和普通人分为两种群体,忽略了自己本来也属于这个人类社会,这样下去会非常危险。夏油同学总是在给自己的力量加诸理由,而事实是你所理解、笃定的正论其实不堪一击。”
这话说得很难听。
这是夏油杰成为咒术师以来一直奉行的理念,他不能接受别人用这样的话抨击指责。
少年面颊的肌肉绷紧了,眼神也逐渐锐利凶狠起来,只是一直记得对方的身份,所以才没有径直用咒力攻击对方。
暄恍若未觉:“你说咒术师要保护非咒术师,万一你保护的非咒术师是货真价实的败类人渣,那你会怎么做呢?”
夏油杰咬紧牙关。
暄饮完最后一口茶,将茶杯轻轻搁在桌面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脆响:“你在抽象地爱着人类,而不是具体的人,夏油杰。抽象地爱人类,实质上几乎总是只爱自己。”
夏油杰蓦然起身,面色冷然,转身就要走。
原本好不容易松弛的心情被怒火充盈,他努力地深呼吸,不希望自己和五条悟的心上人发生争吵和冲突。
他并不希望五条悟为难。
“要爱具体的人,请不要自我感动地沉溺于正论而不去深思背后的可能性,不然你会被摧毁的。”暄款款起身,知道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笃定的信念、深爱的家人、美好的回忆……一切都会被撕碎的。”
回应她的,是一声关上门的声音。
力度不重,甚至很克制,这是他在盛怒之下仍然保持的理智。
暄看着对方杯子里,没能喝完的、没有丝毫晃动波纹的红茶。
……其实是个很温柔很礼貌的人呢。
希望这一次他能好好地想一想。
这一次,请不要让她的悟伤心。
夏油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面上已经习惯性地带上了一丝笑意,尽管因为起伏的心绪而非常僵硬。他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生怕保护人之间起内讧的天内理子,这才安抚性地笑了笑。
五条悟眯起眼睛,冷不丁蹦出一句:“杰,你在不高兴。”
“没有。”夏油杰回答,“暄小姐快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暄就推开门,笑意盈盈地落座。仿佛没看到所有目光聚拢在她身上一般,她说:“悟和理子妹妹、黑井小姐都吃完了的话,悟和夏油同学就去小憩吧,我可以带她们在月雫山游玩。”
五条悟又盯了暄一会儿,察觉到她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有点头疼地摁了把自己的头发,随即散漫地起身,双手抄在兜里就往旁边的房间走。见夏油杰还坐在原位,顺带着将他一并捎上了。
暄把视线挪回来:“那么,我有幸邀请二位一起观看月雫山的魔术吗?”
天内理子眼瞳清透,眼眸中的光芒越来越夺目,重重地点头。
被领着踩着绵密的雪到了月雫山的悬崖处,底下是山涧,婉转鸟啼在空谷间传响。此时光拢成一片表面氧化的金箔,光芒并不十分璀璨,带着无限接近消逝的悲哀与温柔。是日要落尽了。
“看好了,我的咒力只够一切演示一次哦。”暄转过头说。
下一秒,天内理子的眼前一暗。
光芒被尽数吞噬,克莱因蓝的夜空倾倒,漫天星河徜徉,流星雨划过天穹,整个夜空宛如一匹瑰丽的画卷。
在天内理子惊呼出声之前,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轻,整个人都仿佛飘在了空中,立刻转过头去看黑井美里,对方微笑着伸出手握紧她的。
“因为是虚拟出来的,所以理子妹妹想要触碰的话,流星也是可以碰到的。”暄微笑着道。
带着温度的光在指缝间穿梭,天内理子悬浮在空中,触碰到了亿万年前的光阴。她的视线不经意间往下掠过,却发现原先的月雫山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是一片漆色之中裹着光点的星海。
星星在掌心之间游动,消逝的温度,不知怎地让她热泪盈眶。
“看见了吗?”暄说,“你的生命在和它们相呼应。”
在星海中玩够了之后,暄打了个响指,一切瞬间恢复到正常。
天内理子低头,发现自己仍然站在月雫山上,甚至并没有移动几步,有些失神。
“接下来想见识什么风景呢?我基本上都可以模拟出来哦。”她说。
天内理子回想着自己曾经写过的遗愿册。
事实上,那么多的遗愿她都没有完成,因为各种局限。
女孩子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想看冰岛的黑沙滩,澳大利亚的大堡礁,还有圣彼得大教堂……”
她说一个,暄就变一个,面上云淡风轻,背在身后的手却将衣料攥得越来越紧,额角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在黑井美里担忧地看过来的时候还有空回一个微笑。
天内理子的惊叹声几乎没有停下来过,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暄笑吟吟地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只剩下最后一个了哦,最后一个是我想带你看的风景。”
天内理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看的已经够多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骤然之间,月雫山完全地暗淡下来。
下一秒,天色一点点地擦亮,一轮旭日在缓然地升起。
几乎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眩目庞大的太阳,努力挣扎着破开山巅桎梏,破开云翳黏连,一点点地,用力地,拼命地。
天内理子连呼吸都忘记了,呆呆地望着日出之景,眼底慢慢地湿透。
大抵是因为这只是一轮模拟的明日,所以直视也无妨,但她真的很想哭泣。
“人怎么可以直视太阳呢,”她听见暄极低的私语,“他那么明亮啊,追逐不到的。”
这点絮语很快就被天内理子抛在脑后,来不及多深思她的意思。
胸腔里有什么情感喷薄欲出,她的手虚拢成拳,抵在心口,一下一下地感受着震颤的心跳。
“理子妹妹,”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做你自己的太阳吧,生命可以这么漫长。”
红轮终于完全地挂在天幕上,天内理子久久不能言语,而是沉浸在了一种莫名的、鼓胀的情感之中。
良久,她仰头:“暄小姐为什么要对妾身这么好呢。”
她等待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回答。
她转过头去,才发现站在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脱力而跌坐在地上,额角满是汗珠。
她一惊,正要蹲下来去扶对方,对方却摆摆手:“没事的,只是咒力耗尽而已。”
她顿了顿,回复了天内理子的问话:“因为你的生命还很漫长,我想让你看到更多美好的风景;而我本身拘囿在此处,注定没办法像你这样绚烂。”
天内理子抓了一把自己的裙子:“可、可是,妾身活下来不是很自私吗,而且如果活得很平庸……其实也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绚烂的。妾身知道自己能力平庸,一切都是平平淡淡的……”
“不哦,”暄用手比了个拍照的手势,发出“咔擦”的声音,“天元不同化也不会出现死亡的问题,为什么要你来为她承担代价呢?这是你本来应该拥有的人生,无论是平庸的还是夺目的,这是你生命的轨辙,只有你才能决定应该编织什么人生图景。”
“暄小姐……”女孩子这回是绷不住了,眼泪大把大把地流,黑井美里连忙给她擦拭泪水。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啊,理子妹妹。”暄看着对方几乎是崇拜敬仰的眼神,失笑,“我没有你想象得这么好啦,更多的是因为悟哦。”
天内理子脑海中闪过五条悟不耐烦之下的些许温柔,疑惑地歪歪头。
暄轻声说:“因为理子妹妹你是悟拼命保护的人,无论是不是出于任务。只要是悟要保护的人,我都会保护,悟温柔以待的人,我都会温柔以待。事实上,并不是因为我说要温柔地对你他才这么做,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没有我他照样会这样对你的。”
“暄小姐……你看上去很喜欢他呢。”天内理子说。
天内理子一直以来读的都是教会学校,基本上都是女校,所以在情感方面比较匮乏。身边当然有偷偷恋爱、沉溺在热恋中的同学,但没有一个让她感觉到,对方如此平静,却又热烈地爱着另一个人。
只是因为我是他的保护对象,就能够这样爱屋及乌,耗尽咒力、忍耐疲倦地为我创造盛大的美景吗?天内理子对这种炙热的情感懵懂。
“不只是喜欢,是爱哦。”暄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的,但大概是自己创造出来的美景实在美丽,她动了诉说的念头,“我并不是你想象得这么无私……只是因为时间不多了,我想要再创造出更多的记忆,等他以后完全想起来了,至少对这段岁月有所触动吧。一点点的触动便足矣。”
天内理子没能听懂。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对方所说的,似乎是一个非常大的秘密。
“悟是我的锚,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他是最重要的人。”暄平静地道,“在我是我自己的同时,我可以为他做到一切。他善,我便善;他恶,我便更恶——不用害怕的,我只是说说而已,悟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向后者的,他是个很坚韧的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