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生了双桃花眼的少年左瞧右瞧,越看陆十越像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提议,“刚才那个肯定是了。这个不确定是不是。要不然把娟娘叫来吧。叫娟娘脱了他的裤子查验……”
陆十雪白清秀的小脸蛋上露出崩溃的神色。
堂堂正正的小郎君,被怀疑是小娘子。与其被一个陌生女子领走脱裤子验身,还不如当着一众男童的面直接脱裤子。
陆十挣扎着不肯被带走验身,索性往下一扯腰带,直接把裤子脱了。
当众遛鸟。
霍清川瞧了个清楚,哑然摆摆手,吩咐其他少年退后,陆十重新入列。
“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陆十沮丧地扎裤带,“陆十。殊才……或许是长得好?杨先生说,我原本是不能入选的。但坞主吩咐今年着重挑选相貌出色的小童,我就被选进来了……”
周围童子们捂着嘴偷笑。
“……”霍清川放弃了询问,默然往前跨了一步,继续盘问下个小童。
四名少年走在前头,带领着十二名小童往后院安置。小童们排成一列,规矩地垂手跟随行走。
他们被领去的院落是绝好的一处院子,庭院空阔,草木葱茏。粉墙边栽种着几排红彤彤的枫树林,乍看仿佛天边的火烧云落进了院子里,秋雨都挡不住那抹明艳嫣红。
鹅卵石子路蜿蜒曲折,刻意铺得弯弯绕绕。
绕过一小丛竹林,路过人工开凿的鱼塘,前方朝南方向现出一排三间青瓦大房,长檐歇山顶,四角蹲着脊兽,窗棂雕刻出五福图样,隐约透出屋里的长案短榻屏风等摆设。
小童们精神大振。
之前进大门时多嘴被杨先生敲过脑袋的小童,是年纪排第二的吴雁子,被羽扇敲了一次脑袋还不长记性,又惊喜地插嘴问,“好大,好气派!是给我们的住处?”
前头带路的几个少年同时哼笑一声,却都不说话。
霍清川微微一笑。
“眼光不错,确实是顶好顶气派的大屋。别的不说,单是窗纸就用了两层,里层用的是薄而透光的云母片[1],云间坞附近寻不到,专程从荀氏庄子运来一车。外层糊了一层防蚊虫的碧纱,经纬细密到指甲伸不进。”
话说得委婉,但是个人都听得出,这么好的屋子,不可能是给他们准备的。
果然,霍清川耐心地解释道,“这里是郎君自用的主院。给你们准备的住处名叫东苑,要从主院东边的小门进去。东苑也不错的。”
吴雁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走过那三间气派大房的时候,所有的小童都偷偷斜乜着眼角,去瞧那据说格外透光的双层窗户纸。
阮朝汐也伸长了脖子猛瞧几眼。透光不透光她看不出,外头一层防蚊虫的碧色细纱是真的。
几名少年带领他们穿过庭院,东边围墙角落开了个小门,直通另一间跨院。
这间跨院占地也不小,就是没了竹子,枫林,地上也没有弯弯绕绕的鹅卵石子路,跨院中央一大块夯实的平坦沙地,角落里摆放了两列木架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刀木枪。
阮朝汐原以为,给十二个小童准备一处跨院,两三间大房,四五人睡一处大通铺,已经算上好的待遇了。
等进了跨院,她才赫然发现,这处跨院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朝南方向有三间青瓦大房,东西朝向各有一间厢房,两间耳房,统共有九间屋舍。
三间坐北朝南的宽敞大瓦房,每间安置两人。东西较小的厢房和耳房每间安置一人,正好安置十二人。
中午开始下的秋雨始终未停,十二个小童挤挤挨挨地站在檐下,在细雨里听候安置。
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最先被叫到名字,安排去了东边左耳房。
年纪次小的被安排去了东边右耳房。
天色渐渐按暗下去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里,年纪最小的四名小童被安排去了四间耳房。
下面却跳过了中间几个,叫到了年纪最大的李豹儿。
六个男童被安排去了三间坐北朝南的大瓦房。
天色黯淡下来,几名仆妇点起了廊下的灯笼。被点到名的小童们被领去了各自的屋子安置。
昏黄灯光照亮了细密的秋夜雨丝。原本挤挤挨挨的长屋檐一下子变得空旷,只剩下阮朝汐和陆十两个面面相觑地站着。
在他们对面,霍清川站在小雨里,合上名册,视线带了几分探究深意,打量着面前一对相貌出众的男女金童。
“今年倒是稀罕,招了两个相貌格外出挑的进坞。” 周围没有旁人,四名半大少年说话不再顾忌,桃花眼的少年懒散倚在墙边嘀咕着,“莫非今年要选一对金童玉女往哪处送?”
陆十靠得近,冷不丁听到‘金童玉女’四个字,愣了一下,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瞠目望向阮朝汐。
“谁知道。” 霍清川年纪最大,性子也沉稳得多,“既然人已经送进来,此事不要再私下里议论了。我们按照郎君的吩咐做事便是。”
桃花眼少年笑着过来搭他肩膀,“霍大兄,左右这里无人,和我们说说看,郎君吩咐的原话是什么?”
霍清川不应,抬手指了指檐下发怔的阮朝汐和陆十两个,“他们不是人?”
“陆十。”他抬高嗓音唤道。
陆十紧张地往前蹿上一步,檐下绵密雨丝浇湿了新袍子,“在!”
“领了你的洗漱包袱,去西边厢房安置。”
“G?……是。”
长檐下只留下阮朝汐一个。她不安地眨了眨浓黑眼睫,眼风悄然瞄向最后一间东厢房。
霍清川却直接忽略了空置的东厢房。
“阮阿般,领了你的洗漱用具和月例火炭蜡烛,等下随我去主院安置。”
阮朝汐一怔。
主院?不是东苑?
她飞快地瞥了眼霍清川,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对方口误说错了。
霍清川说了那句‘主院’,不止阮朝汐怔住,其他三名青袍少年也露出惊异的神色,只是没人当着新来的十几个小童当面追问而已。
霍清川全没理会,住处分配完毕,提笔录下各人的位置,合拢名册,站在避雨长檐下里,抬高嗓音说话。
“坞主近期都会在主院静养休息,你们暂住东苑。等坞主得了空,便会召见甄选你们。谁留下,谁送走,留下的人如何安置,悉数听坞主吩咐。”
‘送走’、‘留下’的敏感字眼,引发一阵隐约的骚动。各处房间门窗同时探出了小脑袋。
霍清川抬高了声音,“有什么要问的,趁现在赶紧问。若无疑问,我带你们去饭堂领晚食。”
滴水长檐下,阮朝汐站在原处没动。
对面的西厢房里,陆十今日当众丢了一次大脸,自觉得颜面无光,也不愿做出头鸟,在屋里吭哧吭哧地铺被褥。
其余好奇心汹涌的小童们蜂拥围住了霍清川,你推我,我搡你。李豹儿受不了了,自己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声问,
“俺们都被选进云间坞了,为什么不能全留下?谁留下,谁送走,里头有什么讲究?坞主是要看我们的本领吗?”
霍清川笑了笑。
他今年十七岁,还是少年郎的年纪,但此刻的笑容无奈而宽容,几乎是成年男子的神色了。
但凡泥泽里打滚挣扎出来的前辈,看到初来乍到、无知而无畏的后辈时,都会显露出这种混合着了然和怜悯的神色。
“留下或是送走,指的是东苑。从东苑送出去的童子,也能留在坞里长大,不会少了你们每日吃穿,但再不能入选荀氏家臣了。”
“杨先生应该和你们说过了,坞主是士族高门出身的郎君。颍川荀氏,乃是豫州大姓之首,源远流长,祖先可以追溯至两汉。这等世家贵胄,和你我黎庶之辈仿佛天地云泥。挑选家臣时,坞主看重什么,非你我所能揣摩。”
“你们都是有几分殊才在身的。因着这分殊才,杨先生才会把你们选入坞壁,你们才会有机会得到坞主亲面甄选的机会。”
“但天下似你我这般草木泥沼出身的小童,又何止千千万。其中有殊才者,又何止百十万。有殊才而无出身,便如璞玉弃置路边,车轨倾轧,碾玉成尘,最终只余一团泥泞尘埃,又和普通草木泥沼有何差别。”
阮朝汐听到一半时便停了四处打量的动作,抬起头,隔着细密雨帘望向庭院。
天色暗了,尚未到掌灯时分,细雨里的长檐被笼罩在大片暗影里,影影绰绰看不清各人神色。
领他们来的四名半大少年,除了人群包围中的霍清川,其余三名少年不是倚墙抱臂站着,便是漫不经心蹲着,似乎听多了霍清川的训诫话语,摆出的姿态一个比一个冷漠。
小童们茫然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李豹儿挠挠头,学着其他几位少年对霍清川的敬称,“霍……霍大兄,你说的一堆绕舌头的话,俺听不太懂。大兄的意思是说,坞主留人不看本领?”
“不,我的意思是,身负殊才是必须的,但并不足以被留下。你们十二人,都是身负殊才入选的童子。但被坞主甄选之后,谁送走,谁留下……”
霍清川的视线缓缓扫过众多显露惊愕的稚嫩面孔,怜悯地说,“看眼缘。”
第5章
雨后天黑得早,各处屋舍里都暗着。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蜡烛灯油都是昂贵的东西,各人手里虽说刚领了整个月的份额,却无人舍得点来用。
掌灯时分到了。两名老仆点起了庭院里四盏石灯,昏黄灯光映亮了青石道。
饭堂就安置在院子最南边的倒座房。今晚供给的晚食是豆饭。
浇了肉汁的豆饭,一勺勺地从锅里舀到碗里,可以吃到管饱。
这是入云间坞的第一顿晚食,众人都吃得很安静。
他们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不算很小,多多少少生出几分心眼。众人在拼命扒饭的同时,都在心里默默思索着霍清川的话。
在碗筷匙盆的声响里,阮朝汐把整碗豆饭吃得一干二净,光亮可见碗底,意犹未尽地舔了下筷子尖。
就在这时,旁边坐着的陆十拿手肘悄悄撞了她一下。
陆十扒完了三碗饭才放筷,趴在食案上悄声说,“阮阿般,他们都是有殊才的。只有我们两个没有殊才,只是长得好才被杨先生挑中。刚才霍大兄他们闲聊的那句‘今年要选一对金童玉女往哪儿送,’你……你不怕啊。究竟是想把我们往哪儿送呢。”
“不怕。”阮朝汐叼着筷尖,“他们多半是瞎猜的。杨先生并没有挑中我,我和你们一起被送入东苑,应该是哪里弄错了。等见到荀郎君,我要当面问个清楚。”
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敲了敲食案。霍清川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你们入了云间坞,要称呼坞主。下次叫错要罚了。”
两人低头安静猛扒饭。
等霍清川走远了,阮朝汐和陆十悄声说,“我问过杨先生,他不肯答我。所以我猜想,多半是坞主病中弄错了。等坞主养好病召见我们,我便问个清楚。若真是弄错了,我就去找其他逃难来的娘子们一起织布种地去。”
“可是阮阿般,我们才住进上好的大瓦房,每顿吃饭管饱,还会有人教我们读书。如果你搬出去,这些都没了啊。”
陆十清秀的小脸蛋愁眉不展,“我刚才悄悄问了霍大兄,他说,从东苑送出去的童子,这辈子不是去账房就是做部曲,了不得做到库仓主簿,想出头就难了。”
“想太多。”阮朝汐把空碗放回长案,镇定道,“半个月前,我还打算跟山匪拼命呢。”
陆十:“……”
陆十和她说不通,往食案上沮丧一趴,把脑袋埋进了手臂里。
阮朝汐只吃了一碗豆饭,便放下空碗,不再添饭。但最后一大口豆饭含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不舍得尽快咽下,不舍得结束今晚这顿难得的好饭食。
就在这时,眼角里闪过一袭青色长袍。
杨斐手捧着一小盏热腾腾的羊乳,悠然从门外走进。
“各位童子吃喝得可好?”杨斐点着扫荡干净的饭盆,言语意味深长。
“天下战乱不休,千里焦土,万户空室。云间坞得荀氏宗族庇护,屹立山中二十余载而不坠。粟米谷豆,皆是坞中佃户辛苦耕种而来;安稳饱食,皆是坞中部曲浴血拼杀守护而来。诸位童子,饱食之余莫忘本啊。”
就连饭量最大的李豹儿也不敢再继续吃了。
童子们纷纷放下碗筷,齐声道,“小子不敢忘本。”
杨斐满意颔首,“等诸位童子长成之后,为坞壁效力。”
众人一起动手,饭堂收拾清理妥当,长食案被擦拭得干净锃亮。杨斐站在旁边道,“以后你们这处东苑,便由你们自己清理,庭院饭堂各处,要时刻保持干净。”
童子们齐声道,“是。”
“天色晚了,众多规矩来不及一一教导,杨某先教你们头一桩,面对尊长的会面之礼。你们好好学,务必铭记在心。”
阮朝汐站在李豹儿身后,人群里只露出半只眼睛,正专注听着,杨斐突然顿了顿,视线抬起,在周围逡巡一圈,没找着人,诧异地抬高嗓音,
“阮阿般人呢?上前来。”
“……”阮朝汐费劲地把嘴巴里鼓鼓囊囊的最后一口豆饭咽下,挤开人群上前行礼,“在。”
霍清川在旁边听了半句,已经猜出了杨斐的用意,打开木柜,取出两张细竹席放在面前。
杨斐微微颔首,撩袍跪坐到其中一处竹席之上,“杨某寒门布衣,只堪当你们长辈。路上教授你们的长揖之礼,你们在坞里遇着普通长辈、老者,行长揖礼便够了。”
“但坞主居留云间坞时,正堂时常有高门贵客出入。你们住在正堂东苑,难免会遇着贵客。今日杨某先教授你们拜皇家宗室的稽首之礼,其次便是拜贵客尊长的顿首之礼。免得你们不知礼数,冲撞了贵人,小小年纪遭逢祸事。”
说罢,杨斐抬手一指对面空竹席,示意阮朝汐上前。
阮朝汐默默地分开人群上前。
她是这批东苑童子里唯一的女童,因为自己的尴尬身份,始终刻意避免旁人的注意。但杨斐不知怎么想的,面前挤挤挨挨围着十来个童子,偏从人群背后把她拎出来。
杨斐在一处竹席上教,阮朝汐在对面竹席上依葫芦画瓢地学。
面对君王和尊主的叩拜尊礼,一举一动间皆是庄肃敬畏,俯身一拜再拜。
杨斐极满意于阮朝汐的学习模仿速度,两种繁复大礼,短短三遍便练习纯熟,他深感没有选错示范之人,愉悦地感叹,
“阮阿般眉清目如星,礼若行云复流水,赏心悦目呀。”
赏鉴愉悦的杨先生,吩咐霍清川又拿出十来张竹席,盯着每位小童练习了三遍。不管学会与否,今晚功课到此为止。
“今日诸位童子辛苦。晚上好好安歇休息。明晨还是来饭堂用朝食,切莫贪睡误了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