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之上——观野【完结】
时间:2024-08-27 14:36:44

  先帝后来如此忌惮昭毓太子,未尝不是在他身上看见了昔年靖王影子的缘故。
  宣盈盈道:“自然不会有假,有永宜公主为证。”
  “昭武将军说的是真的。”
  围守殿门的甲胄分开,永宜公主拨开刀剑而来,她换下了道袍,金红裙裾在殿中熠熠生辉。
  永宜公主是先帝的亲妹妹,昔年曾随穆皇帝征战天下,先后平定荆州、平湖之乱,有穆皇帝之遗风,后来因为驸马荀樾惨死,她出家潜心修道,再不闻世事。
  先帝继位后封她为长公主,李璨登基之后也对这位姑姑极为优容,论及李氏宗亲之贵,再无人能越过她。
  公主威严华贵无人敢于直视,但群臣顾不得这许多,纷纷追问:“长公主这是何意?”
  “靖王长兄确实还有一脉尚存。”永宜公主叹息一声,道,“昔年吴王为谋帝位,在府中私藏兵甲意欲谋反,靖王长兄那时如日中天,先帝因嫉妒,便陷害他与吴王谋反有关,父皇因此震怒,下旨将靖王阖府上下悉数抄没。”
  太极宫中的每一块砖石都曾被鲜血浸透,为帝位自相残杀的诅咒每隔数年便会在宫中循环往复。
  永宜公主如今站在这刀剑林立的清静殿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见证父子相杀、兄弟相残。
  被岁月浸透的悲哀藏进永宜公主眼角细纹里,“我与靖王妃素来交好,那时靖王幼子尚在王妃腹中,王妃为保其子,便求我护一护靖王膝下仅剩的遗孤。靖王亦是我兄长,我便想为兄长保下他唯一的血脉,恰好那时卫国公夫妇正要离京,因此靖王妃的孩子一出生,我便求沈国公带他走了。”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
  沈氏兄妹里面竟有一个人是靖王遗孤吗?
  “不对,年龄对不上。”岑华群道。
  靖王被废时沈霜野已经出生了,因此那孩子绝不可能是他,同理,沈芳弥是延熙五年才出世的,也不可能是靖王遗孤。
  永宜公主继续道:“卫国公当时本是想把那个孩子养在膝下的,但是先帝亦对卫国公带走靖王遗孤的事猜到一二,此后曾数次派人到北境寻访。”
  先帝与沈决是少时情谊,这情谊却敌不过沈决曾经想要拥护靖王登基,帝王的猜忌在之后的数年里变成了打压北境的刀,沈决因此而死,死前却自始至终没有透露过靖王遗孤的下落。
  直到现在。
  谢神筠始终一言不发。
  宣盈盈的青霜剑仍旧架在她颈侧,永宜公主话中的靖王遗孤是谁似乎也无须再猜。
  谢神筠没有表现出同群臣一样的惊讶疑惑。
  永宜公主道:“卫国公担忧护不住他,便伪造了那个孩子的死讯,并且秘密将他给了敬国公夫人陆夫人抚养。敬国公夫妇膝下无子,因此待他视若己出,还为他奏请了世子之位。甚至后来,敬国公觉得他终究是李氏血脉,理应回到长安长大,便把他送回了长安,又告知于我。”
  “敬国公世子宣蓝蓝,便是靖王遗孤!”
  群臣皆惊,议论之声骤起。
  他们自然也对敬国公世子并不陌生,这位宣世子自幼长在长安城,因其父的关系很得先帝看重,甚至让他与荀诩和昔年的太子殿下一般,一同到麟德殿听学,孰料他长大之后既不是太子那样光风霁月,也不如荀诩那般清正守礼,是个一等一的纨绔子弟。
  陡然听见这样一个废物点心竟是昔年神武非常的靖王之子,群臣心中都生出一股荒谬之感。
  卫国公当年不会把宣蓝蓝和沈霜野抱错了吧?若是沈霜野是靖王之子,或还有几分可信。
  永宜公主恳切道:“太庙在先帝在位时便塌过一次,如今修缮后的第一次拜祭又塌了,甚至今上与百官都在此次坍塌中伤亡惨重。想来便是因为先帝得位不正,上天示警,如今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
  “那孩子同阿诩一道在太极宫中长大,又在麟德殿中受诸位大学士教导,自有德行仁泽,我欲以大周长公主的身份拥立靖王之子为新君,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昭武将军与公主殿下是想要拥立靖王遗孤为新君。”谢神筠在这时微微叹息一声,道,“难怪。”
  从前的诸多疑点便统统有了解释。
  “靖王之子乃是大周正统,阖该继位大统。”宣盈盈道。
  “谁能证明宣世子当真是靖王之子?”谢神筠缓缓道,此刻威压强势地压制住了群臣,“靖王夫妇早已作古,死无对证。再来,就算当初沈决当真抱走了靖王遗孤,谁又能证明宣蓝蓝就是那个孩子?万一靖王遗孤早已夭折,而沈决又以弃婴代之,诸位宰相难道也要奉他为主吗?”
  群臣心中陡然一凛。
  皇室血脉绝不能混淆。
  无论宣蓝蓝到底是不是靖王遗孤,谢神筠也必须让他在朝臣的眼里变成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百官可以容忍靖王遗孤回归皇室,却绝不能容忍存疑的血脉登上帝位。
  刀锋陡然下压。宣盈盈眼底乍现杀意:“郡主慎言,永宜公主的话,你也要怀疑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天子之尊,容不得半点轻忽。”谢神筠突然笑了,“宣将军,况且,宣世子如今又在何处呢?”
  她从袖中拿出一物,挂上宣盈盈剑尖。
  那是一枚蝉栖青木玉坠,正是宣蓝蓝的随身之物。
  宣盈盈霎时色变。
  就在这时,谢神筠悍然以手中藏起的金簪挑开了宣盈盈剑尖!
  ――
  太庙二次坍塌之后只留下了一堆废墟,三省六部的官员都多有受伤,不好移动,禁军便就近在承天门街搭起了棚子,收治受伤的官员。
  宣蓝蓝很倒霉,他任职太常寺,官职不高,但身上却有敬国公世子的品阶,因此能与皇帝一同入殿参拜,还站得很近,所以倒霉催地被梁瓦砸晕了。
  “阿昙,我好痛啊。”宣蓝蓝眼泪汪汪道,“我的脸是不是要毁容了?”
  他被落下来的梁瓦砸到了脸,伤了一条不大不小的口子,他平素最爱惜容貌,当即就借沈芳弥随身带的小铜镜照了又照。
  沈芳弥正小心翼翼地替他清理伤口,闻言仔细看了一眼,又替他上药,道:“不会留疤的。”
  “那就好。”宣蓝蓝满意了。
  “阿昙,我的玉坠呢?”宣蓝蓝突然问。
  宣蓝蓝的目光落在腰间,他随身戴的那枚玉坠不见了。
  那是宣盈盈送他的及冠礼,宣蓝蓝十分爱惜。
  沈芳弥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你到底还是选择了帮谢神筠。”宣蓝蓝在这个时候方才看过自己所处的地方,棚外人影憧憧,暗处不乏有禁卫值守。
  那是谢神筠派来看着他的人。
  沈芳弥垂眸,道:“暮姐姐人很好的。”
  “我不在乎谁当皇帝,但我在乎哥哥。暮姐姐如果有事,哥哥会伤心的。”沈芳弥道,“我总是希望哥哥可以开心一点。”
  “疏远是你的哥哥,我就不是你的哥哥了吗?”宣蓝蓝可怜兮兮道。
  他也是沈芳弥的兄长。
  这么多年来他们两个人在长安城里相依为命,沈芳弥小的时候那样柔弱怕生,只会怯怯地拉着宣蓝蓝的衣角,跟着他走,沈芳弥想家爱哭,他便总是扮鬼脸逗她开心,沈芳弥晚上怕黑,他就给她捉了好多萤火虫放在她院子里。
  他的好妹妹,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另一个兄长。
  宣蓝蓝有点生气。
  他这个人,总是很容易被哄好的。
  沈芳弥微一抿唇,仍是弱声弱气道:“暮姐姐不会杀你的。”
  “你是要拿我的命去赌谢神筠的善良吗?她应当没有这种东西。”宣蓝蓝喃喃道,“好在,我也没有这种东西。”
  太极宫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动静之大已经传到了这里,骇得人们纷纷仰头去看。
  沈芳弥猝然起身,便见太极宫上方忽然烟尘滚滚。
  “阿昙,你以为我今日为什么没有随阿姐入宫?”宣蓝蓝的声音在沈芳弥身后响起,他嘲弄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可人人都想当黄雀,谁来当螳螂呢。”宣蓝蓝放下了铜镜,从来圆润喜气的脸显出两分冷酷,“咱们那位陛下,打的可是瓮中捉鳖的算盘。”
  他生得白,又兼眉眼秀美,脸上那道血痕绯红如晚霞,此刻竟和谢神筠脸上被划出的那道奇迹般地重合到了一起。
  ――
  谢神筠的试探不过是做给宣盈盈看的。
  宣盈盈看似以霜刃威胁谢神筠,但宣盈盈早在没有第一时间杀掉谢神筠的时候就被后者看透了。
  无论是谢神筠还是昭毓太子之子的存在对宣盈盈来说都是应该被除掉的威胁,但她没有立即动手。
  不管宣盈盈是因为什么有所顾忌,那就是谢神筠的机会。
  果不其然,宣盈盈面色一凛,在谢神筠撞上剑锋时下意识地收手,金簪滑过剑锋,金铁相擦的锵鸣令人齿软,下一瞬,谢神筠卷身而上,金簪锋利的簪尖刺上了宣盈盈手腕,生生将她逼退。
  “你这就不道德了吧?”宣盈盈无奈道。
  谢神筠奇道:“你这个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就不要和我讨论道德问题吧?”
  谢神筠甫一脱困,殿中禁军便再无顾忌,瞬间厮杀到了一起。
  “看来你我之间,终将有此一战。”宣盈盈叹口气,重新握紧了剑,“我真的不太想和你动手,你不是我的对手。”
  宣盈盈征战多年,谢神筠虽然身手也好,但单打独斗,终是不及她的。
  谢神筠的回应是拔剑而上,率先斩掉了两人之间飘飞的帷幔。
  殿中厮杀再度响起。
  龙渊擦过青霜,在瞬息间照亮了谢神筠冰凉的眼,宣盈盈侧头避过,手腕旋即下压,死死抵住了霜锋。
  谢神筠却在那一瞬间放开了剑柄,指尖银针毫芒一闪,直刺宣盈盈双眼!
  眼睛是每个人最薄弱的地方,突如其来的一刺会让人下意识地闭眼格挡,但多年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直觉让宣盈盈的反应远比旁人要快。
  她不仅没有闭眼,还瞬间以其人之道挑开了龙渊,那剑锋划过谢神筠眼前,再近半寸便会刺瞎她的双眼。
  双方在这一击之后齐齐后撤,数息之后,谢神筠已与宣盈盈交手几个来回,彼此都没讨到便宜,而谢神筠还处于下风。
  “都说了,你不是我的对手。”宣盈盈对敌时收起了漫不经心,在此刻她们不再是曾经并肩作战的盟友,而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政敌。
  玩儿阴谋诡计,宣盈盈不是谢神筠的对手,但要论对敌杀人,宣盈盈就没怕过谁。
  况且谢神筠有伤在身,早已是强弩之末,力不从心。
  谢神筠正要开口,忽然蹙眉,她闻到了火油的味道。
  “怎么回事?”宣盈盈比她更为敏锐。
  她们脸色同时一变,在对视的刹那间意识到了某种可能。
  “快走――”
  清静殿周围埋了火药,在燃烧声中爆炸了。
  千秋台上,李璨遥遥看着清静殿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化掉了昨夜落下的那场大雪。
  李璨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悲伤。
  他的确在太庙坍塌时受了重伤,但及时被救出后他却立即让人封锁消息,并传出了皇帝死讯,果不其然,天子一“驾崩”,太极宫中的魑魅魍魉便都蠢蠢欲动了。
  李璨绝不相信太庙坍塌是偶然,有人想要弑君。
  而无论是谁想要逼宫政变、拥立新君,最终都必然会到清静殿去,李璨便能够趁着这个机会将清静殿中的人一网打尽。
  李璨看着火光,问:“临江王世子如何了?”
  裴元Z站在他身后:“临江王认罪自尽,府上家眷并未受到牵连,世子纵然悲痛,但也清楚临江王是咎由自取。”
  “阿惠这个孩子,聪敏仁善,就是太优柔寡断了一些。”李璨咳了两声,他病重是真,受伤也是真。
  李璨时日无多,他又无子无女,只能另立宗室。临江王世子李惠是他欲立的储君,这个孩子入宫受教两年,哪里都好,唯独他那个父亲不成样子。
  借谢神筠的手杀掉临江王,李惠登基为帝的路便更顺畅了些。
  李璨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风雪忽然变大,清静殿上浓烟四起,千秋台离得很近,能嗅到硝烟与血气。
  李璨没有动,他看着那火烧起来,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痛苦:“珩之啊,朕没有亲人了。”
  两年前,他在琼华阁宫变中囚禁了太后,两年后,他又在宫变中杀掉了谢神筠。
  从此之后,再无人为他遮风挡雨,也再没有人能威胁他的帝位。
  这世间他最亲的两个人,都被他杀掉了。
  李璨喃喃道,“这高处,真的太冷了。”
第79章
  烈焰冲天而起,舔舐着吞没了深殿的梁柱和帷幔。
  谢神筠在火势烧起来的刹那就意识到了这是个局,她环顾过殿中,禁军精锐和政事堂宰相悉数汇聚于此,他们若同时在这里遇害,那朝堂就可以来一次大换血了。
  “快走!”
  “看来你我鹬蚌相争,是让旁人渔翁得利了。”宣盈盈冷笑一声,道。
  谢神筠没有说话,有本事设局的人选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同时敏锐地注意到裴元Z没有在清静殿中。
  这样酷烈狠辣不计后果的手段,确实像是裴元Z能做出来的事。
  政事堂的几位宰相年事已高,吸入浓烟之后几乎就要走不动,被禁卫强行搀扶着往殿门奔去。
  但火势骤然变大,汹涌着扑面而来,几乎燎上了谢神筠的头发。
  谢神筠的步摇冠在方才的打斗中被劈碎了,因此一直没有束发,在四处迸溅的火星中似乎随时都会被烧到。
  有人猝然拉了她一把,捞起了她的长发。
  银白铁甲罩住了来人面容,那双眼睛却如霜星寒芒,看着谢神筠的时候十分专注。
  谢神筠一怔。
  长发在他手中被挽起固定,沈霜野手上戴着铁指,替她挽发的动作却极细致。
  冰冷的铁指此刻也带了几分热度,擦过谢神筠的鬓角时却让她微微战栗。
  谢神筠不知道沈霜野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还扮成了一个普通的禁卫,但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殿门已经被熊熊大火吞没了,众人皆被逼了回来,清静殿的布局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谢神筠眼前。
  火势是从前殿开始烧起来的,蔓延得没有那么快,方才的爆炸声应该是有人事先埋了火药,而想要藏好火药不被发现,那就只有……火药被藏在烟道里。
  谢神筠当机立断:“从后面走!”
  到处都是火光。
  烈焰追在他们身后,西侧殿有供内侍宫人进出的角门,藏在隐蔽不起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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