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桐一路问询反复导航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翻越一个山头才来到八家沟。
站在煤矿前,徐西桐隐隐听到了机器劳作轰轰作响的声音和闻到了熟悉的煤灰味。
八家沟是一个小私人煤矿,大门口连一个保安都没有,徐西桐喊住出来的一个工人表明自己的来意,工人忙喊了他们管事的出来。
徐西桐出示了自己的记者证,对方反复查看并放了她进行,还答应了徐西桐下矿的请求。
这一切都还算顺利,徐西桐一边拍照一边询问工人他们日常的出煤量,以及工友当时出事故的情形。
“有关部门不是让你们闭矿整顿吗?这一个星期不到,矿怎么又开了?”徐西桐的声音轻柔,问题却很尖锐。
管事的一噎,一脸的难言之隐,此刻,前方入口出现一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他看起来级别更高,身后跟了十几个抗着家伙的工人,他们的皮肤黝黑,眼神提防地看着徐西桐。
管事的立刻走到他们头儿的阵营里去,并跟着耳语了几句,他们的头儿脸色阴沉,眼白很多,像狼一样斜眼盯着她:
“你的记者证呢?你是记者吗?”
徐西桐忙说我是,并从包里拿出自己证件递过去,对方反复端详后,忽然把她的记者上一把甩在矿地上有黑色的煤灰形成的小路上,厉声道:
“你他妈说你是记者就是记者?阳镇来了多少敲竹杠瞎报道的记者,都查出好几个假证了。”
假记者讹人的乱象确实存在,在这种暴利乱象下,很多人都想在煤矿上分一点羹。
徐西桐立刻走上前将自己的记者证捡起,神色冷淡地说:“但我这个是真的,不信去查。”
“谁知道你什么鬼心思,弟兄们赶紧把人拿下!把她相机拿过来!”
五六名皮肤黝黑的工人冲了过来,徐西桐心底紧张起来,她立刻将自己的相机护在怀里,其中一个工人强行把她的相机夺走。
身后几个工人则钳制住徐西桐,机器轰轰隆隆地运作着,高瓦数的矿灯亮着每一张愤怒的脸庞,此刻显得瘆人又吓人,她这才感到害怕,嗓子干得不行,手心出了一层汗。
徐西桐仍强装镇定地说道:“你们这是犯法的知道吗?”
工人们面面相觑了一眼,其中一位工人怒火横生,要不是这帮人整天地闹事,他们至于连奖金都发不了吗?工人攥紧徐西桐的胳膊,攥得她生疼却强忍着,他抬起手想要煽这个多事的女人一巴掌。手掌扬到半空中——
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别碰她。”
一只青筋布满坚实的手腕截住对方的手腕,工人想要挣脱,对方却如泰山之巅般攥紧他的手,丝毫未动。
高大挺拔的身影笼罩下来。
徐西桐心底一颤,隔着一个人,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冷冽透着距离感的银色山泉味道,眼睛顿时酸涩起来。
她不敢回头,怕不是他。
又怕这是梦,一回头,他又消失了。
“你他妈谁啊?”对方愤怒地转头质问他。
身后传来一道惯有的冷淡且语速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是警察。”
第58章 还是觉得你最好
对方听到警察两个字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随即又冷笑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今儿咱这小地方真稀奇,来了个假记者, 这会儿又来了假警察——兄弟们上——”
一群人先前哈哈大笑, 再听到他们头儿吩咐作势就要抄着家伙上前,狭窄的矿井过道此刻连空气都变得稀薄紧张起来,不料男人反而上前两步, 快递从外套里面的口袋摸出一个黑色的证件, 修长的手指利落地一弹证件脊缝, “啪”地一声,公章证件打开,同时没什么情绪地重复了一遍:
“警察。”
一帮人生生止下脚步,脸上露出恐慌,直到身后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来了好几个阳镇派出所警察, 恐慌无限扩大。
这帮人纷纷把手里的铁锹,木棍纷纷丢在地上, 他们的头儿这会儿跟京剧变脸似的, 不再凶神恶煞, 反而不断赔笑道:
“警官, 这都是误会,我这三老粗不认识字,所以错认了你们——”
男人穿了件黑色夹克外套,衬得一双腿修长且充满力量感,他低头记录着什么, 说话的声音较之前更为杀伐果断,听起来丝毫没有人情味。
“马志远是吧, 你涉嫌一桩案件,跟我们走一趟,”男人宣布着此次前来找他的目的,又轻笑一声,“现在又多了一项,涉嫌寻衅滋事。”
好几个警察走上来,逐一核实工人们的身份。徐西桐偏头轻轻看过去,有多久没见过了?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梦见新疆连绵的雪山,大片的胡杨林,梦见他过得不好,梦见他倒在胡杨林下,一片暗红的血泊。
男人正低头说着什么,他的侧脸轮廓线条更为凌厉,鼻梁如柱,高瓦数的矿灯甚至连他鼻尖上咖色的小痣都照得更为清楚,较少年时期的沉默内敛,现在一举一动都更游刃有余,透着禁欲感。
传闻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
任东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如同一棵顽强不死,永不屈服的胡杨树,以一个完整的甚至更好的任东出现在她面前。
一帮警察忙着公务,一一把为首闹事的几个人带走。徐西桐愣在原地,黑色的煤灰覆上了她的鞋子也浑然不觉,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匆忙中,男人手里握着笔记薄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匆匆与徐西桐擦肩而过。
没一会儿,跑过来一个年轻的警察到徐西桐面前:“这地儿现在也不适合采访,我带你出去吧。”
徐西桐终于回神,她眨了一下眼,将眼里酸涩的泪意逼回去,终于打起精神,临走时,她特意观察下矿下的环境,又拍了几张照片才离开。
来到宽阔的地面上,原本还张牙舞爪的本地工人这会儿气焰全消,老老实实地跟着上了警车。
徐西桐想起什么,拔腿向警车的方向跑去,她气喘吁吁地站在警察车旁,对着那个押解马志远的警察开口:
“警官,能给我十分钟的时间采访马志远吗?”
徐西桐充分明白新闻的第一要义是时效性,马志远现在涉嫌案件,后面再想要采访,可能会因为程序问题而耽误采访。
警察迟疑地看向任东,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男人穿着黑色的外套倚靠在车旁,低着头,黄色的车灯打过来,他的面部轮廓有些晦暗,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一举一动都透着张力,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他的手指摁了一下握着的笔,发出“哒”地一声,声音很低:
“让她采。”
徐西桐心底颤栗了一下。
她重新集中注意力到采访这件事上,语速极快,思路清晰保持着逻辑性向马志远提问,边提问边快速记下重点。
采访结束后,警察们带着几个工人离开,警车在黑夜中闪烁着亮灯呼啸离开。
人彻底走出,徐西桐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上来,原本强装出来得体的微笑也消失得干净。
她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煤灰,遥遥看了远去的警车一眼,然后离开了现场。
徐西桐回到阳镇上,镇上一到深夜各店铺已经陆续关门,只有小卖部还亮着光,她踩在青石板路上走进去买了一瓶水。
就这一阵的功夫,等她出去的时候,天已经变了。天空浓云笼罩下来,狂风大作,似乎要将房屋,树木连根拔起。
徐西桐匆匆向阳镇入口处的站台走去,她边走边用软件呼叫出租车,她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随风摇晃的树影投在地上,紧接着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打在脸上,传来轻微的痛感。
倏尔,一阵密集的雨噼里啪啦地降落,雨势来得迅疾而猛烈,徐西桐抱着公文包挡在头上在雨中快速奔跑,朝站台的方向的走去。
她跑到站台的时候,身上已经湿透了,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胸前,不断有水珠滴在锁骨里。
天上的雷轰轰作响,雨不断砸在泥地上,紧而汇集成了不同的小溪流。
徐西桐低头拿出手机,摁亮屏幕,居然没有信号了。正当她垂头丧气之时,一辆黑色的吉普车穿过白茫茫的雨幕来了个紧急刹车停在徐西桐面前。
她抬眼看过去,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是刚才跟她打过交道的警察,隔着一道缝隙,男人坐在驾驶位上,徐西桐最先看见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青色的血管布满手背,上面布着淡红交错的疤痕。
手腕扣着一块熟悉的机械手表,视线再往上移,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眼睫颤了颤,那么久了,他还戴着她送的那支表。
徐西桐看了眼如白瀑似的大雨,手搭在后座的车门把手上正要拉开坐进去,耳边传到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
“小林,坐后边。”
被唤作小林的年轻警察看了一眼两人,察觉出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立刻双手撑在车里的缝隙中,身手极好地纵身一跳,来到后座上,同时朝徐西桐歉意一笑。
徐西桐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副驾位上,拉开车门,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冷淡却勾人。
车子平稳地向前看,雨刮器不断挂着车玻璃发出响声,任东一边开车一边抬手把纸巾盒递给徐西桐,开口:
“将就一下。”
“谢谢。”这是今晚徐西桐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接过纸巾盒,擦着身上被淋湿的地方,坐在车后的小林按捺不住了,语气活泼:
“老大,我说呢,本来今晚活干完了就该回去的,你突然掉头去阳镇是为了接徐记者吧,还说去买烟。”
徐西桐抬起眼看向主驾驶位上的男人,气氛顿时变得暧昧潮起,如同玻璃车上藕断丝连的雨珠,任东轻咳一声,没看身旁的人,滚了滚喉结:
“我买烟去了。”
“哦,烟呢?”小林两手一摊,“谁信啊,你又不抽烟。”
任东彻底没话说了,手搭在方向盘上平稳地开着车,徐西桐靠在车座上,低头翻看着自己刚才的采访纲要。
但其实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小林本来就年轻,话也比较密,也看不惯这种过于安静诡异的氛围,开始同徐西桐唠嗑:
“徐记者,我记得你刚才给我们出示证件的时候说自己是《叙述日报》的?”
“没错。”徐西桐回答道。
“《叙述日报》——想起来了,这家报社可厉害啊,属于南方媒体报系的中间力量,对了,我记得报社在岚市对吧,你在岚市工作?”小林问道。
“是,我在岚市。”徐西桐语调平淡地说出这句话,却察觉到驾驶位上男人瞭起眼看过来,那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烤着她冰凉的皮肤。
可是她却固执地不肯看他。
有人作伴的路上路程总是快的,车子很快驶入罗市宽敞的道路上的,汇入川流不息的车辆中。
小林听到徐西桐说在岚市工作后拉着她说了很多,最后还拿出手机热情地说道:
“徐记者,我是岚市本地人,留个电话呗,有空可以一起出来玩。”
都在岚市。
徐西桐点头说好,正要报自己的电话号声,忽然传来紧急刹车声,小林整个人受到惯性往前倾,又被安全带弹回了座位上,他正想表达自己的不满时。
任东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这动作显示他们老大不耐烦了,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抬了抬下巴,声音不耐:
“到了。”
透过车窗看过去,他们的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在酒店门口,雨势渐小,小林打开车门冲下去,走到一半还不忘傻兮兮地回头叮嘱道:
“哦,好,老大那你负责把徐记者安全送回去。”
任东压根没理他,车内只剩下他和徐西桐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雨刮器还在刮着车玻璃发出声响,男人重新发动油门,偏头问她:
“你住哪里?”
徐西桐报了个地址。车子掉头,驶入罗市的另一个方向,任东开了十几分钟便抵达了目的地,没想到雨势反而大了起来,交通变得堵塞,红色的车尾灯在雨天变得模糊起来。
任东从车上拿了一把黑色的长柄伞送徐西桐下车,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暴风雨,两人待在伞下,被命运吹散的两片叶子又紧挨在一起。
男人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徐西桐偏头看过去,任东握着的伞柄上的手指满是伤痕和老茧,狂风暴雨下,他的伞都倾到她这边,宽阔的肩膀已经染成深色。
任东把徐西桐送到走廊处,雨势更大了,他一身的湿气,头发也被雨珠打湿,一双软皮鞋下泅开一片湿迹。
“上去擦一下再走吧。”徐西桐看着他。
任东看了一下外面的雨势,比来的时候更大,点了点头。两人乘坐电梯,来到徐西桐房间。
徐西桐把卡插进卡槽里,酒店的房间受到感应亮起暖色的光,她给任东找了几条干净的毛巾后,找好衣服便进了卫生间洗澡去了。
任东坐在沙发上低头擦着头发,脖颈上的水珠,浴室传来窸窣的水声,动作一僵,掀起眼皮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