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4-08-28 23:02:19

  身后悄无声息。
  庭院里的郎君沉思着,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对着地,望着满庭院干净初雪色的白沙出神。
  即将踏入书房的时候,阮朝汐回身望去。天边漫天晚霞,暮色浓重,最后一抹金光映照在庭院白沙里,缓慢地挪动形影。
  青鹤般的身形站在庭院里的枫树下,大袖在风中展开,露出展翅玄鸟的金线,在暮色里熠熠闪着金光。
  那是阮朝汐当晚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下一刻,她耳边听到熟悉的清冽声线,带着她不熟悉的冷意,唤道,“燕斩辰。留下她。”
  一个人影闪过面前。
  她只觉得肩颈处蓦然一痛,视野陷入了黑暗,人失去了知觉。
  ―――
  耳边传来车马行进的滚轮声响。
  马车在崎岖山道行驶,不是云间坞的牛车,而是一辆极宽敞的大车,有牛车两倍宽大。
  阮朝汐从沉睡中醒来,手足酸软,肩颈处剧痛,身上披着保暖软衾。
  她现在身处在不知何处的山里,车辆似乎正在一路上行进山,比云间坞的温度明显冷得许多。
  意识回笼,阮朝汐闪电般直坐起身。身侧有人。
  荀玄微坐在她身侧,肩头披着暗青色氅衣。她昏睡时原来伏在他膝上,厚实温暖的氅衣覆盖住两个人。
  她才动了下身子,腿上覆盖的软衾滑落,惊动了身边人。
  荀玄微把掉落的软衾捡起,重新裹在她身上。“山里冷,你穿得单薄,当心冻着了。”
  阮朝汐裹着衾被,忍着脖颈疼痛,迅速掀开窗布帘往外看。
  车马不知在哪处的山道里。周围都是横亘突兀的粗枝,前方是新开辟出来的小径,勉强容一辆车通行。
  许多轻骑在前后护卫。行车的速度不慢,山道又崎岖,车轮剧烈颠簸,远远比不上往日乘坐牛车缓行的安稳 。
  她警惕地蜷在角落里,记忆缓慢回笼。
  在云间坞里,整理好了箱笼,去小院辞行……燕斩辰打晕了她。
  她被强行掳走了?!
  “莫惊慌。”身侧的郎君带着安抚意味,把她肩头滑落的暖衾又往上拢了拢。
  “莫要急着跳车。车速太快,附近许多的峭壁悬崖,跳下去性命不保。”
  他一近身,阮朝汐的眼里露出尖锐提防,拢紧暖衾,默不作声。
  荀玄微细致地替她拢好软衾,收回手,平心静气继续说话。
  “你年少气盛,许多事并未想明白。我无意对你做什么,只想带你去赴一场宴席,让你看看出了坞壁的真实世道。”
第66章
  两人距离分开, 阮朝汐绷紧的肩头松弛几分,继续仔细地观察旁边山壁。
  荀玄微撩起另一侧的布帘,打量着小径侧边深不见底的黝黑悬崖。
  “刚才我思量了一路。请沈夫人来教养你, 她是我的傅母,我也是她教养长大的, 原以为是最好的安排。但男女有别,沈夫人教养我和教养你, 或许用了不同的法子, 我在京城难以察觉, 是我疏忽了。”
  “躲避战乱的坞壁, 如何能脱离乱世而独存。水至清而无鱼,你在云间坞过得太干净, 十二郎这个钟氏幼子在钟氏壁过得同样干净, 你们或许对外头世道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阿般, 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如今的世道, 捧出一颗真心的天真活法能不能活。你生来聪慧, 很快便会明白过来。”
  阮朝汐拢起暖衾,只问,“这是哪处山里。距离云间坞远不远。”
  “是一处你从未到过的所在。历阳城外的东山, 距离云间坞约莫六十里。”
  荀玄微一眼便看破她的想法,“夜里秘密出行,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时辰。钟氏车队决计跟不过来。”
  他从角落里取出一副黑布制成的幕篱,递给她。
  “约好的宴席地点马上就到。你需准备一下,下车后莫要露了相貌。”
  阮朝汐不肯接, “先告诉我,今日的宴席都有谁。有何目的。”
  “今日的宴席主人你见过的, 你不大喜欢他。戴起幕篱,遮掩形貌,于你有益无害。至于目的――稍候片刻,我会说给你。”
  说话间,车行速度已经慢下,耳边传来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他们正在接近一处山间瀑布,听声音瀑布的规模不小。
  徐幼棠在车外回禀,“郎君,前方便是东山宴席的场地。平卢王殿下已经先到了。”
  阮朝汐听到‘平卢王’三个字,瞬间抬头,视线在对面郎君的身上转了一圈。
  荀玄微并未勉强她戴上,将黑布幕篱放在她身侧。
  “今日的宴席之主是平卢王,我为客。我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带来此处宴席,你若恨极了我,只需在我需要你应和时不理不睬,或者我说东,你说西,引得平卢王起了疑心,我这条性命,便丢在这处东山里了。”
  阮朝汐心头一震。
  荀玄微起身下车,于车门边侧身回望,见她毫无反应,笑叹了声。
  “我在你手里丢了性命倒是无怨无悔。但是阿般,你须知道,世上除了句句心事吐露的真心实意,还有我这种筹谋打算、满口谎言,只求拔除荆棘,庇护宗族亲友的真心实意。”
  车帘摇晃着落下,人下了车。阮朝汐迅速起身跪坐到车边,素白手指掀开一角布帘,谨慎地往外张望。
  马车停在一处半山坪处,周围俱是峭壁悬崖,匹练似的瀑布从对面山崖落下,落入深潭,传出巨大的水流轰鸣声响。
  日头高挂在天幕,阳光映在对面的瀑布,水流飞溅,半空水雾中隐约闪现一道彩虹。
  难怪今日的宴席选址在此处,景致可谓是绝妙。
  瀑布流水对面,半空悬挂的彩虹之下,宴席在半山坪处摆开,众多奴婢流水般地送上美酒美食。
  平卢王元宸提前到了。他今日又穿了身赤红锦袍,气焰煊赫,大笑着迎上来,“荀郎!小王在此设宴,苦苦等候已久!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荀玄微的唇边挂起浅笑,从车驾边缓步迎上,“有劳殿下等候,惶恐之极。”
  “不必惶恐,不必惶恐!名满天下的荀郎大驾光临,小王就是等个三两日也无妨!”
  一身赤色锦袍的平卢王身后,头戴黑纱幕篱的婀娜女子盈盈拜倒,“妾见过荀郎。”
  “十六娘请起。实不必客气。”
  阮朝汐听到那句寒暄的“十六娘”,视线往那婀娜女子身上转了一圈,默然想,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崔十六娘……
  下一刻,视线里闪过一角赤色衣袍。平卢王元宸迎上几步,竟然问起了她,狐疑的视线四下里搜索。
  “上次咱们商议的小娘子呢?叫做十二娘的那个。荀郎没带来?”
  荀玄微神色自若地站在车边,未作应答。阮朝汐手一松,掀开一角的车帘放下,白皙指尖消失在视线里。
  元宸哈哈大笑起来,“哟,小娘子原来是闹脾气了,不肯下车。荀郎,和你之前说的乖巧可人……不大一样啊。”
  荀玄微镇定道,“惭愧,我确实叫不动她。人就在车上,看她今日愿不愿下车了。”
  车里车外只相隔了不到十步。车外的对话传进车厢里,阮朝汐听得清清楚楚。
  短短一个刹那,两三句对话暗潮汹涌,平卢王打量马车的视线阴毒如蛇。
  她想起那句凶险的“这条性命丢在东山里……”不再迟疑,把黑布幕篱戴起,起身下车。
  那幕篱是特制的,加厚加长,使用的黑布至少有寻常布料三倍厚重。穿戴起来后,竟然遮蔽了八成视线,只能朦朦胧胧的看见一点景象,以至于难以前行。
  阮朝汐扶着车门,正想着要不要跳下时,荀玄微已经走回车边,搀扶她的手臂下了车。
  “催了一下就出来了。还算乖巧。”元宸大笑着迎上来几步,目光里却满是揣度窥探,来回打量个不停。
  “上次咱们商议的,就是这位小娘子?哟,怎么戴着这么厚的幕篱,连身段都瞧不见。”
  “正是吾家十二娘。”荀玄微侧身挡住了元宸的视线。
  “殿下这回能不能顺利返京的关键,就要落在十二娘身上了。专门做的幕篱,要的就是无人能窥视十二娘的相貌,如此才好瞒天过海。否则等京城的王司空过来豫州,他手下人马四处查问,窥到了十二娘的相貌,岂不是漏了马脚,大计难成。”
  元宸嘶了声,打量目光立刻收了回去。
  “那么大个豫州,当真找不出一个容貌肖似我那早死的婆娘?非得搞个完全不像的。风险太大。荀郎,我心里不甚安稳哪。”
  “豫州虽大,去哪里寻士族高门出身的小娘子,愿意替殿下出头,担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倒是我家十二娘,虽然容貌不似――”
  说道这里,荀玄微语气亲昵地唤了声,“十二娘,近前些,到阿兄这里来。”示意阮朝汐走近。
  “好在性情乖巧,又在云间坞里自小长大,和我亲厚。殿下叮嘱的事,看在我的薄面上,十二娘总是愿意尽力去做的。”
  阮朝汐一言不发,缓缓走近。
  荀玄微在平卢王面前摆出一副和她亲厚的态度,把即将发生的事告知她。
  “京城有一位姓王的长辈,身份贵重,官至一品司空。王司空的爱女,便是平卢王殿下亡故的发妻。十二娘,王司空很快要来豫州了。委屈你在王司空到来期间,不要摘下幕篱,莫要让陌生人瞧去了你的形貌。王司空只来豫州几日,等他走后,你就可以摘下幕篱了。”
  对面狐疑的目光紧盯不舍,荀玄微自若地转头和平卢王解释:
  “十二娘怕生,在豫州交游不广。王司空和我有师徒的情谊,我在京城见过故王妃,他听闻了十二娘长得肖似爱女的说法,必定会私下来询问我。”
  元宸一拍大腿,“荀郎肯出面担保,说十二娘长得像我那早死的婆娘,王老儿必然就信了。如此一来,十二娘长什么样,长得像不像,确实不打紧。好一招瞒天过海,妙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入席,荀玄微举杯敬酒。
  “瞒天过海,只是计策成功的第一步而已。等王司空来豫州,殿下如何做,才是殿下能不能顺利回返京城的关键。”
  元宸张口就道,“那老儿……”
  荀玄微饮酒的动作略停,笑看他一眼,元宸不情不愿改了称呼。
  “当着王家老岳翁,小王必然要思念发妻,懊悔不已。十二娘长得虽然像小王早死的婆……王妃,但小王看到了肖似的面孔,反而更加地思念结发爱妻,悔不当初,痛哭流涕,和岳翁重归于好……好叫他王家莫再反对我回去。”
  说到这处,他气闷地灌酒,“他娘的!那老儿也配!”
  “殿下的前程要紧。若是实在当面哭不出,早备些姜汁辛椒之物也是好的。”
  “荀郎放心,当面真哭!为了老子的前程,拿刀子往身上扎,也得哭他个哀哀凄凄,花团锦簇!”
  轰鸣的瀑布对面,宾主两人开始喝酒,边喝酒边长谈未来。平卢王这场酒喝得心怀大畅,转头吩咐身后的女子。
  “十六娘,带十二娘下去,你们女人找点话说,寻个地方用点吃食。当心她那幕篱别揭了。”
  “是。”崔十六娘温婉应下。
  阮朝汐起身跟随崔十六娘往远处走,耳边传来舒缓的嗓音。“殿下得偿所愿之后,不知我家二兄继任豫州刺史之事,殿下可愿协助一程?”
  “哈哈哈,荀郎放心,小王向来重诺,身为宗室,一言九鼎!”
  “以此杯美酒,敬殿下的一诺千金。”
  这场东山宴席来得突兀,和乐融融中潜藏杀机。阮朝汐心事重重,和陌生的崔十六娘一路无言地走向远处。
  半山坪远离山崖和瀑布的另一侧,此刻也摆放好了一处精致席面。
  阮朝汐端正地跪坐在食案后,什么也不肯吃用,她顶着幕篱也瞧不见什么风景,只盯着自己脚下的沙地出神。
  对面的崔十六娘看在眼里,轻轻笑了声,对周围女婢道,“把琴取来。你们退下罢。”
  “是。”
  阮朝汐从恍神中惊醒,纳闷地想,这崔十六娘的声音有点耳熟,莫非从前听过。
  心里起了疑窦,她便留了意,透过朦朦胧胧的视野,往崔十六娘那处仔细打量。
  正巧崔十六娘坐在向阳处,整个人沐浴在光下,人又坐得近,她隔着幕篱勉强能看清。
  一眼望去,正看见崔十六娘将幕篱摘下,露出娟丽容颜,在暮秋山间的阳光下回过头来,冲她温柔地笑了笑。
  “妾崔绾,给十二娘见礼。”
  阮朝汐幕篱下的一双清澈眼睛震惊地瞪大了。
  眼前抱着琴的清婉丽人,哪里是传言里声名狼藉的崔家幼女十六娘。
  她……分明是……分明是……
  分明是她曾经在云间坞里见过的熟悉面孔!
  出坞五年,无影无踪的娟娘子!
  阮朝汐的肩头细微地颤了一下。黑布幕篱遮蔽全身,看不见她此刻的面部表情,只有身前交握的两只手,缓缓握紧,隐约可以窥见几分内心的激荡。
  娟娘子,不,现在她明面上的身份是崔家十六娘崔绾,冲她莞尔举杯。
  “宴席酒菜都是我亲手准备的。十二娘吃用点无妨。”
  阮朝汐在混乱冲击下举起长箸,不知滋味地用了几口菜品,目光依旧紧盯着对面的“崔十六娘”。
  传言说,崔十五郎私逃豫州,自尽在云间坞门下。他幼妹十六娘未能跟随兄长死节,反倒落入平卢王的手中,沦落为他的侍妾。
  崔十五郎从云间坞城楼高处决然跳下,没过几日,娟娘子便于领命悄然出坞。
  传言说,崔十六娘家学渊源,雅善琴音。
  娟娘子正学得一手绝好的琴。
  尘封多年的记忆涌现。这么多年了,她从未忘怀。崔十五郎自尽前夜,娟娘子和崔十五郎,其实于书房中见过面的。
  云间坞里的娟娘摇身一变,成为平卢王身边的爱妾崔十六娘。悄无声息的身份转换,在仇敌身边遭遇故人,莫非――竟从久远的五年前开始铺陈?
  五年的漫长岁月,遮掩身份,日夜周旋在毒蛇身侧,难以想象过的是什么日子……
  对面的女郎浅笑盈盈,在瀑布飞溅的山间抬手抚琴。
  嗡――琴音清越嗡鸣。
  轰鸣的瀑布声中响起悠扬琴声。轰然水声非但没有压住琴音,反而衬得琴音更加舒缓轻灵。
  得见故人,心悦神飞。
  阮朝汐在一曲清音中开始进食。舀起一匙鱼羹,撩开幕篱末端,只露出红润的嘴唇。鱼羹的滋味香嫩爽滑,对面的故人欣慰笑看。
  一曲终了,又拨新音。
  缭缭余音不绝,“崔十六娘”重新抱起了琴,袅袅婷婷走回宴席中的元宸身侧。
  “今日和十二娘谈得拢,兴致高昂,多奏了几曲。妾累了。”
  元宸拍拍她的手背,“今日听你的琴,确实听得高兴。阿绾累了,宴席就到此结束罢。回了。”惺惺作态地起身和荀玄微告辞,亲自送出了几十步,回身拥着崔十六娘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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