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朝朝已经从方才的贪念里抽身出来,自然不会再陷进去。只是心跳过后的喘息还在,让她说话断续地,似是不那么坚定,“我要写字了,你不要再闹我……”
周怀年不舍得放开她,便要与她交换条件,“过两天有场饭局,你若陪我去,我就不再闹你。”
穆朝朝犹疑着抬头看他,“我陪你去?那嫂子呢?”
每回听她将苏之玫喊作“嫂子”,周怀年心里便是说不出的古怪。可三人如今处在同一屋檐下,他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合适的称呼。心里别扭着,却也不能不认。他皱了皱眉,说:“耽误她玩乐的事儿,她都不会去。你不用顾虑着她,只要顾虑我就行。”
穆朝朝心里仍旧迟疑不决,还要问他:“是什么饭局?一定要带女伴么?”自己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和他一起出席,也是她根本想知道的问题。
周怀年知她所想,笑了一下,说:“不要你做女伴,是正经的生意局。”
穆朝朝微愣了一下,满腹不解,“你谈生意,我去做什么?再让人家以为我是你的秘书……”
她自我调侃了一下,惹得周怀年笑得直咳嗽。穆朝朝却被他咳得提了心,一面替他抚背,一面给他递水,“快别笑了,笑得咳嗽愈发厉害起来。不是有私人医生么?这咳嗽总不好,他也不管的吗?”
一阵平复以后,周怀年终于停下来,他接过她手中的水,连喝了几口,这才说道:“我看秘书也比不过朝朝操心得多,要不,就给我做秘书吧,如何?”
穆朝朝听到这话,吃了一惊,自己不过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哪有这样的心?
周怀年见她一副被吓到的表情,原还想笑的,但还是忍住了,“与你说笑的,让你一个药铺老板娘屈尊给我当秘书?我可不敢大材小用,这样我们朝朝是要怨恨我的。”
他像逗小孩似的逗她,与他平日里那副不苟言笑、刻板冷漠的模样可太不一样。穆朝朝不理他,从笔架上重新拿了毛笔,在纸上随便写起来,“真该让他们都见见你这副油嘴滑舌的样子。”她边写,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
周怀年没听清,挨蹭到她身边去,问道:“你说了什么?”
穆朝朝停了笔,转过身来倚在桌沿上,对着他笑:“我总在想一个问题,不知道你能不能诚实回答我。”
“我对你,有不诚实的时候么?”周怀年原本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向前探去,而后撑在桌沿上,将她圈在自己的身前。
穆朝朝拿笔杆去抵他的前胸,手上虽不敢太过用劲,却仍旧将他一点点地推离自己。周怀年是在顺着她,松开撑在桌沿上的手,往上一举,笑着做出投降的姿势。
如此,穆朝朝才又露了笑,并拿笔杆在他衣襟上轻轻点着,说道:“你为何总穿这样的长衫?夏时薄些,秋冬厚些,可总是这一种式样,连颜色也不变一变。”
周怀年被她一问,倒是有些发懵,“嗯?这就是你想问的?”
穆朝朝点点头,将他从头至脚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说:“也不是说你穿着不好,就是把人都衬得老了些,也衬得刻板了许多,让人觉得不好亲近。从前你穿洋学堂里的学生装时,我看着倒是隽秀得很。”
周怀年低头一笑,听她说起自己从前那副学生装扮时,不免也有些难为情,“从前都过去了,你是觉得我没有改变么?”
穆朝朝摇摇头,却又点了点头,“唔,说不好。好像是有些变了,却又感觉没变。”
“哦?你仔细说说,我倒很想听一听。”周怀年说着,伸出手去轻轻托住她的腰,将她往办公桌上一放,而自己则坐到她对面的办公椅上,摆出一副要与她长谈的架势。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在居云寺的后山,他抱着她去坐某块岩石,某棵大树,没顾什么男女之礼,都是很自然地相处。而现在被他放到桌上坐着的穆朝朝,显然有些拘谨。其实这样的拘谨,在江柏远出现在他们之间时便有了,只是现在更甚。他们之间总隔着一些人,是想越也越不过去的。这也当是一种变与不变,不变的是与记忆中一样的动作,变的却是如今的心境。
穆朝朝低头下来,摆弄自己的衣裙,轻叹一声:“变与不变都好,只要跟着自己的心走就行了。”
周怀年伸出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轻揉着:“还记得你与我说过你的‘初心’么?”
穆朝朝抬眼看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想要开开心心,也想要身边的人都开心,你还说我总是一副不大开心的样子。这些我都记得,也总是在想,自己大约是真没怎么开心过吧。认识你以前,每日都要为了生计担忧,为了母亲的病担忧。直到后来遇见了你,虽然这些还是不能改变,但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舒心了一些。再后来,你成婚了,母亲也病逝了,我几乎是要万念俱灰……那会儿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命都可以不要,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人都道我是“吃钱的黑罗刹,杀人不见血的阎王”,我又何必摆出友善的样子让人亲近?都是为利益所驱的人,我不必用真心示他们。可对你,是不同的,只这一点,没有变过。”
听他说这些,穆朝朝的心口便闷得厉害。她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人也不再坐在桌上,而是默默地走到窗前,努力地去呼吸外面的空气。当年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复杂地堆叠在一起,解不开,也剪不断,每每想起,便会让人心痛难当。她之所以能心甘情愿地答应与江柏远成婚,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听到了他与他母亲说的话,他说他的心里没她,还说不许他的母亲往后再提。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日她是怎样哭着跑开的,也不会知道在许多年以后,只要她想起那一幕,仍是会难过得心口发闷,就像现在一样。
身后有双手将她微微发颤的身子环抱住,耳朵边上徘徊着他哄慰的低喃,“我说的都是真的,朝朝。我不会再让你走了,你想要我如何就如何,只要你别走,什么事我都能应你。”
穆朝朝深呼吸了一下,噙在眼里的泪终于落下来,掉在他的手背上。她想起他在纸上写的那句话,想着这真是一句难以实现的话……
“怀年哥,”她哽咽着叫了他一声,这声称呼里有太多的含义,她说,“嫂子挺好的,你也应该好好对她。”
周怀年轻叹,抬起一只手,去轻拭她脸上的泪,“只要你别走,我做什么都行。”
话音才落,门外响起几下敲门声,“先生,太太回来了,说是要找穆小姐。”
穆朝朝听到这话,赶紧去松他的手,从他怀里出来。
“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她胡乱地拿手背抹着脸上的泪,脚下慌乱地往门口走。
“朝朝,”周怀年又叫住她,“过两天的饭局,我还是希望你能去。”
穆朝朝犹豫了一下,回过头说:“好吧,我听你的。”
周怀年对她笑了一下,指了指她的头发,“去梳洗一下吧,她找你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
穆朝朝抬手摸了摸自己脑后的发髻,是有些松散了,于是对他点了点头,这才开门出去。
等在门外的阿笙,见穆朝朝低着头便跑出来了,也不知里头刚刚发生了什么,闹得他倒有些脸红起来。
周怀年见他还站那儿不走,便开口问道:“还有别的事儿?”
阿笙回过神,点头道:“是有件事要和您请示。”
“进来说吧。”周怀年一面理着自己的长衫,一面走到了办公桌前,去看穆朝朝方才写下的字。
阿笙进了书房,将门带上。
“美西小姐来过电话,说是过两天他们也约在了万源饭店,时间也是一样。您看,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周怀年正忙着端详穆朝朝的字,听到这话,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便答道:“为何要换?这种难道不算是缘分?”
阿笙愣了一下,然后听懂了他的话,“是,我明白了。”
得了他准确的回复后,阿笙向他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周怀年看着那张她写的小字,原还有些低落的心情忽而又变好了起来。这字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有他的神韵,若不是他自己来分辨,大概是会被人当做是他的手笔。周怀年的眉眼间染上笑意,这丫头这些年倒是没少临摹他的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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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裁衣
等他下楼时候,家中两个女人正在宝丽鑫掌柜的介绍下,翻看着最新的春装册子。两个女人看得投入,倒是宝丽鑫的掌柜先看到了周怀年。
“周先生好呀,我是上门来给周太太和穆小姐挑选今年春装的。”李掌柜操着一口苏南口音,给周怀年作了个旧式的揖。
“有劳了。”周怀年从楼梯上走下,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两个女人这才看到他。穆朝朝碍于头先在他书房里的事,也没敢再多瞧他几眼,便低头佯装认真地继续看册子。倒是苏之玫站起了身,向他走了过去,“眼看着天就要暖了,我让李掌柜来给我们裁几件新衣。你呢?要不要也裁两件?”
周怀年的眼神从穆朝朝身上收了回来,短暂地在自己太太脸上停留了一下,便转头去对李掌柜说话,“那就劳烦您给我量一量,做两套西服吧。”
这话一出,苏之玫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西……西服吗?”
李掌柜也有些不可思议,愣站在那儿,等着听周怀年再确认一遍。
周怀年又往穆朝朝那看了一眼,见她也有些小小的吃惊,便微微扬了唇,说:“是啊,西服。李掌柜那里,没有么?”
李掌柜听到这话,忙不迭地应道:“有,当然是有!周先生想要什么样的,我们都有!”与他一起来的伙计,机灵地将男装册子找了出来,送到周怀年的面前。
然而,周怀年没有接,只是说道:“我对这些一向也没什么研究。今日不过恰好遇见李掌柜在这儿,我也就得了个便宜,沾沾太太的光……”话说到这儿,他稍稍顿了一下,往穆朝朝那儿看去,“我看穆小姐看这册子看得这样认真,一定颇懂这些,不如就让穆小姐来帮着我选吧。之玫,你觉得呢?”
穆朝朝本想拒绝的,但听他只问苏之玫的意见,她便只能先住了口。此时的苏之玫脸上仍带着笑,只不过那笑是皮笑肉不笑,“呵,看穆妹妹方才挑的那些款式都很摩登,想来挑男装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对的对的,穆小姐眼光真是老好了!选出来的款式都是今年在欧洲很流行的咧!”李掌柜这话说完,边上的小伙计立马将递在周怀年面前的男装册子转而给穆朝朝送了过去。
穆朝朝这下想要拒绝,便再也没了理由,只能不动声色地暗自瞪了周怀年一眼,却也只能乖乖地替他选衣服去……
今日苏之玫回来得早,晚饭难得是三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共同享用。西式的长条餐桌,周怀年坐上首,他的太太与那位暂住家中的穆小姐一左一右,分坐他两侧。桌上一共八个菜,三例汤,四样小点心,不知是照周怀年的吩咐,还是这厨子自己拿的主意,这摆得满满一桌子的菜品几乎都是北方菜,能合苏之玫口的也就寥寥两三样而已。她心中冷笑,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
“穆妹妹,你尝这个。”苏之玫用豆腐皮卷了葱丝和酱香浓郁的猪肉丝,递到穆朝朝的面前。
穆朝朝忙起身接了,说了一句“谢谢嫂子”。
苏之玫又以同样的方式卷了一个,放到周怀年的盘子里。周怀年不大爱吃这类油大的东西,可为了不破坏这种祥和的气氛,也就勉为其难地拿起来咬了一小口。
苏之玫看他吃了,心里愈是想要冷笑,果真是为了心上人什么都肯做呐,这男人的软肋还真是能叫人一眼看穿。
苏之玫拿起手巾擦了擦手,对坐在自己对面的穆朝朝说道:“穆妹妹来公馆里这么些天了,这还是我第一回 与你坐在一起吃饭吧?”
穆朝朝笑着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周太太贵人事忙,连我都比不上。”周怀年笑着揶揄,其实也没什么恶意。
可这两人也许是太没默契,苏之玫对他的玩笑话是当真在听。加之她此时心里不自在,忍了半天,便也不愿再忍,“这是怪我没好好招待穆妹妹了?那这事儿好办,从明天起,我上哪儿都带着她便是了。听戏、玩牌、跳舞,穆妹妹,会哪样?不会也没关系,嫂子教你。”
周怀年莫名其妙地被她这话噎了一下,心里便来了些气,“除了这些,你有正经事儿吗?朝朝,你不准去。”
“我……”穆朝朝为难地看了一眼苏之玫,又看了一眼正生气的周怀年,低下头,吃菜。
苏之玫见周怀年如此,心里别提多舒坦,她又给穆朝朝盘子里添了一点菜,和颜悦色道:“穆妹妹是不是也觉得,我做的都不是正经事?”
穆朝朝愣了一下,抬起头,筷子还搁在唇边。但见苏之玫眼里带着的笑意甚是凌厉时,她的心里一颤,旋即说道:“不是的,嫂子。嫂子说的那些我也都会一些,只是没什么功夫去玩罢了……”
“哈,那正好了。”苏之玫将腿一翘,已经是不带商量的口气逼问她道:“你现在有的是时间,我也缺个伴儿,你就说你乐不乐意跟我一道吧!”
“苏之玫!”周怀年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放,面色已然是一片铁青。是想发火的,但又顾忌着穆朝朝在这儿,忍耐着,只能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她与你不一样,那些吃喝玩乐的事儿她做不来,我也不会让她去做。”
苏之玫冷笑一声,斜睨着他,“是有多不一样?”
气氛顿时凝滞住了,周怀年的脸色愈发难看,没有一人再说话。
静默片刻后,苏之玫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牵了一下嘴角,对穆朝朝说道:“烟瘾犯了,就不陪穆妹妹吃了。”
说完,便有丫鬟上来,替她拉开椅子。她歪倒了一下,丫鬟忙伸手搀她。
“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呢!”她抬手将丫鬟挥开,而后理了理自己的衣裙,脚下的步子虽有些虚浮,却仍是端出一副骄矜的模样,一高跟一高跟地慢慢走着,往楼上自己的房间去了。
穆朝朝在她离席时也站起了身,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出了餐厅的门。直至看不见了,她还站在那里。
周怀年重又拿起筷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搛了一块豌豆黄到穆朝朝的盘子里,“坐下吃吧,这东西你大概也有许久没吃到了吧?”
穆朝朝的眼睛这才从空荡荡的门口收了回来,她看了一眼自己盘中的豌豆黄,又看向周怀年,“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周怀年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不在,方才怕是连桌子都要掀翻了。”
穆朝朝没敢问,那会是他掀桌子,还是他太太掀桌子。只是愈发觉得,那报上所说的话都是胡编乱造的,什么沪上第一模范夫妻,大约是用钱便可以买来的。他对他的太太,诚如他自己所说,感情浅薄,只有表面需要维持的婚姻关系而已。而她看他太太,却不是这样,一个女人若是不在乎,那便是连争吵都懒得同他争吵。能同他维持这样的关系,还要忍受他的冷漠,这女人爱他,倒也是爱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