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恩义
纤细的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揉按,不急不缓,让周怀年舒服得又闭上了眼睛。
“朝朝真好……”他微扬着唇角,发出感慨。是想到日后自己若是病重,她也一定会对自己不离不弃的模样。这样相濡以沫的情感,让他觉得踏实。从没有过的踏实。
此时的穆朝朝却笑不出来,因为她对他的身体状况很是担心,“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怎么身体又不好了?”
周怀年微微颔首,没有否认。与苏之玫的离婚事宜,与成啸坤那边虚与委蛇的关系,还有在眼下复杂的形势下,手里那些大小生意的维持,每一桩都很让他头疼。不过,他一向认为,只有在困境中,人才能创造无限的机会为自己的命运翻盘。从前的每一步他都走得很艰辛,也正是因为有那些曲折的经历,才能让他拥有现今的地位。不同的是,那时没有她在身边,他可以不用顾及许多,比如身体,比如生死。而如今,他想与她一起,长长久久地一起,就不得不为了这些做慎重考虑。
周怀年握住她的手,在水里翻了个身,与她相对着,“别担心,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不会太累着自己,否则,我们朝朝可怎么办呢?再丧夫,可真要嫁不出去了。”
原来还在为他担忧的穆朝朝,此时已然气红了小脸,从浴缸里掬了一捧水便往他的头上浇。
周怀年早就识破她的伎俩,却也没躲,任她将自己捉弄了一把,由着她解气,逗她开心。
而后,见她脸上终于又有了笑,这才伸手抹了一把脸,温柔问道:“朝朝可高兴了?”
被他这么一问,穆朝朝刚扬起的笑,又渐渐落了下去。
周怀年见状,便又拉了她的手到浴缸里来盛水,“还不高兴?那就再多浇我几回,直到你高兴了为止。”
“你做什么呀?”穆朝朝将手抽了回来,蹙着两条柳叶细眉将他望着。
周怀年被她这么一看,心里忽然紧张起来,“朝朝……”
没等他再说什么,穆朝朝已经开了口:“你和你太太……是要离婚?”
周怀年一愣,这才确定了那晚自己与苏之玫争吵的事她当是清楚的。他点了点头,对她说道:“嗯,已经在协商中了。”
“协商”这个词,显然与那晚闹得不可开交的情形不大相符,周怀年这样说,也不过是想安穆朝朝的心。
“会有很多棘手的问题么?比如,涉及到财产,还有……你太太的情绪……”在他送给她那块怀表以后,穆朝朝的确是很坚定了自己对他的感情,然而真正与他再谈到这个问题时,除了顾虑杜荔的计划,除了对苏之玫的愧意,更重要的是她在担心他的安危,虽然这一点,眼下她没有提。
周怀年皱了一下眉,很快便又松开,“朝朝,这些事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妥善处理。眼下,你只需要想,婚礼是要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大约只有五天时间可以让你想,或者会更快。”
他笑着故作轻松,穆朝朝却一眼就能看出,这件事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轻松,“怀年哥,非要这样着急么?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耐不住性子的人。”
“朝朝,我想尽快给你一个名分,我不想我们再这样下去了。”周怀年伸手,将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也不管自己湿淋淋的手是否会将她的头发也弄湿。就像他要离婚,再娶她,都只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哪怕当下有诸多困难,哪怕急而行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也全然不再顾了。这是他难得丧失理智的时候,全都是为了她而已。
穆朝朝摇了摇头,去握他的手,“我不要什么名分,能像现在这样与你一起,就很好很好。”
“不够,真的不够。”周怀年很少如此不淡定。
在这乱世里,多的是分崩离析,多的是缘散别离。他想将她拴紧,不仅是要在心理上的,还要在真正的名义上——做夫妻,做能携手白头的一生伴侣。还有还有,他想做父亲,想与她有一双健康漂亮的儿女,一个姓周,一个姓穆,她若高兴,再多生几个他也全都养得起。
没别的,他就是想要与她成婚,很想很想,一刻都等不及。
穆朝朝伸出手,去捧他的脸。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着急的模样,心里感动,却又不能像他这样失去理智。
“我听阿笙说,成啸坤在堂会上杀人了?”穆朝朝突然提到这个话题,周怀年微怔了一下。然而,她捧着他的脸,让他的眼神没有躲闪的机会。于是,从他的眼神里,穆朝朝做了大胆的猜测,“这事儿与你有没有关系?”
其实阿笙并没有告诉她很多,只是因为杜荔与她说过吗啡厂的事,便让她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周怀年没有回答,只是骂了阿笙一句“多嘴”。尽管如此,答案已是显而易见。
穆朝朝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那件事与你有什么样的关系,但我知道,如果在这时候你与你的太太离婚,成啸坤一定会与你生出矛盾。这会让你很难办,对不对?”
周怀年不置可否,而事实的确就是穆朝朝猜测的那样。
“到时候,他若也要杀你,那该怎么办?”穆朝朝继续追问。
听到这话,周怀年这才冷笑了一声,“我从未怕过他,忍让,不过是因为他对我有过恩。但也仅此一次,恩报过了,下一次就算是兵戎相见,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被他这么一说,穆朝朝恍然大悟。怪不得杜荔说他一面捣毁了成啸坤的吗啡工厂,一面却还要为他在南京政府那边说情,并不是为别的,而是那人对他有过恩。
别人眼中的周怀年,与她眼中的周怀年,果然是不一样的。只有她才清楚,他并不是一个为了自身利益而枉顾恩义的人。他讲道理,重感情,完全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什么“黑罗刹”,是什么“活阎王”。这并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是他们根本不了解罢了。
穆朝朝轻抚了一下他被水沾湿的脸,仿佛对他的爱又更加深了一些。
“怀年哥,我也恨不得现在就立马嫁给你。”这话是她的心里话,可现在忽然说了出来,却难免有恨嫁的嫌疑。穆朝朝不觉红了脸,偷偷瞥见他眼里有了笑意,咬了咬唇,又转而说道:“可我知道,形势不许。所以,再忍一忍吧,我等得了的。只要你的心里一直有我,我就能一直等下去。我没有委屈,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眼眸亮晶晶的,神情也像是是从前那样的坚定和倔强。周怀年慢慢凑上去,与她额头相抵,温言说道:“不论发生什么,也不准跑,知道么?”
这便是妥协与答应了。穆朝朝笑着点了点头,他便用鼻尖去轻蹭她的鼻尖。穆朝朝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那扬起的唇,便轻而易举地让他攫了去。
两人贴在一起,他身上的水弄得她衣襟上全是,等他吻得她目眩时,他缓缓离了她的唇,用暗哑的声音说:“脱了吧?都湿了……”
穆朝朝面上发烫,双眼迷离着,犹如被他蛊惑。她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男人的那只手,却已经默默在为她解着衣襟上的蝴蝶盘扣。
盘扣一颗一颗地被他剥落,已露出她胸前的一小片雪白时,周怀年的手却顿住了。
“进来时,没关门?”
他问了这么一句,还未等穆朝朝回过神来,旋即听到有人大声说话:“老周——老周——人呢?躲哪儿去了?老周啊——”
第四十四章 “家属”
声音明显已经从门外渐渐移近了,穆朝朝不理会周怀年,吓得赶紧站起身,手忙脚乱地系着自己衣襟上散落的盘扣。
“是绍文来了,你不用这么紧张。”周怀年不慌不忙地从浴缸中起来,想说让穆朝朝帮他递一下浴袍,小姑娘却涨红着脸落荒而逃。
这一逃恰好撞上聂绍文进门。
“诶诶诶!”他用背着的药箱去挡在自己身前,否则只顾低着头往外冲的穆朝朝一定会撞到他的身上。
穆朝朝被迫停了下来,已经不得不与他正面打招呼,“聂……聂医生。”
自那晚聂绍文冲她发了一通脾气后,时隔数日,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再见。穆朝朝心里难免是有些紧张的,表现得不如以往那般落落大方。而聂绍文那晚实属护友心切,加之多喝了几杯酒,说话便不大好听。后来每每想起,便觉得自己有失分寸,正想找个机会与她冰释前嫌,没想到就这样不期然地撞见了。
只见眼前的穆朝朝小脸通红,身上的衣裙湿哒哒的,狼狈又胆小的样子,像一只刚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的小兔子。聂绍文一方面觉得这女子可爱,一方面又在心里笑话周怀年。像他这种在情场上游走惯的老手,一看便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他往浴室的方向挑了挑眉,故意说道:“朝朝小姐看到周先生没有?不是说不舒服么?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又唤她“朝朝小姐”,光是这个似打趣又似亲昵的称呼,已经表明他正在主动示好。
穆朝朝此时只觉得羞赧,低头绞着手指,正在犹豫该如何作答,周怀年便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泡个澡的工夫你就来了,看来,你家中那几个太太们,今日没给你找茬儿。”
他除了下身围着一条白浴巾,其余地方不着一物,原是想拿话揶揄聂绍文的,这下反倒让聂绍文抓住机会调侃了一番,“这是在怪我来早咯?可谁知道你病了还这么能折腾,真是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啊!”
聂绍文说着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是全然不给这两人分辩的机会。
穆朝朝已然窘迫得不行,见周怀年都已经找补不回这桩事,便更想要赶紧溜走,“我……我先出去了。”
步子才刚迈开,周怀年便走到她面前去了,“去换身衣服再过来,他是来给我瞧病的,该有个家属留下来听才是。”
穆朝朝对他这样的用词很是惶恐,她抬起头来看他,却让他伸手抚了一下脸颊,“换了衣服过来陪着我,嗯?”
穆朝朝私心是很想了解他的身体状况的,不过又怕到时再遭人调侃,便拿眼神小心瞟了一眼聂邵文。
正放置药箱的聂邵文,许是察觉到了她小心翼翼的眼神,于是笑着说道:“对,诊病时最好有家属在场,也方便替病患记一下医嘱,回头能更好地在各个方面照顾到他。”
这话他虽还是笑着说的,但语气已经变得专业又认真,让她这个“病人家属”不遵从都不行,“那好吧,我一会儿再过来。”
周怀年微微颔首,这才放心将她暂时放走。
等穆朝朝走后,周怀年从衣柜里寻了干净的寝衣出来穿。隔着一扇屏风,聂绍文边理着医箱,边玩笑地说道:“我可真要提醒你啊,身体不好,不要胡来,否则折在床上多没面子。”
话音刚落,从屏风那头飞过一条半湿的白浴巾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聂绍文的头上。聂绍文急得大嚷:“嘿!周怀年你可别不听医嘱,不听我和你家属说去!”
对他这话,周怀年自然是没多在意,然而已经换好衣服折返的穆朝朝却是正好捡了这么一句来听。
“聂医生,什么医嘱他不听?要紧么?”她为他的身体担心,莽莽撞撞地跑进了屋,忘了方才自己还被聂绍文调侃的情形。
聂绍文愣了一秒,失笑起来。
周怀年唯恐他再说什么不正经的胡话,紧忙穿好寝衣便走出来,“别听他的,都还没检查,哪来的医嘱。”他拉过穆朝朝的手一面往床的方向走,一面还在拿眼睛瞪着聂绍文。
聂绍文耸了耸肩,一副存心气他的模样。不过,医德与义气并存的他,到底也不想让周怀年那棵刚开花的铁树,这么早就经历断情绝爱的痛苦,于是像刚刚那样的玩笑话,他是绝不会在穆朝朝面前再提起的。
他戴好听诊器也走过去,周怀年已经靠在床头坐好,穆朝朝则一脸担忧地立在一旁。
“朝朝小姐你放心,有我在呢。”聂绍文这副信誓旦旦做保证的模样,与那晚说就算喂周怀年仙丹吃也不能让他多活几年的模样大相径庭,由此,穆朝朝对他有些畏怯的心,渐渐地便少了几分。
她点点头,乖乖待在一边。
聂绍文诊病时,是不笑的。严肃而一丝不苟的态度,确实会让穆朝朝这个“家属”感到踏实。用听诊器听过后,他又让周怀年做了几个深呼吸的动作,来判断他的肺部情况,“最近还觉得气短吗?”
周怀年想了一下,回答他道:“好多了,只是今日有一些。”
这烟也忌了,酒也忌了,按理说状况应该越来越好才是。聂绍文思忖着,又问道:“是没能休息好?还是有什么事影响心情了?”
周怀年点点头,“都有吧。”
聂绍文转头看向穆朝朝,这会儿脸上已经是笑着的了,“这就不用我多说了吧?让他平复心情,好好休息,慢慢也就恢复了。不过……”聂绍文又回过头眯着眼看周怀年,“你现在挺惜命啊,哪回都是病得厉害了,阿笙才来叫,可没见你这么主动地找过我。”
“留着命结婚呢,你说惜命不惜命?”周怀年笑着去看穆朝朝。
一向心思藏得颇深的周怀年难得这么直接,惹得聂绍文又惊讶又惊喜,“此话当真?何时办婚礼?”
他双眸亮着,一会儿看穆朝朝,一会儿又看周怀年,是急切想要得到一个准确答案。
这话作为女儿家,穆朝朝本是不好回答的,但想到周怀年已经答应自己这事儿要再缓一缓,于是怕他反悔,便有些急道:“不是的,聂医生,这事儿还没说定,不会这样快。”
聂绍文一听这话,便勾起唇角,起心捉弄道:“我们周先生,不会……是被拒绝了吧?”
周怀年皱起眉,看向穆朝朝:“我……被拒绝了么?”
这眼神多有逼视的意味,穆朝朝心头一凛,这便是要让第三个人来见证她的承诺了?穆朝朝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回瞪他一眼,“看你表现。”
周怀年眉头松开,虽没听到她当着别人的面对他说出承诺的话,但这样一句凶巴巴的调皮话,也足够让他甜在心里。
聂绍文此时更是叉着腰笑个不停,“老周啊老周,你也有今天。不过,妻管严的队伍欢迎你!”
一看他们又开始没了正形,穆朝朝便想要溜走,“你们聊吧,我先回屋去了。”
周怀年如今是一会儿也不想离开她,倾了倾身,便将她的腕子拉在了手里,“别回去了,再待一会儿,一起吃饭去。”
聂绍文此时却渐渐收了笑,轻咳了两声,话里透着一点暗示性的语气,“诶,就让朝朝小姐先回屋吧,我有些重要的事,想和你单独聊一聊。”
穆朝朝听他这般说,便更是想要走了。然而周怀年的手却攥得更紧,“有什么重要的事就在这儿说吧,不用避着朝朝,她又不是外人。”
“老周,是真有要紧的事儿。”聂绍文方才还总是笑眯眯的脸,此时都快愁得皱在了一起。
穆朝朝知晓周怀年想与自己坦诚相待的心,却又不想让聂绍文为难,她挣了挣周怀年的手,说道:“我……我还是先出去吧,你们聊正事我也听不懂的。”
却不知周怀年这人脾气上来,比石头还硬,“那便更不用走了,你在这儿坐着也好,干嘛也好,反正陪着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