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树丛边,看到一堆碎块——他的私人电话的手机已经完全报废了,而那只工作专用的手机大概也在战斗中遗失损毁。
脚步只是微微地顿了顿,他面色平静地往目的地而去。
他要先杀了那个天与咒缚。
……
雪白的布包裹着尸体,一只已经发僵的苍白的手垂落下来。
尸体很轻,轻得如同五条悟此刻内心中几乎要消弭殆尽的情绪,一切都游离在空气之中,一切都已经无足轻重。
蓝光眩目,盘星教众人纷纷鼓起掌,面上带着疯狂的笑容,掌声雷鸣,他们都在为一个无辜者的死而狂欢。
在热烈的震彻耳膜的掌声中,推门声显得微不足道。
门内的五条悟和门外的夏油杰对上了视线。
只一眼,夏油杰就察觉到了五条悟身上不对劲的地方。
“你是……悟?”夏油杰瞳孔骤缩。
五条悟略微颔首,面上的表情漠然到让夏油杰感到陌生。
额角有冷汗滑落,对视的这一刹那,夏油杰忽然就意识到了,他们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五条悟身上恐怖的气势让他都倍感压迫,而对方隐藏在性格中的无谓在此时放大到极致。
“要把他们都杀了吗?”五条悟没有看怀里那具早就冷透的尸体,只是这样望着他,“我觉得,现在的我对这一切都无所谓。”
他说得很平静,而夏油杰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五条悟确实可以把这些毒.瘤全都杀掉。
只是端掉一个教而已,他是御三家五条家的家主,只要他愿意,哪怕全部杀光血流漂橹也无所谓,会有人替他找好理由,又或者不需要找理由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一切本就不是问题,对他而言早已无所谓了。
天空延展色的眼瞳还凝视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夏油杰知道,五条悟之所以还询问他意见,是因为他一直将自己的判断作为善恶基准。
“不必了。”良久,夏油杰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五条悟不需要意义,可他夏油杰需要。
他的人生锚点,他所持之以恒坚定的信念,随时都有可能破碎。
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做了。
五条悟走向了他身后的门。
而夏油杰没有选择和他并肩而行。
他们擦肩而过。
——夏油杰清楚地知道,这大抵是命运的转捩点,一切的分歧沟壑自此伊始。
一切安顿完毕,五条悟看到高专门口站着密密麻麻许多五条家的人。
他们神色肃穆,如临大敌,直到看到五条悟走到他们面前,才彻底松了口气,神情中满是关切:“家主大人,您没事就好。”
五条悟瞥了为首的人一眼:“消息还算灵通。”
为首的人知道这并不算什么夸奖,不由得掏出手帕使劲抹了抹额角的汗珠,心口的压力比往日重上太多:
以前的五条悟就是一个烦人的DK兼五条家家主,然而今天一见,他和之前的气度天差地别,那种超脱一切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信服和崇敬。
“说到这个,”五条悟伸手,“你的手机给我,我要给暄打个电话。”
随着时间的流逝,五条悟终于从刚领悟万物的状态中缓慢地脱离,稍微有了一些踩在地上的实感。
为首的人颤颤巍巍地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咽了口唾沫:“多亏了月雫大人,我们才得到信息赶过来……”
他知道五条悟和他夫人感情甚笃,本意是想要不动声色地借着夸奖暄来讨好五条悟,然而五条悟却停下动作,缓缓地拧起眉,敏锐地从他的话语之中感到了一点别样的意味:“暄怎么了?”
被六眼盯着的感觉太过恐怖,为首之人猛地打了个寒噤:“……月雫大人只是因为受了点刺激,昏过去了,我们来之前她已经醒了。”
话音越落越轻,说到最后几乎要消音。他心虚地低头。
事实上,他看到月雫的时候,对方已经昏死在结界之外,浑身都是血,长发全都白透了,手上还紧紧地攥着手机,另一只被握紧的锋利草尖割得伤痕累累。
如果不是因为她周身全都是撕裂的蝴蝶尸体,他恐怕完全认不出来对方是谁。
大惊之后,他立刻想起之前五条夫人叮嘱他的,如果看到月雫倒在结界外,一定要想办法让她回去,多拖片刻她都有可能彻底死掉。
如果月雫死掉……
为首之人想起偶尔会看到的五条悟黏着她的场景。
——那自己大概会死得很惨。
好在那时候他反应很快,一把将对方抱起送回结界内。
暄满身的伤口这才停止流血。
他当时抹了把汗,想着到底要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月雫为什么突然出来,看着这严重程度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
结果就在他想完这个念头的下一秒,对方意志力惊人地醒了,还死死拽着他,一边咯血一边说五条悟出事情了,让五条家的人立刻去支援。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便是现在。
他们尊敬的家主大人看着没什么事,在场的人无一不是顶尖的一级咒术师,他们都感觉到,五条悟的实力明显变得更为强大,强大到几乎可以称得上恐怖了,大概已经成功到达当代最强的地步。
——这是好事。
电话终于接通了。
那边没有任何声音,而五条悟先开口:“暄,是我。”
那边沉寂了一会儿,之后才是一声“嘭”的巨响,仿佛有人重重摔在地上,但下一秒她就说话了,嗓音里带着痛苦的颤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喘息急剧:“……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回来吗?”
她没问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也没问他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给自己打电话,更没有问天内理子是否活着,夏油杰又是如何。
那些都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他已经活过来了。
于是她只是问,你回来吗?
五条悟觉得她的情绪并不太对,而此刻他并不知道要怎样安抚,连安慰的话说得都是那样苍白而无力:“很快就回来的,一点事情都没有……嗯,让你看到那样的画面真是太逊了,啊,不过那个天与咒缚被我杀了哦,我现在很强的,术式反转[赫]和虚式[茈]使用得很流畅……现在没有人能打过我了,我已经是最强了哦。”
手机里的吸气声细微而压抑,他察觉到对方似乎是在极其痛苦地无声喘着气。
而五条悟知道暄在为什么而痛苦。
可事实是,五条悟并不为所受到的伤而感到痛苦和仇恨,也并不为天内理子的死亡哀痛,反而觉得这个天与咒缚算是帮助自己突破瓶颈的一个契机。他因为这一次绝境逢生而感知到了万物。
五条悟并不觉得后悔,只对天内理子有些歉然。
然而他不希望她这样疼痛,想了想,回想起了很久之前,暄对他说,不要只以夏油杰为善恶指针,可以多问几个人来参考。
于是他挑起话题问:“暄觉得,我要不要把盘星教的所有人都杀了呢?”
她回答的时候,声音恍若秋末里最后一片凋零的槿花花瓣,被风吹到冰冷的湖面上,打着旋,有种干涸的死寂:“不需要悟动手啊。”
他敏锐地感知到她的未尽之言。
她轻飘飘地吐露出剩余的几个字:“会脏了你的手的,这种杂碎,不需要悟动手。”
五条悟的心底因为两句话而终于掀起了波澜。
并不是说,他对她的话有任何支持或是反对的倾向,而是他在问出那句话之前,就预料到了她会选择的结果。
他本以为的结果。
可是她的回答却和自己的设想背道而驰,甚至大相径庭、相差甚远。
“暄?”他在此刻终于迟疑地唤了她的名字一声。
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他朝五条家众人比了个手势,随即坐进了私家车里,准备立刻赶回去。
这一声仿佛某种开关,对面的呼吸声越来越压抑不住。
休眠的火山终于苏醒,他听到暄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破碎的话语:“对不起……我不应该给你香囊的……我运气太差了,完全不平安……”
泣音被她死死地压在喉间,他听到了极细微的唇齿咬在皮肉上的声音,这是她用痛觉制止眼泪的方法。
“你该多疼啊,悟……这些都是你经历过的……我没办法陪在你的身边,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眼睁睁地……”她近乎绝望地呜咽一声,“你流了好多血,我却根本没能到你的身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你的痛苦我无法彻底分担,可是我也想站在你的身边,我不想这么无能为力……”
她多恨她太过弱小。
替五条悟开车的正是方才为首的人,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五条悟一眼,却被对方面上的阴沉吓到了。
他看着五条悟面无表情地做出“开快点”的口型,一咬牙油门踩到底开始飙车。
五条悟神色晦暗:“不是你的错,不要这样说自己。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下一次的。”
而他察觉到她还是沉浸在那种无边的自责之中。
他在冥冥之中似乎发觉了,暄并不只是因为这一次而在痛苦,这次生死危机只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应该是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为他疼痛了,为他的从前、现在,乃至他自己也能预料到的一部分未来。
那边深呼吸一声,一切的声音都断了,犹如被骤然扯断的风筝线。
她似乎是彻底压制住了汹涌的情感,理智最终占据上风,勉强冷静下来了。
而五条悟不敢确定,暄究竟是真的冷静下来,还是把痛苦压到心底更深的一隅了。
“我没事了。”暄说,“先挂断了。”
她摁下了挂断键。
暄坐在梳妆台前,擦掉了眼角最后一滴眼泪,静静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只是因为出了月雫山一次,镜子里的女人眼角便出现了不少的细纹,连眼眸都不复往日的清透,而一双本来只有薄薄的茧的手不复光滑,被镂刻下岁月的纹路。
躯体的时间加速流动,这是不可逆的。
脊背上的咒力纹路被五条悟的咒力压制住了痛感,前半身的纹路却蔓生得肆意。
她其实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剩下的那些杂碎……就由我来吧。”
暄把手贴在镜面上,用力地抹了抹镜面上女人的眼角,对自己这样说。
第50章 槿花一朝·35
五条悟赶到的时候, 庭院里一派阒寂无声。
没有人在等他。
有风拂过,门口悬挂着的经年的风铃发出已然悄无声息变化的声音,他一瞬间回头, 脑海里掠过很多年前, 她这样笑着时说的话:
“……风铃响起来的时候,我就会下意识觉得小悟你还在, 我就好像不是一个人了。”
喉口发紧,他抬腿便迈向宅内。
客厅内,她抱着五条猫猫的玩偶, 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发呆。
五条悟第一眼看到的, 就是她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只是看上去并不像从前那般柔软。
她怀中的五条猫猫这么多年了倒是一直没什么损毁变旧的痕迹,和最初他赠送出去时的几乎是别无不同,足以见得主人有多爱惜。
而他这时才恍然发觉,五条猫猫和他的联系已经太过微弱了, 差不多没有共感的功效了。
身侧的沙发陷下去一块,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开口时莫名有些艰涩:“……我回来了。”
暄抬起手轻轻地贴在他的面颊上,指骨一寸寸地抚摩过线条流畅的下颌, 色泽浅淡却还算润泽的唇, 高挺如旧的鼻梁, 再是眼尾, 眉毛,眉心,耐心细致得仿佛眼盲者用指尖阅读盲文书, 仔仔细细扫过每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