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涣惯来含情的眼此刻也沉了下去。
沈霜野到时众人已被带刀的甲卫分开了,先前还打成一团的世家子弟此刻都如鹌鹑,他们敢在宣蓝蓝面前说闲话,真到了沈霜野面前却只能一个比一个瑟缩。
“侯爷。”崔之涣理过袖口,似拂去袖上尘。
沈霜野看他半晌,今夜满地狼藉,人人都见狼狈,崔之涣却仍是风姿卓然,濯濯如泉中透玉,气度半点不减。
今夜之乱因他而起。
天子赐婚,结的是两姓之好。
崔之涣见过沈芳弥两面,都是在四时节宴上。沈芳弥是个柔若春樱的小姑娘,同她的兄长截然不同。但世家门阀眼高于顶,面上和和气气,私下里都把沈霜野鄙作北方蛮夷。
博陵崔氏更是矜贵,从来娶妇嫁女只与世家联姻。而这一代最富盛名的崔之涣却与沈氏结了亲,难免叫人议论。
沈霜野对此心知肚明。
崔之涣定亲之后也有那不长眼的人在他身后嚼舌根,他面上不显,转头寻个由头便将人赶出了长安。
沈霜野道:“今夜是云望鲁莽,改日叫他登门赔罪。”
宣蓝蓝犹不服气,觑着沈霜野脸色到底没敢多话。
他说着赔罪,但今夜朝云坊内外都被铁骑围得如铁桶一般,来日沈霜野登门,被围的就该是他崔氏宅邸了。
崔之涣:“赔罪不敢当,不过是酒后无状,我亦有过错。”
沈霜野看了一圈,目光定在宣蓝蓝面上被打出的青紫上,声音很淡:“出息了。”
宣蓝蓝抹把脸,硬声硬气说:“没。”
沈霜野眼皮一撩,道:“丢的也不是我的脸。”
宣蓝蓝没听出他的指桑骂槐,不敢和他呛声,又并不觉得自己丢脸,嘀咕道:“我爹脸皮厚,我这样他应该也习惯了。”
沈霜野不与他多言,偏过头,问:“谁是这儿的主事人?”
朝云坊的主事娘子原本避到一旁,闻言迎上来,说:“妾身便是。”
“今日的损失,我一并赔了。”沈霜野叫那主事娘子将宣蓝蓝的脸看清楚,“只有一点,这个人的脸,给我瞧清楚、记仔细,日后这长安城内有哪家舞坊乐馆敢再让他进门,我就拆了哪家乐坊的楼。”
“啊?”宣蓝蓝傻了眼。
沈霜野少年时桀骜不驯,横行长安,要论跋扈,满长安的贵胄子弟都要绕着他走。他掌燕北铁骑之后反而修身养性,轻易不动怒,但也是说一不二,容不得旁人辩驳。
沈霜野瞥他一眼,宣蓝蓝只好哭丧着脸把讨饶的话都咽进肚子。
“这――”主事娘子一愣,玲珑心转了几转,拿眼去瞥崔之涣的脸色,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定远侯说的哪里是宣世子,分明是在借着宣世子警告崔之涣!
他不管崔氏家风如何、崔之涣品行如何,两家婚事已定,崔之涣在外代表的就是他妹妹的脸面。今夜沈霜野为着他妹妹的脸面绝口不提宣蓝蓝打架因由,转头便借着训斥宣蓝蓝把崔之涣的脸踩在了地上。
崔之涣是同裴元Z齐名的长安双璧,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但他面容虽然雪白,气度却还依旧,微垂眼眸,始终一言不发,生生受了这场杀鸡儆猴。
沈霜野却不在意他的想法,堂中铁骑已如潮水退去,来去无声。
沈霜野出了朝云坊的门,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抬头一瞧。
“朝云?”沈霜野抬头,神色颇淡,“这名字我看着碍眼,把匾拆了,叫他们换个名字。”
他话不带烟火气,偏生叫人敢怒不敢言,近卫得了令,立时便拔刀劈落牌匾。
就这片刻功夫,门外禁军和金吾卫已至,为首的中郎将见沈霜野身后数十近卫,不由警惕:“定远侯,天子脚下妄动刀兵,与谋反无异。”
“敬国公世子今日醉酒无状,闹出的动静大了些,下人们不敢做主,这才求到我身上来。”沈霜野姿态从容,“至于带来的近卫,我这人刀口舔血惯了,贪生怕死的毛病反而愈发严重,出门不带人我心里不踏实,诸位大人莫怪。”
沈霜野含笑而立,对对面中郎将陡然青白的面色视若无睹。
原本老老实实跟在况春泉身后的宣蓝蓝踉跄几步,醉醺醺地喊:“我不走!我今夜一定……一定要和他分个高下,让他知道谁才是他爷爷!”
沈霜野叹口气,说:“家门不幸,叫诸位看笑话了。”
中郎将看得分明,宣蓝蓝出门时步履还算稳健,一眨眼的功夫就撒起酒疯来,谁信?分明是听了沈霜野的话装疯卖傻,将今夜的事糊弄过去。
“宣世子果真醉得不轻。既如此,沈侯爷还是早点带宣世子回去醒醒酒。”中郎将沉了脸,就要开口,却被江沉按住,他司禁军中尉,有直呈御览之权,“只是今夜宣世子闹出的动静确实大了些,禁军督巡长安,免不得要将此事上呈天听,还请侯爷莫要见怪。”
“禁军职责所在,自当秉公行事。”沈霜野不紧不慢地说,“诸位请便。”
中郎将僵立半晌,也知道今夜江沉举动背后是谁的意思,不得不抬手命令金吾卫让道。
沈霜野绕过了两条街,他们走的是白纸巷,巷里灯火都熄得干净,一街之隔是两方天地。
“禁军今夜分外好说话,”况春泉将江沉的举动看在眼中,“就是不知会不会有后招。”
他说完这句话,沈霜野却是在白纸巷口勒停了马。
“后招在这儿呢。”沈霜野低声道。
月光渐隐,巷口一灯尚明,还有摊贩不曾收摊,正支起桌椅煮一锅馄饨。
谢神筠坐在桌前,雪氅拥着花鬓,侧颜映出雪光,在这寒夜里无端透出凉意。
宣蓝蓝被绑着跟在马后,此刻也不由揉揉眼,迷瞪道:“是我酒还没醒吗?怎么就瞧见了讨债鬼……”他打了个哆嗦,“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不是酒醉,也不是做梦,那确实是谢神筠。
沈霜野默了一瞬,把宣蓝蓝扔给况春泉,言简意赅道:“送他回去。”
况春泉利落地带上人走了,宣蓝蓝却还伸长了脖子回望,明显一副不太清醒的模样,到最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突现惊恐,就要喊――被况春泉一把捂住了嘴。
沈霜野过去:“真是巧,在此处也能遇见郡主。”
“不巧,我猜侯爷要回府,必会走这条白纸巷,特地在这里等你的。”谢神筠道,“今夜朝云坊动静闹得这样大,我忙了半宿,不曾想还能赶上热闹,自然得来看看。”
“郡主想看热闹,未免离得有些远了。”沈霜野坐下来要了碗馄饨,还在思索谢神筠的来处。
今夜禁军来得如此及时,谢神筠也出现得恰到好处,只能说明一点――谢神筠今夜也在北衙。
俞辛鸿昨日入军狱,谢神筠说她忙了半宿,只能是在审问俞辛鸿了――她手上捏着俞辛鸿的供词。
他们白日里才在宫中见过,谢神筠向他挑明了私铸兵甲的事是她透露给沈霜野的,不仅是要借机试探章寻的下落,更是要看沈霜野对矿山案的态度。
今夜相逢,难保不是另一次试探。
谢神筠道:“离得远有离得远的好处,侯爷今夜围了朝云坊,我怕殃及池鱼,免不得要离远些。”
沈霜野没被她绕进去:“郡主怕我,怎么又特地在这里等我?”
“自然是担心你。”谢神筠温情款款,仿佛当真是为着沈霜野着想,“宣世子这般荒唐,聚众斗殴的事也做得出来,侯爷今日帮他收拾了烂摊子,来日又能护他到几时呢?”
“能护一时便是一时,他叫我一声兄长,我便护他一日。”沈霜野道,“我站在这个位置,若连想护的人都护不住,未免也太没用了些。”
谢神筠问:“侯爷说的是宣世子,还是沈娘子?”
沈霜野反问:“这两者有区别吗?”
“的确没有,都叫你一声兄长,都是你的亲人。”谢神筠道,“沈侯爷这样以身作则,怪道宣世子虽然行事荒唐,对妹妹的爱护之心却也不遑多让。可惜,崔氏是锦绣地,却不是安乐窝,今日嫌隙既起,来日沈娘子进门,可还能夫妻和乐?我要是你,可不会舍得还把妹妹嫁过去。”
沈霜野不动声色道:“天子赐婚,由不得我。”
“天子赐婚又如何,”谢神筠虚虚一笑,说,“侯爷若是有意,这婚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
沈霜野问:“怎么转圜?”
谢神筠错眼过来,眼波温柔含情,仿佛不带任何杀机。
她抽了支筷子,筷尖划开白雾,重重点在沈霜野心口。
谢神筠又轻又缓地说:“我要是你,我就杀了崔之涣。”
第16章
谢神筠嗓音轻得让人如坠云端,偏生语调又冷,半真半假的,不知是真心还是试探。
沈霜野眉眼不动,已挑开那支筷子。
“我这般善良,杀人的事不适合我。”沈霜野道,“我观郡主杀伐果断,也是个好人,不如你做一回好事,替我杀了他?”
“你都说了我是个好人,那我当然也善良得紧,”谢神筠叹口气,把伤了的手指露给他看,“况且你瞧,这娇生惯养的,刀都握不稳。我从来只想借别人的刀锋见血,万不肯自己动手的。”
她指上不过一道血痕,再有两日,怕是连疤都没了。
沈霜野果真瞧了她伤,口中道:“郡主是富贵命,凡事都不用自己动手,我羡慕不来。”
谢神筠道:“所以侯爷还是辛苦些,自食其力吧。”
“那还是算了,”沈霜野正襟危坐,暴虐冷漠都隐进皮囊下,惟余一派清风朗月,“我懒,只想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懒人有懒福,”谢神筠戳烂了馄饨皮,“这日子还长着,往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我瞧侯爷命好,说不准哪一日天上便真掉馅饼了。”
“郡主说话这样好听,”沈霜野换了双筷子,道,“馅饼吃多了容易撑,我劝郡主也少吃些糖,口蜜腹剑,传出去不好听。”
“比不上侯爷舌灿莲花。”谢神筠伸手一指,道,“今日这里只你我二人,来日我要是听到外头有人败坏我的名声,那就只能记你账上。”
沈霜野道:“那我多冤。我这人不爱吃亏,到时少不得要找郡主寻个补偿。”
“你想要什么补偿?”谢神筠说,“侯爷胃口忒大,这碗馄饨得有二两吧,还没喂饱你?”
“是郡主不食人间烟火,当家才知养家难,一碗馄饨怎么够吃,”沈霜野道,“今夜郡主在北军狱提审俞辛鸿,不如也来同我说说结果。”
谢神筠搁了筷子,道:“我分你一杯羹,你又要拿什么来换?”
“章寻的下落,如何?”沈霜野面色坦然。
他哪里来的章寻下落,分明是借机试探。
“一个章寻,值不起这个价钱,”谢神筠滴水不漏。
她吃完馄饨,换了张帕子挨过唇角,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要想与我同桌而食,至少也得是侯爷这样的人物才行。侯爷要是肯舍身,莫说一碗馄饨,一杯羹汤,我日后管饱,定不会让你饿着。”
谢神筠将帕子折了折搁在桌角,抬眼正视沈霜野。这是她递来的通天道,要不要接就全看沈霜野的回答。
沈霜野默了一瞬,正襟危坐道:“郡主,我是正经人,不卖身的。”
“天上掉馅饼了,你还不接着?”谢神筠吹开飘落的雪粒子,道,“沈霜野啊,做君子太苦,当圣人太累,人生苦短,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我要当君子还是圣人,都同你没有关系。”月光隐没,烛火的光亮也黯淡下去,沈霜野碾碎雪沫,尽数盖在桌上。
他已拒了谢神筠,面子情也无须再顾,沈霜野看得清楚,谢神筠行事狠辣,她说易地而处会杀掉崔之涣,不是虚言,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逆她意的人,杀掉便是。权力之争中没有中庸的位置,势要分个你死我活。
雪粒在沈霜野掌心融化,被他握了满手冰凉。恰如他执刀立于朝野,身周冰雪片刻未曾消融。他道:“人生于世,生有涯,死有期。我但求生前正身济世,死后无愧于心。”
“俯仰天地,谁能无愧于心?人为利驱入泥泞,鹤因风送入青云1,功过都是他人评说,我只求心中快意。”谢神筠缓缓道,“沈霜野,我本就深陷泥沼,你又是为什么要画地为牢?”
“为百姓,为社稷。”沈霜野淡然道,他读圣人之言,承满门忠义,六字皆出于肺腑,是他一生立世之基。
“侯爷真是高风亮节,一心为民,我自愧弗如。”谢神筠赞道,“这六个字,换种说法,也可以是为国本,为东宫,这便是侯爷心之所向吗?”
沈霜野毫不动摇:“这不是我心之所向,而是民心所向。”
他们目光交错里暗藏杀机。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沈霜野在这场国本之争中没有明面上倒向东宫,但谢神筠已经明晰他的立场。
今夜过后,他们便是死敌。
瞬息之后,谢神筠率先移开眼,她望向暗巷,灯火未及之处皆是一片漆黑,前后茫茫,唯这方寸小桌是夜中孤岛,一灯尚明。
可惜,他们不是同船人。
谢神筠从荷包里取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请沈侯爷吃一碗馄饨,便当祝你所愿皆得,心想事成。”
“这怎么好意思。”沈霜野眼神瞟过桌上的铜板,话说着,却不见半分不好意思。没办法,他囊中空空,兜里的钱都叫宣蓝蓝那个败家子掏光了。先前坐下来要馄饨的时候还没想起这茬。
“往后总有叫沈侯爷还回来的时候。”谢神筠起身,“侯爷可得细嚼慢咽,把这碗馄饨的滋味尝清楚了。”
“既然如此,”沈霜野迎着谢神筠疑惑的目光坦然道,“郡主不如再赏两个铜板,一碗馄饨吃不饱。”
谢神筠愣了一愣,片刻后果真走回来往桌上多放了两个铜板,还问:“够吗?”
“够了够了。”沈霜野捏着铜钱打了个旋儿。
外头下了绵绵细雪,谢神筠见沈霜野没有带伞,便说:“阿烟,拿把伞给侯爷。”
“不必,”沈霜野道,“我皮糙肉厚,淋着也无碍。”
谢神筠说:“侯爷金贵,要是淋病了讹上我,我可没处说理去。”
“我岂是那样不讲理的人,”沈霜野不疾不徐地说,“先是请客,再是借伞,钱债易消,人情难还,欠郡主太多,我只怕还不起。”
“这日子还长着,还不还得起,谁又知道呢。”谢神筠展颜,似真似假道,“侯爷要是真还不起,倒还有一个办法。”
“我真不卖身的,”沈霜野正色道,“好男不侍二女,烈夫不嫁二妇,我要为我夫人守身如玉,怕是只能辜负郡主一片深情厚意了。”
“侯爷多虑了,”谢神筠似笑非笑,咬字清晰,“我说的是,人死债消。”
第17章
白纸巷里见过谢神筠,宣蓝蓝酒就被吓醒了。况春泉原本要送他回敬国公府,他死活不回去,非要守在定远侯府里等沈霜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