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地一声,殿外埋的火药被再次引燃,火苗已经烧穿了梁瓦,门窗被燎得滚烫,整座宫殿似乎都在摇摇欲坠。
侍卫在火光间撞开了角门,先把公主和几位宰相送出去。
忽然头顶梁柱被震塌了,直直坠向前方的宣盈盈等人,电光石火间谢神筠只来得及将沈霜野和宣盈盈猛然一推,带着烈焰的木瓦倏然砸进两人之间,霎时黑烟四溅,阻隔了去路!
“咳,咳――”谢神筠吸入了太多浓烟,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黑影和橘焰,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也走不动了。
太累了。
谢神筠摇摇头,感觉到了力不从心。
她死死握着剑柄,靠着那点力量才勉强没有滑落在地,精致的花纹已经被殿中骤然升高的温度烧得滚烫,几乎都要握不住。
要是死在这里……
“阿暮。”沈霜野在叫她。
不行!
谢神筠咬住舌尖,瞬间的刺痛让她陡然清醒过来,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跳过来。”沈霜野拔出侧旁的禁卫的刀,瞬间发力将其依次钉入墙壁之中,“从墙上走!”
谢神筠撑着剑起身,火舌已经烧了过来,沈霜野钉出的那条路也已经被黑烟舔上了痕迹,谢神筠没再犹豫,翻身跃上了刀柄。
她越过燃烧的火光,被沈霜野接住了。
铁甲滚烫,却温暖。
大殿要塌了。
沈霜野拉着她疾奔在燃烧的长廊上,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殿中冲出去,身后的浓烟气流轰然爆发,将他们双双撞下了玉阶,滚进了雪地里。
“咳咳咳――”谢神筠眼前发黑,被烟呛过的嗓子痛得厉害,再是大口呼吸似乎都缓解不了那股火辣辣的剧痛。
片刻后,铁指扳过她的脸,火焰的灼烫和霜雪的冰凉同时出现,谢神筠情不自禁地一颤。
谢神筠一生之中应该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鬓发微乱,脸侧沾了黑色的烟灰,裙边还有被火焰灼过的痕迹。
但她这样被放在沈霜野掌心的时候,却仍旧像是一尊精美脆弱的玉像,能被轻易打碎,也能被他好好地护在掌心。
沈霜野取下了铁指,指腹擦过她脸上的烟灰,粗硬的茧擦过那些灰色的痕迹,变成了他沈霜野留下的红痕。
在刀剑的厮杀与战火中,沈霜野重重地吻了下来。
他只在谢神筠唇上辗了一下,而后强硬地顶了进去。
沈霜野箍住她的动作极其强硬而不容拒绝,唇舌毫不客气地掠夺过谢神筠的呼吸,比方才舔舐过他们的烈焰还要滚烫。
被侵占的错觉占据了谢神筠的全部感官,她喉间还残留着被烟熏过的疼痛,舌尖方才被咬出的伤口也在沈霜野毫不留情地侵占中再度渗血,带着铁锈味的撕咬是这个吻的底色,却又在缓慢的索取中变了味道。
谢神筠是贴着刀锋行走的人,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而沈霜野不在乎被割伤。
半晌后,沈霜野放开谢神筠,后者已是双颊绯红,眼眸湿润。
谢神筠擦着嘴唇,被她蹂躏得鲜红欲滴。
沈霜野哑声问:“刚才在火里,你在想什么?”
他从来都知道谢神筠冷静的面孔下藏着病态压抑的疯狂,但他以为他至少能接住谢神筠的。
直到方才,沈霜野才惊觉一件事,他不应该做谢神筠的刀,也不应该做她的盾,他要做谢神筠最脆弱的那个点,要她永远念着他,保护他,为他一往无前。
“……我怕死。”谢神筠喃喃道。
她看上去很难过。
“沈霜野。”谢神筠怔怔地看着他,“我从前绝不怕死的。”
在长安城外的驿馆,她也同沈霜野历经过这样一场大火,但那时她心中毫无波澜。生也好,死也罢,谢神筠统统都不在乎。
怕痛和怕死都是“人”的权利,谢神筠从前心冷如铁,没有弱点。
婚约和镣铐从来没有束缚住过谢神筠,她从前只把沈霜野当作她的东西,她想要给沈霜野的脖子上戴上镣铐,变成他的主人,再任由谢神筠按照自己的心意摆弄。
但最后被沈霜野圈禁住的人是她。
“你应该怕死的。”沈霜野笑了一声,他抵住谢神筠的额头,轻声说,“我也怕死。”
谢神筠可以去死,但沈霜野要她活。
――
火光照亮了半个白昼。
“郡主!”陈晚带着禁军过来,紧张道,“半个时辰前,瞿将军以救驾的名义带兵入宫,在千秋台前拦住了帝驾,如今陛下已经被护着往含元殿去了!”
“陛下病危,宣诸位宰相急入含元殿见驾!”
李璨果然没有死。
谢神筠在那一瞬间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复杂难言。李璨确实是个真正的皇帝了。
但谢神筠也从来不会是孤注一掷的人,她永远给自己留好退路。
瞿星桥已经不是禁军统领了,因此在太极宫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谢神筠利用了这点,在进宫之后就悄无声息地把他放在了暗处。
“你早就有所提防?”沈霜野早在陈晚过来时就放开了她,没让人看见他们的亲密。
反而是谢神筠行事的缜密再次让沈霜野警觉。
“你应该没有力气了吧?”谢神筠答非所问。
沈霜野挑眉:“什么?”
谢神筠指间寒芒一闪,一根沾了血的银针出现在她手中,针尖在雪光下透出不详的幽蓝之色。
“你方才亲我的时候我用淬了麻药的银针扎了你一下,你没有察觉。”
谢神筠抿了抿唇,舔掉了唇上的湿润。
她做这个动作时很轻易地就能让沈霜野想起方才顶开她唇瓣的触觉,似乎还残留着灼热,但她出口的话已经变得冰冷,“现在药性应该已经发作了。”
这才是谢神筠和他说这么多话的原因,为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待药性发作。
沈霜野微怔,简直不敢置信谢神筠竟然这样不择手段,让人防不胜防。
“谢神筠,你真的……”沈霜野喃喃道,他抬手一看,果然在手腕内侧看见了一个小红点,疲惫和酸软如潮水涌上来,让他的意识都变得昏昏沉沉。
他对谢神筠简直毫无防备。
沈霜野反手就要握住刀刃,用疼痛来保持清醒,却被谢神筠及时用剑柄格开了。
“你出现在这里,让人很安心的同时又很不放心啊。”谢神筠叹息一声,眼里没有愧疚。
她信任沈霜野,最不相信的却也是他。
准确的说,从沈霜野除夕夜出现在长安城的那一刻谢神筠就已经在防着他了。
谢神筠要赢,就得堂堂正正地走到九重阙上去。
她可以为了握住至高无上的权力赌上自己的命,却没有办法用沈霜野对她的感情去赌。
谢神筠踽踽独行许多年,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但她贪恋沈霜野的怀抱,并且同样可以为此不择手段。
沈霜野迎上谢神筠的目光,最后还是放下了刀。
算了吧。
他早就清楚谢神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有一个要求。”沈霜野冷酷道。
谢神筠犹豫了一下:“什么?”
“不许受伤。”
谢神筠一怔。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踩着火光烈焰去救她了。
沈霜野看着谢神筠脸上那道碍眼的红痕,再一次生出了强烈的舔舐冲动。
他对谢神筠的占有欲已经强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她的每一丝痕迹都应该是沈霜野留下的。
那是他占有谢神筠的标志,从身到心。
谢神筠颌首:“成交。”
“回来我要检查。”沈霜野蛮不讲理。
“你想怎么查?”谢神筠轻声道,字里不含风月,却生生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咬出了暧昧。
她越是冷静淡漠,就越是撩拨心弦。
喧嚣和战火都在一瞬间远去,谢神筠把它们统统隔绝在外,只剩下了她身上那一抹摄人心魄的颜色。
补偿还是诱惑沈霜野都不在乎,他打量着谢神筠,像是在考虑这笔交易自己有没有吃亏。
“我想怎么查都可以?”
谢神筠笑了笑,那短暂的笑容盛开在天光下,是她承诺沈霜野的证明。
“都可以。”
第80章
“你过来。”沈霜野没什么力气了,他靠坐在断壁颓垣之上,头盔挡住了天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深邃阴影。
谢神筠脸颊雪白,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薄灰。
沈霜野想摸一摸她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也蹭上了灰。他欲把手收回去,却被谢神筠握住了。
谢神筠摸出了帕子,一点点帮他把手指擦干净了。
“你在这里等我。”谢神筠垂眸,眼睫如鸦羽,覆下一片清辉。
沈霜野勾了勾她的手指:“去吧。”
――
陈晚带领的禁军和瞿星桥带领的府兵迅速控制了宫禁内外,从东华门到丹凤门,所有要道宫殿都已经置于禁卫的监管之下。
谢神筠率兵在丹凤门前拦下了宣盈盈,要她卸刀上枷。
大势已去,况且宣蓝蓝还在谢神筠手里呢,宣盈盈很是干脆,没再反抗。
宣盈盈被卸掉了刀,百思不得其解:“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谢神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昭毓太子伏诛之后。”
“那么早?”宣盈盈诧异道。
“还记得我们在燕州城外被沈霜野截获的那批兵甲吗?”谢神筠道,“我始终没有查出来是谁做的,因此只能怀疑你。”
“那还真不是我做的。”宣盈盈还有力气笑,有些狡黠。
她其实看不出来年纪,做事永远天真意气,笑起来的时候有种万事不萦于心的洒脱旷达,似乎到底是高坐明堂还是阶下牢囚对她来说都不值得在意。
但谢神筠却在她的话里觉出了其中蹊跷,心头一跳。
不是宣盈盈?
诧异只有短短一瞬,谢神筠迅速敛去了眼底锋芒,没有让宣盈盈察觉出端倪,而是接着方才的话继续。
“沈霜野曾经提醒过我,如果你对我说想要河西节度使的位置,那一定是骗我的。”谢神筠道,“不仅仅是因为沈霜野不会把河西拱手让人,而是因为随后你就在太后的授意下接掌了宫中的左骁卫,后者才是你的目的。”
无论宣盈盈对谢神筠提了什么条件,但她最后接掌了宫中禁卫同谢神筠分庭抗礼才是事实。
“你想留在太极宫中的态度太蹊跷了。”这才是谢神筠怀疑她的重点,“你在黔州经营多年,怎么会轻易地就放弃了武泰军?”
边将与禁卫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身份,宣盈盈在黔州天高皇帝远,除却一个正式的任命,她已然是黔州的无冕之王了。
正如沈霜野不会将燕北铁骑拱手让人,宣盈盈也不该放弃武泰军,兵权才是他们能实打实地握在手里的力量。
宣盈盈挑眉:“原来你一早就防着我了。沈霜野这个狗东西,果真是重色轻友。”
谢神筠微微蹙眉。
她轻描淡写道:“不仅如此,琼华阁北衙禁军政变时,你试图杀掉李璨的举动也让我的怀疑加深了。”
“我不是都是为了你吗?”宣盈盈觉得不可思议,“这你都要怀疑我?”
宣盈盈自觉自己的举动根本没有任何破绽。
“这就是最大的谎言。”谢神筠冷静地说,“你和我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牢不可摧的盟友关系可言,你救我还算是说得通,为此想要换一个皇帝就很……”
她微微偏头,像是觉得宣盈盈的逻辑很不可理喻,因此竟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最后只能道:“――古怪。”
权力争夺是太极宫中亘古不变的核心,朝堂上既然有了一个临朝辅政的谢神筠,就不能再有一个摄政的宣盈盈了。
李璨驾崩,对宣盈盈来说根本没有好处,沈霜野那样的态度才是正常的。
谢神筠连沈霜野都不放心,又怎么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宣盈盈。
“从你入太极宫这件事倒推回去,当初你肯跟我合作的目的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你可以试着稍微善良那么一点的……”宣盈盈喃喃道,觉得一言难尽。
她万万没有想到,谢神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救命之恩在她眼里都会被解读为别有用心。
“我最开始怀疑的是永宜公主,因为荀樾的关系,你和她之间天然就有一层旁人难以知晓的联系。”谢神筠道,“你手握荀樾身死的真相,在我找上你之前,难道你就不会用这个真相去换取永宜公主的支持吗?”
宣盈盈能以女子之身执掌武泰军,得封昭武将军,谢神筠根本不会相信她是什么简单善良的人物。
“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早在很多年前,你就已经和永宜公主达成合作了。”
谢神筠既然怀疑了一个人,那自然看她处处都是疑点。
宣盈盈泄出一口气:“你猜得一点都不错,输给你,我不冤。”
成王败寇而已,没什么值得在意的。谢神筠没有说话,让禁军押送宣盈盈下去。
“方才清静殿里的那个人,是沈霜野吧?”宣盈盈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恰到好处地在这个时间点回到长安?”
谢神筠停住。
边将无诏不得入京,而沈霜野却在除夕夜前出现在了长安,那问题来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仅仅是宣盈盈会伪装自己,沈霜野同样也会伪装,甚至伪装得比她更好。
宣盈盈笑了一下,她带兵打仗那么多年,各种阴谋阳谋都是她玩儿剩下的东西。
“盯着太极宫那把椅子的可不止是你我二人啊。”宣盈盈意味深长道。
她迎着天光,没有看谢神筠,“你既然已经知道宣蓝蓝是靖王遗孤,那你猜一猜,沈疏远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宣云望不是我的亲弟弟了,我阿耶和卫国公视他为奇货可居,他们甘冒欺君之罪保下一个靖王遗孤可不仅仅是为了那点情谊,我想要从龙之功,你觉得沈霜野想要什么呢?”
“不过他这个人比我聪明,也比我会装。”宣盈盈道,“他光风霁月自矜桀骜的形象立得太好,把皇帝和你我都骗了过去。”
皇帝在清静殿外设局,意图把乱党余孽一网打尽,他凭什么敢这样做?
“除夕之前,天子病重,秘密下诏令沈霜野带兵回京。”
宣盈盈道,“今日过后,无论太极宫中谁输谁赢,沈霜野都可以立即以勤王的名义出兵长安。”
沈霜野有皇帝密诏在手,又有燕北铁骑为倚仗,谁当皇帝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要让谁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