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4-08-28 23:02:19

  袍子还是她阿娘生前给她一针一线缝的那身。用的是靛青色细葛布,针脚缝得细密,挡风挡雨。脚下的布鞋也是阿娘一针针仔细纳的厚鞋底。
  阮朝汐捞起袍子下摆,小心地避开水面,站在青石背后,把衣带在腰间缠了两匝,用力扎紧,侧耳仔细听此刻外头的动静,杨先生正在喊:“李豹儿――李豹儿――哎,你怎么还光着脚?发给你的布鞋呢?”
  李豹儿回喊,“在!杨先生,俺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好的鞋!俺舍不得穿,俺要带回家去给俺娘。”
  杨斐又好气又好笑,“你才几岁,你的一辈子长着呢,男儿建功立业,何愁无衣鞋!马上就要进坞了,不许衣衫不整,把鞋穿上!”
  阮朝汐侧耳听外头对话,对着水波倒影,快速扎起O角髻。
  清澈水面倒映出左右扎起的发髻,她见两边扎得对称整齐,满意地笑了一下。
  两侧的脸颊同时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
  但随着杨先生的喊话声,那丝浅淡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载人的两辆乌篷牛车,郎君的那辆加速归程,早两日已进了坞壁。童子们的车驾马上也要进坞壁了。
  在半个月的短暂相处里,其他几位小童的殊才,逐渐显露出来。
  年纪最大的李豹儿,今年十一岁。筋骨异于常人,天生神力,七岁便可举起百斤巨石,在他的村子方圆百里出名。
  年纪最小的冯阿宝,今年七岁,天生慧根,一两岁便能记事,大小事过目不忘。
  阮朝汐至今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殊才,成为今年招募入云间坞的十二位童子之一。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其他十来个至少是货真价实的童子。她空顶个童子的名号,连男童身份都是明晃晃造的假。
  杨先生又在喊了,“陆十――陆十――人可在此处?”
  陆十在名册上排阮朝汐后一位,但杨先生若想多给她点时间,便会跳着喊。叫完陆十,就要叫她了。
  阮朝汐蹲在大青石背后,柔细的手指充作梳篦,试图把发尾梳理得柔顺点,耳边传来陆十的清脆回应,“在!”
  陆十生得好,原先不打扮时,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如今一张小脸蛋洗得雪白干净,身上也穿得齐整,在同样打扮的十来个小童里显得格外出挑。
  杨先生的视线在陆十身上绕了一圈,满意地一点头,打开名单,果然往回念,“阮阿般――阮阿般――人呢?”
  阮朝汐把两边发髻绑扎完毕,从大青石后走出来,整理身上小衣袍,对杨先生长揖道,“在。”
  杨先生在她的名字上抬笔划了个勾,清点人数完毕,收起名单,对众小童们说,“要落雨了。雨后山地泥泞,当心莫让你们刚换的新衣裳沾惹泥浆。坞壁就在前头五里,动作加快些,午后便能到。”
  小童们振奋地齐声道,“是!”
  他们在山涧空地排成圆圈围坐啃饼子的时候,正好看见溪水上游处,几名仆妇带领着五六名女童走近。
  小娘子们看起来一律乖巧柔顺,白皙秀丽,穿着统一的布襦裙,梳起双丫髻,就连个头高矮差不多,像是按同个模子寻来的。
  领头的仆妇喝令一声,小娘子们乖巧地蹲在岸边,掬起清涧里的溪水,清洗手脸,又远远地坐成一个圈。
  几名部曲又抱一匹布料过来,往山涧空地两边扯开,原地拉开一个简易的步障,把男童和女童坐的位置隔开。
  杨先生从大青石上起身,在围坐成圈的小子们身后悠然踱步,遇到一个伸长脖颈往围帐对面偷瞧的,便把手中羽扇柄伸过去,往头顶上不轻不重一敲,敲得几个小子嗷嗷叫。
  “这些小娘子都是云间坞的人。今日恰好逢五,她们过来这处山溪洗沐洁身。你们已过了懵懂年纪。须知男女有别,非礼勿视。”
  阮朝汐抱膝坐在人群中,假借着抬手揉眼睛灰尘的动作,抬起眼,飞快地盯了一眼步障。薄薄的青布映出对面安静围坐的小娘子们的身影。
  赶在杨先生察觉之前,她更快地收回视线,垂下了眼。
  云间坞里有不少的小娘子,看起来也是有专人教养的。
  为什么她没有被分去小娘子那处教养,却上了杨先生的名册?
  ……
  淅淅沥沥的山雨越下越大,山间起了雾,崎岖山路在前方若隐若现。
  在众人的引颈期盼中,几匹快马终于出现在山间弥蒙烟雨里。
  身披蓑衣的壮实部曲们跳下马。
  率领众部曲前来迎接的,正是几日未见的周敬则。他两日前护送荀郎君的车驾回了坞壁,今日又亲自来迎童子们入坞。
  赶路部曲一声吆喝,牛车稳步前行。阮朝汐还是坐在角落位置,视线正好可以越过头顶小窗,看到部分秋季山景。
  杨先生的声音从牛车外传来:
  “今日迎你们进坞的周敬则,你们都熟识的。以后莫要再称‘周叔’了。周敬则是云间坞里三千余名部曲的首领,坞壁防御由他主领。以后在坞里见到要行礼,当面尊称一声周屯长。”
  “是。”小童们齐声应下。
  “前方坞壁,名为云间坞,乃是豫州大族:颍川荀氏宗族看顾之下的坞壁。坞内聚集一千二百户,九千人。你们入了云间坞后,便受此处庇护,早晚饮食按例供给,不必忧虑性命安危,日常再无冻饿之厄,只需每日发奋用功,习文练武。若你们才华过人,展露头角,长大后可被擢拔为荀氏家族属臣,前途大有可为。”
  “是。”
  “做主招募汝等入云间坞的,正是云间坞的现任坞主【1】,贵胄华宗之郎君,尊讳“玄微”二字。你们进入云间坞后,就是坞主管辖下属庶民,言语间切勿冒犯坞主尊讳,日后习字也需避开此二字讳。若是违反被罚了,莫要抱怨杨某没有事先知会你们。”
  “是。”
  阮朝汐坐在小童们身后,背后靠着牛车篷。
  摇摇晃晃行进的大车里,她耳听着杨先生的教诲训诫,视线越过小窗,凝视着两侧陌生的陡峭山景。
  蒙蒙初秋细雨里,牛车载着满车稚龄小童,不疾不徐地翻越五里山路。
  修建于山中的险峻坞壁,出现在前方。
第4章
  ‘云间坞’顾名思义,修建在高耸山峰之中,半山腰云间处,地形险要,易守难攻。
  二十丈高的坞墙以巨石砌成,围绕险峻山头修建,把整个坞壁围拢在里头,西北两面直接建在悬崖峭壁之上,只有通往山下小路的方向开了一道门。
  牛车到达时,高大的铁箍厚木门已经两边打开,露出一条碎石铺成的蜿蜒长道。
  长道两边,被坞墙围起的地界内,山势平缓起伏,显露出大片开垦屯田。新长成的稻穗沉甸甸地压弯细杆,众多佃户身披蓑衣,正在冒雨抢收庄稼。
  小童们纷纷停下脚步,吃惊盯着眼前金灿灿的稻田。
  这是如今荒蛮世道间极罕见的丰收景象。因为太少见,显得格外突兀而不真实,小童们怔忪盯着,一个个眼睛都瞧直了。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声。
  隔着大片稻田的更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出现在视野里。家连着家,户挨着户。不拘是草棚泥瓦,还是石墙砖屋,至少都有容身之处。正是傍晚饭点时分,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
  初秋细雨里,农田里干活的佃户们也纷纷直起身,抬手抹把雨,好奇地瞧一眼列队走过田埂的十几个小袍整齐的童子。几个下田送饭的娘子聚在一起,说笑着对他们指指点点。
  阮朝汐站在田埂边,又是新奇又是迷惘。
  从她记事起,便是在一片混乱中过日子。中原到处都是割据势力,今日这家称王,明日那家称帝,今年朔州的军队南下打并州,明年并州的势力壮大,便往东边打青州,往西打凉州,各方豪强混战一气。
  阮朝汐跟着阿娘东奔西走,过惯了逃难日子,极少在同一个地方安稳待过半年。她见惯了路边躺倒的饿殍,劫掠一空的村庄,踩过大片抛荒的农田。却极少看到这般安稳平和的景象。
  对着眼前展现的人世间难得的烟火气,阮朝汐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走过了大片黄灿灿好收成的稻田,她还不舍地频频回望。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啪”,脑门上不轻不重挨了一记羽扇横拍。
  杨先生摇着羽扇走在她身侧,“看够了没有,阮阿般?你落到队伍最后了。”
  “……是。”阮朝汐揉了揉额头,快步走回队伍中间。
  石道穿过大片屯田,越往前走越靠近坞壁的中心地带,两侧农田逐渐减少,前方出现了一些青瓦宅子,石道加宽,道路两边出现了米面铺子和几间布庄作坊。
  长街远处出现了一座青瓦搭建的气派大宅。云间坞里极罕见的深宅大院,门口置一对威猛石狮子,高处挂匾额,周围建起一道粉白围墙,和其他民居隔开。
  大宅两扇清漆阔木门左右洞开,露出门内一道照壁,不见其他人影。
  杨斐领着十几名小童走上门前三层石阶,抬手一指大门口高处悬挂的匾额。
  “此处乃是云间坞的正堂,用于处理坞内事务。大门轻易不开。”
  “坞主在云间坞时,此处用于会见外客。正堂大门开,即是迎接贵客的意思。杨某今日做主带你们从大门进去一次。以后有事外出,记得从东西两边的角门出入。”
  “是。”小童们齐声应下。
  阮朝汐学着杨先生的模样,撩开小袍子,抬脚跨过正堂大门的高门槛。
  “郎君是不是住在这里?”前头有小童好奇发问,“那我们今日就能见到郎君了?”
  杨斐抬手敲了多嘴的小童脑门一扇子。
  “即便郎君住在此处,你们以为自己想见就能见着了?”他背着手施施然往里走,“想太多。”
  “还有,你们只是刚入坞的童子,随其他诸人称呼‘坞主’即可。等你们有本事再留几年,住进了荀氏家臣的南苑,才能当面称呼一声‘郎君’。切莫叫错了。”
  宽敞前院人来人往,东西两边廊下都是过来办事的人,有执刀看守的部曲,有伏案书写的书吏,几个文士打扮的幕僚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
  阮朝汐跟随队伍踏上步廊,穿过两道部曲把守的院门,周围逐渐清静下来。
  四名少年从长廊尽头迎出来,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年纪,穿着统一利落的青色窄袖F褶袍,脚下踩乌皮靴,腰间挂着长木棍。年纪较大的两人已经束发,略小的两个左右扎着双髻。
  最大的那名少年看起来有十七八岁了,身量已经长到成人无异,俊眉修目,领着少年们过来行礼,“杨先生路上辛苦。”
  “好说。”杨斐指着身后一排十几个小童,客气道,“今年招募入选的童子十二人,都在此处了。劳烦清川带进去安置。”
  又转过身来,指着最年长的束发青袍少年,对身后好奇打量的小童们说,“你们面前这位,姓霍,双名清川。早你们五年被选入云间坞,天资卓成,已被攫为荀氏家臣,跟随坞主左右。你们今后在坞里的起居听他安排。”
  杨斐抬手点了点面前的四名少年,笑叹一声,“年年选拔,年年劣汰,五年只留下了四人。诸位童子,努力上进啊。”说罢背着手悠然转身原路离开。
  被丢在回廊里的十几个小童面面相觑:“……”
  四名少年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等杨斐的背影走远了,这才直起身。名叫霍清川的少年清点了一遍人数无误,面上没多余表情,只简单地说,“按年纪列队。年纪最大的在前。”
  被杨先生几句话严酷敲打的小童们,从正堂大门进来时的兴奋劲全没了,一个个耳边都哄响着那句“五年只留下四人”……迅速在长廊里排成一列长队。
  年纪最大的李豹儿站在队列第一,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排在最后一个。
  排在第二个的是吴雁子。他只比李豹儿小半个月。
  阮朝汐今年十岁,月份比吴雁子小两个月,排在第三个。
  陆十比她小了半岁,排在她后面。
  霍清川领着其余三名青袍少年,从队头的李豹儿开始,挨个打量。
  他是少年里最年长的,性情并不热络,每个小童面前只略停片刻,记住了相貌,简短问询一两句。
  “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李豹儿个高胆大,毫不畏惧地对视, “李豹儿。俺力气大,可以单手举百斤大石头。杨先生夸俺筋骨非凡。”
  霍清川点点头,走到下一个,继续盘问,“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吴雁子。俺跑得快。乡里跑得最快的就是俺了。”
  ……
  走到阮朝汐面前时,霍清川惯例问:“叫什么名――”脚步忽地一停,已经到了嘴边的字句硬生生顿住了。
  他盯着面前殊色精致的眉眼,挑眉,“女娃娃?”
  阮朝汐:“……”
  阮阿般是个穿小郎君袍子的小娘子,虽说同行的童子们不知情,但杨先生和荀郎君都知道,逃难被救出的百来个妇孺也都知道,并不是什么秘密。
  因着阿娘临终前的严厉叮嘱,阮朝汐坚持不肯脱她阿娘一针一线缝的小袍子,不肯承认自己是个需要遮遮掩掩躲避山匪的小娘子。
  但是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和当众被挑明出来,还是两码子事。
  阮朝汐绷紧了小巧下颌,顶着四面八方盯过来的各色视线,不吭声。
  不承认,不否认。
  霍清川身侧,一个生了双潋滟桃花眼的高挑少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插嘴提醒,“霍大兄,周屯长昨日带了句话过来……”
  霍清川点点头,他也想起了周敬则的提醒,“说的应该就是她。”
  视线挪开,不再追问她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惯例询问,“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阮阿般。”阮朝汐绷着脸答,“不知道有什么殊才。”
  霍清川:“……”
  他放弃了继续询问,默然往前跨步。
  才走出一步,脚步却又顿住了。视线这回盯住的是唇红齿白、长得嫩生生的陆十。
  问得还是那句:“女娃娃?”
  陆十正在瞧热闹,热闹突然烧到了自己身上,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分辩,“我不是女娃娃……”
  霍清川紧盯着陆十,抬手比划了一下身高。
  按照年纪排列的十几个小童,个头当然前高后矮,到了陆十这儿却突然凹下去一块,仿佛倾斜坡地莫名被人挖了个坑。
  “快十岁的男童,这么矮?”霍清川疑心大起。
  前头阮阿般的相貌更为姝丽,但眼前这个陆十,无论是相貌个头还是说话,也像个小娘子。
  杨先生把今年这批小童交给他看顾,若是闹出了意外,他需要担责的。
  其余三名少年走近,把陆十从队伍里提溜出来仔细查看。霍清川皱眉说,“周屯长昨日带话过来,只说有一个特殊情况,没说有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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