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精兵轻骑护卫平卢王离去,黑压压不见头尾,过了半个时辰才完全消失在山道里。
回返的路上,阮朝汐靠着车壁,陷入深思。
荀玄微坐在她身侧。“想明白了?”
阮朝汐不理会。
“你如今见到了。坞壁外头多的是平卢王这种豺狼。你与他们讲真心诚意,只会被啃得骨头不剩。”荀玄微倒了两杯酒,一杯自用,一杯推过来。
“ 我今日和他虚与委蛇,说的话没几句真心实意,他与我谈笑喝酒,心里也恨不得一刀把我斩落悬崖。但他为何非但没有拔刀,反而于我谈笑喝酒,仿佛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友?“
“阿般,真心诚意这套在外头行不通。想要活长久些,与人谈利益纵横,让他们有求于你。”
他掀开车帘让她看两边山景。
“你瞧,靠着这套虚情假意,我带着你安然下山了。平卢王心里恨不得斩杀了我,表面上还不得不亲自相送,做足了表面功夫。只要他一直有求于我,他就会一直笑脸相迎。”
阮朝汐靠在车壁上,软衾拢住肩头,默不作声听着,指腹捏了捏特制加长加厚的幕篱。
“幕篱早就做好了吧。”她垂眼打量着黑布料。
“和平卢王的合谋算计也早就定好了吧。我和故王妃容貌相似的传言,之前在荀氏壁时就传得沸沸扬扬。你早就打好主意,把我牵扯进你们的计谋里。今日带我上山赴宴,不是偶然,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荀玄微并不否认,慢慢喝了口酒。
阮朝汐追问,“相约宴饮东山,可见你们私下联系频密。今日才月底。之前在黄历里郑重其事圈出下个月的十五日,所谓的历阳城邀约,倒底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又抿了口酒,不应。
见他这幅姿态,哪还有不明白的。阮朝汐嘲讽地笑了笑。
“所谓的历阳城邀约,只是个幌子。让我慌不择路,求你护我?”
“也不只是个幌子。”荀玄微开口解释,”有了这场历阳城邀约,豫州才会传出平卢王思念亡妻的流言。流言传入京城的王司空耳朵里,方便筹划后续诸事。”
“呵,嘴上说护着我。把我牵扯进来时,一声也不事先和我提。”
荀玄微饮尽了杯中酒,把空杯放下。
“我护得住你。纵然四周俱是狂风骤浪,你只需跟随我,保你乘风踏浪,安然无恙。”
阮朝汐来回捏着幕篱的厚实黑布,并不被他的说辞打动。“十二郎根本不会让我陷入险境。”
“险境难道是想避就能避开的?一旦他钟氏遇了事,凭他胸无城府,毫无谋算,身边只有少许部曲家仆跟随,他自己都在险境里挣扎不能出,又如何护得住你?”
“无需他护着。遇到了险境,我和他一起。”
“一处挣扎,一同赴死?”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天真。”
长指握着金壶,琥珀美酒缓缓注入玉杯。
“回程半日的路上,你好好想一想。十二郎什么也没有,只凭对你无话不谈的所谓真心,能不能挡得住狂风暴雨,能不能护得住你安稳一世。想明白了,回去当面和他说清楚,叫他老实跟随他兄长离开。”
“他离开,我留下?”阮朝汐的视线转过来,清凌凌的眸子直视身侧之人。“娟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荀玄微并不意外。“她和你相认了?”
他握着玉杯,轻轻一碰阮朝汐面前的小杯,邀她喝酒。阮朝汐不肯喝。
“娟娘子五年前出坞壁,是不是当年就化身为崔十六娘,故意让平卢王找寻了去,从此安插在他身侧?”
“正如你所见。”
“娟娘子安插去平卢王身侧,傅阿池呢,她又被你安插去了何处。”
荀玄微不答。
车厢里陷入一阵静默。
阮朝汐抬手缓缓按揉着自己酸痛的肩颈。自从被燕斩辰一掌打晕,她的肩颈至今还疼着。
纤长如鹤的白皙脖颈往后仰。
“天下纵横如棋盘,万民星罗如棋子。我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是你眼里的棋子?给我阮十二娘的身份,在云间坞里教养我长大,把我嫁与九郎,是不是你原本的打算?为何又把我这棋子挪了位子?跟我说什么明媒正娶?”
“不是。”荀玄微不置可否地听到最后,终于出声否认。
“对你的打算,从来都是珍重对待,明媒正娶。”
阮朝汐浅浅地笑了笑,“荀三兄,我不信。”
“你瞧,这个就是区别了。十二郎冲动急躁,但他句句发自心底吐露的真心实意,我句句都信;荀三兄这种满腹算计、嘴里无一句真话的真心实意,我一个字也不信。”
荀玄微慢慢地啜了口酒,只听着,不说话。
马车里又寂静下去。
再度开口时,他谈起了颍川钟氏。
“钟氏这一代最出色的是十郎,族里全力栽培。年初我在京城时,钟氏为十郎谋前程的书信已经寄到我手里。你父母双亡,没有家族助力,以后跟着十二郎,在钟氏壁里依附着他兄长过活,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
“无需什么锦绣前程。日子过得普通平淡,对我足够了。”
“你想日子过得普通平淡,难道日子就能过得普通平淡?世道艰险,人心如狼,你却自甘庸碌。岂知……对于庸碌之辈,平淡亦是奢侈物。”
字字隐含深意,阮朝汐警惕之心大起。“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荀玄微云淡风轻地往下说。
“十二郎如今在钟氏壁过得尚可,因为他母亲出身荀氏,是我嫡亲姑母。我只需写一封信给钟氏家主,告知他,十二郎不堪造就;十郎大有前途。荀氏七娘嫁给钟氏十郎,实乃天作之合。十二郎随他去罢。”
“失了荀氏的提携助力,十二郎在钟氏壁的日子,会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他这辈子从未遭遇过的冷眼,轻视,以后会一日日地伴随他,打压他。此刻风华热血的少年郎,万事不顺,处处碰壁,又能风华几年?等他日后回忆起当初,他原本可以迎娶荀氏七娘,得到妻族助力……”
空酒杯重新斟满。啜一口酒,说一句,慢慢地说到此处,停顿下来。
“阿般,你是聪慧人。言尽于此,后面我不说了。”
车里陷入了漫长静寂。
阮朝汐倚着车壁,侧过脸去。
这才应该是他惯有做事的姿态。这才是他在京城短短五年便平步青云,炙手可热势绝伦的缘由。
揭开了温情脉脉的表皮,内里全是冷酷算计。
谈什么真心实意!
“当面直说罢。”她侧身不看他,声线冷淡如霜。
“正如你所说,我父母双亡,父亲出身旁支,母族的出身不清不楚,迎娶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迎娶我,于你毫无益处,反而大有不利。所谓明媒正娶,岂不相当于下棋时出一手昏招,堵死自己棋路?荀三兄,不必再说什么明媒正娶,真心实意。当面直说你的意图,我受得住。”
“我无需妻族助力。心悦你,便迎娶你为妻。如此而已。”一壶酒已经喝空,荀玄微把酒杯放回盘中。
“这句话确实发自肺腑,字字真心实意,就看你信不信了。”
阮朝汐裹紧身上暖衾,蜷在角落里,侧头阖上了眼。她一个字也不信。
既然已经图穷匕见,反倒再无温情闲聊可说。车内对坐的两人沉默着一路回程。
下车时,阮朝汐起身把幕篱戴好。厚重过长的黑布遮蔽了视线,行动不便,荀玄微又过来搀扶。
但这回搀扶,和之前宴席那次的搀扶又不同。那次搀扶她的手臂,这回托住她的腰。
她没有躲避,任由他抱下了车。
站稳在地上时,轻声道了句,“不要为难十二郎。”
第67章
钟十二郎不肯走。
昨日才约定好了护送人去阮氏壁, 第二日告辞时,却愕然发现人去楼空。
霍清川代主上出来送行,言辞极客气地致歉, 说“郎君半夜逸兴起,出门访友去了。不知归期。”矢口不提阮氏十二娘。
钟十郎隐约察觉其中发生了不能显露于天日之下的暗事。他性子内敛持重, 在家族中自小被着重培养,知道豫州众多大族里的阴私事, 当即也什么都不提, 若无其事告辞。
但钟少白死也不肯走。
钟十郎这次专程过来, 就是来带回幼弟的。钟少白不肯走, 他又不能把兄弟绑了带走。
荀氏车队傍晚回程时,钟十郎的嘴皮都快磨破了, 钟氏车队依旧停在坞门下, 兄弟俩还在激烈掰扯, 部曲家仆们避让去了远处, 留下两位年少郎君在车里争吵。
争吵到后来, 车里只剩钟十郎一个人的劝说声, 钟少白不声不响地靠在车壁,目光越过车窗,盯着天边大片的红光晚霞。
“十兄不必多费口舌了。不见十二娘, 我不会走的。”他最后如此说道。
钟十郎疲惫地喝了口乌梅汁。
四下无人,他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疑问的答案呼之欲出。“小十二,你老实与我说,你和阮家的十二娘究竟怎么回事。上次荀家七娘和你的议亲事,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母亲又是荀氏出身, 两边原本再合适不过的,却被你死活推拒了……”
“就是十兄想的那样。”钟少白直截了当地说,“我和七娘的性情不投,做外兄妹可以,做夫妻是万万不行的。我和十二娘才是一起长大,情投意合,我非她不娶。这次我要带走她。”
钟十郎说不出话来了。
兄弟俩无言对坐了半日,十郎拿过冷布巾,擦了把汗湿的脸。
昨日才说好了送阮家十二娘回阮氏壁,今日荀玄微消失了踪迹,连带着再也无人提起阮十二娘。他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此事只怕不成了。”他试图劝说兄弟,“回想起来,昨日宴席间提起此事,荀三兄虽然未当面拒绝,但是也未允诺。今日我们辞行,荀三兄不露面,替他送行的家臣不提阮十二娘,就是拒绝的意思。你年纪也不小了,须知许多事不必明说于言语的。何必与我发狠斗气,我们先回钟氏壁,告知家里你求娶的心意,各方再慢慢地转圜。”
天色一点一点地黯下去,钟少白心里升腾的不安越来越浓烈。
“十兄,我哪里是与你发狠斗气。”他激动起来,“你们都只当外兄光风霁月,皎月无尘。我这回见识了他做事的手段!从始至终,他何曾把我当过血脉相亲的兄弟!我担心十二娘!今日带不走她,叫十二娘落在他手里,下次再见面时,也不知她会被送去何处,成了哪家的新妇了!”
耳边传来了车队行进的声响。骏马嘶鸣,车轴滚动,大地隐约震动。声响从天边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几个钟氏部曲匆忙赶来,在马车外回禀,“两位郎君,荀君的车队回返了。”
两位钟氏少年立刻起身,跳出车外远眺。
天边的山道尽头果然出现了大片火把光芒。车队蜿蜒缓行,由上千部曲护送着,几名眼熟的荀氏家臣骑马当先开道。
钟十郎喜道,“荀三兄回返了!如此看来,他确实半夜起兴出坞访友了,倒不是刻意躲避我们。小十二,你放宽心,事情或有转机。”
钟少白目不转睛盯着越来越近的车队,
“回来得好。十兄,你和我一起过去,劳烦你和我一起去劝荀三兄,叫他一个外姓人不要扣着阮家女郎不放,把人交出来,交给我们送回她家去。”
钟十郎眉头大皱,“说得太难听了,那可是荀三兄!自小看顾着你长大的。什么“扣着人不放”,听起来倒像是――”
车队逐渐行近,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
钟氏车队至今未走,大车小车堵住了坞门。荀玄微在众多家臣部曲的护卫中下了车,远远地望过来。
霍清川迎了过去,当面回禀了几句,回过身来,遥遥地指了下钟氏车队中央站着的两位少年郎君。
荀玄微瞥一眼过去,并未多说什么,转身去车边,掀开了车帘。
一个苗条纤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厚重幕篱遮蔽了大半个窈窕身形,但身份一看便知。钟少白瞬间警醒,含怒指给钟十郎看。
“你看,他竟把十二娘带出去赴宴了。也不知是不是相看宴。这原本是阮家的分内事,有阮大兄在,哪里轮到他一个外姓人横加干涉――”
一句话还未说完,视野里的窈窕身影欲跳下车,被身侧的荀玄微阻止。火把光芒照耀的清楚,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以伸手扶着她的腰,把她抱下了车。
钟十郎震惊地倒抽一口冷气 。
在他身侧,十二郎倏然哑了嗓音。
漂亮的瑞凤眼大睁着,死死盯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刹那间,耳边嗡嗡作响,气血涌上头顶,呼吸都停滞住了。
光芒大盛的视野里,荀玄微把人抱下了车,细心地把被山风吹乱的黑布幕篱拉了拉,右手稳稳地扶住柔细的腰肢不放,略侧了下身,清冷眸光抬起,遥遥地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处睨过来。
两边视线交错的瞬间,钟十郎瞬间感觉大事不好,猛地回身一扑,死活拉扯住身边就要暴起拔刀的钟少白。
“快把他刀拿走!”钟十郎喊来亲信部曲,死死压着幼弟,急促地劝阻,“别冲动!看看对面多少精锐部曲!想想荀氏的势力!想想你家阿娘!”
钟少白被众人压在马车厢壁上,他吃了骨裂伤未愈的亏,被压制得不能动弹。黑亮的眸子大睁着,眼底瞬间充血。“他有部曲,我们没有?阿兄,我们有两千部曲!”
“两千部曲,是听闻你伤了腿,为了表明钟氏壁的不满,大张旗鼓迎你回去的。”钟十郎也靠在车壁上,疲惫不堪。
“不是来和荀氏结仇的。小十二,我们钟氏的根基在豫州,颍川荀氏是豫州第一大姓,荀三兄是荀氏下一代的家主。钟氏和荀氏世代交好,怎能为了个旁支女郎和荀三兄结仇。你冷静点。事已至此,跟我回去。”
钟少白咬着牙挣扎,部曲死死压制着他。
钟十郎回头去望,荀玄微站在原处未动,依旧睨着坞门外的吵闹动静。
钟十郎吩咐周围部曲,“把十二郎弄进车里去。不必辞行了,赶紧走。”
部曲们围过来,嘴里不住地劝着,连哄带拉地要把十二郎送进车。钟少白扒着车门不肯进去,挣扎间手指抠进了木柱里,几处指尖渗出了血,部曲们恐慌起来,钟十郎叹着气亲自过去掰他的手。
眼看要被拉扯进了马车,钟少白带着满心的不甘,撕心裂肺地大喊,“十二娘!阿般!”
夜风呼啸,吹动林木。
不同于坞门下的嘈杂忙乱,山道这边的荀氏车队安静无声,车马已经停下,除了轻骑偶尔来回踱步的细碎马蹄声,再无其他声音。
少年的大喊声在坞门下回荡,阮朝汐大半个身子笼罩在幕篱里。
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侧过身来,冷静地和身边的郎君商量。“十二郎闹得太厉害了。荀三兄,让我过去亲自和他说,让他随他兄长回去钟氏壁。他会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