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荀三兄相赠名册。既然已经选定,名册还请三兄收回。”
荀玄微盯着面前的名册。眸光冰寒刺骨。
无须再多说什么。他已经明确感知了面前精心准备的拒绝。
钟十二郎和他是血脉亲缘相连的外兄弟,但钟十郎不是。
作为颍川钟氏年轻一辈最受器重的儿郎,钟十郎这次携大批部曲车队拜访,是门第相当的钟家贵客。
阮朝汐当着贵客之面,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拒绝。
叫他顾忌着颜面身份,名士清誉,不能强行把人扣下,不能开口拒放她离开。
阮朝汐屏息等着。
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盯着卷轴的目光冰寒彻骨,唇边却又挂起了常见的清浅笑意。
“名册既然赠与了你,岂有收回的道理。拿着罢。扔了,毁了,随你。”
他云淡风轻道了一句,侧过身去,不理睬面前的名册,继续和煦地与贵客寒暄,“十二郎在我这里养伤多日,莫闻铮随他走,痊愈了再回来。十郎打算何时启程?”
钟十郎急忙道谢,“打算明日就走。至于阮家十二娘――”
“看她自己的意思。” 荀玄微淡淡道,“招待不周,惹得十二娘要提前回去,原是我这个主人的过错。”
阮朝汐站在原地,名册收拢入大袖中,深深地一福。
“承蒙荀三兄照顾多日,处处周到,是阿般思念亲友。阿般明日随钟氏车队启程,谢三兄成全。”
第65章
银竹四处翻找地准备箱笼。
白蝉凌晨时分出了坞, 正好在钟氏车队到达之前。银竹不熟阮朝汐的旧物,十二娘突然辞行,让她措手不及。
挨个整理箱笼, 花费了不少时辰。
阮朝汐不愿再去书房,坐在七娘的东厢房里等。
不久后, 杨斐匆匆从前院赶来了。站在院门外,把她叫出去说话。
杨斐目光里满是忧虑, “十二娘, 到底怎么了, 为何跟郎君闹成这样。在坞里好好住着, 怎的要提前回去阮氏壁了?”
阮朝汐摇摇头,不愿多说。
杨斐仔细查探她神色。“当真没有和郎君吵嘴?当真不是闹翻了赌气要走?我瞧着郎君那边的心情不好。他那边事忙, 你莫要和他闹。随我过去书房, 我居中转圜, 有什么不开心的话, 当面说开了。尽快把事了结才好。”
亲近的师长面前, 阮朝汐按捺在心底的情绪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轻声问杨斐, “杨先生,我记得当年在东苑进学,你惦记着男女大防, 坚持要我穿着小郎君袍子才许入学堂。”
“确有此事。”杨斐诧异起来,“你这场脾气闹得不小。怎的和我也翻起旧账来了?”
阮朝汐的视线从地上抬起,直视面前教授她多年儒家学问的师长。
“并无翻旧账的意思。我只是想问,当年年幼时,和东苑童子尚且要讲究男女大防;如今我已经及笄, 为何荀三兄拆了我的厢房住所,叫我搬入他的书房, 日夜起卧在他面前?”
杨斐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此话当真?!”
这几日主院翻修,处处都是瓦砾碎石,杂乱无处落脚。杨斐不堪喧嚣嘈杂,日日直奔东苑,教完了童子目不斜视地直奔出去。他原以为阮朝汐搬回了西苑。
被质问一句之后,杨斐自此沉默下去,再未劝她。
两人在院门口彼此无言地对站了一会儿,杨斐最后叹了口气。
“提前回去……也好。回去以后,常写信来。新写了辞赋诗篇,不要藏着掖着,记得寄给我阅看。你天资不差,只是学的时日太少。我就不信你写不出好辞赋。”
阮朝汐俯身万福行礼, “若得了新作,一定寄给杨先生评阅。杨先生,后会有期。”
杨斐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去找老周,叫他别来劝你了。”转身走了。
阮朝汐回身入了主院,银竹那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六扇云母大屏风遮挡住紫绫小榻,银竹将十几个箱笼一字排开,低眉敛目道,“十二娘的随身物件,都在这处了。白蝉不在坞里,奴不熟旧物,十二娘查验查验,可有遗漏之处。”
“不必了。这些衣箱里的衣物都是在坞里新做的,不必带走。”
阮朝汐挨个查验,挨个关好箱盖,脚步停留在年代最久远的红木箱笼边,珍惜地摸了摸里头存储的阿娘遗物,以及当年她穿进云间坞里的、阿娘一针一线缝好的小袍子。
她想起了什么,打开先前的箱笼,翻找了半日,寻出两身年代久远的青色小袍子。童子身量,早就清洗得褪了色,又压箱底放了几年,青里泛白的褪色布料又泛起了一层黄。
“这两身也带走。”她把那两件褪色的东苑小青袍也放在红木箱里,查验妥当,关上了木箱盖。“其他都不必了。”
“是。奴放回去了。”银竹抱起一个大箱笼便要走。
阮朝汐端正跪坐在书案常用的坐席边,铺开纸张,开始研墨。
银竹抱着木箱笼走去耳房,将进去时,回身幽幽道了句。
“郎君心情不好,自从晌午回返,至今在小院闭门不出。十二娘在云间坞多年,受了郎君多年的养育恩情,却当面求去,令郎君不能畅怀……十二娘绝情至此,连最后辞别都不去?”
阮朝汐并未理睬她。细碎脚步声入了耳房。
她慢慢地研墨,提笔蘸墨,开始伏案书写《辞别书》。
从前写过那么多封书信,一开始真心实意写满信纸,后来赌气敷衍地写两三行。这回是真正的离别了。
才写了一个开头,“荀三兄敬启……”视野便模糊了。
她忍着泪,继续往下写。
离别在即,旧日的温情场面一幕幕地出现在面前。弱冠年纪的郎君站在树下,好声气地哄劝树枝高处的她下来,那日满地金黄落叶,树下的郎君眉目清雅如谪仙。
在坞里头一次喝到的腊八粥,热气腾腾放在大木桶里,霍大兄抬进东苑,不到一刻钟就被东苑小子们哄抢了个干净。她好容易抢到一碗,甜粥里头放足了料,一碗粥吃出十几个红枣,甜滋滋的味道映进她当晚的梦里。
她在冬日落雪的庭院里捧着冰花飞奔,和傅阿池一起气喘吁吁地绕着各处跑了一整圈,满手冰花挨个赠出,最后留下最大最好的那朵牡丹冰花,小心翼翼放在书房的窗前。
当年一起嬉闹着抢粥打雪仗的东苑童子们,如今只留下三个。其余众人散落在各处长大了,偶尔在坞壁里撞到,对面少年顶着依稀熟悉的眉眼,穿着部曲甲胄,拘谨地退避三尺,在路边远远地行礼。
和她一起奔跑玩耍的傅阿池也长大了。坞壁里再也寻不见人,直接消失了踪影。
她同样在坞壁里长大了。
给予小时候的她那么多的温情耐心,让幼小的她心生尊敬仰望。等她长大了,为什么又主动越了界线,为什么生了占有之心。
是因为她母族的出身低贱?是因为她屡次违逆了他的意志?还是因为不肯嫁给九郎,出奔豫北,让他觉得她生性轻浮?
巍峨的远山还在。高耸的坞门还在。短短几年光阴,只有人变了。
短短写了几行,她的笔下停住,再也写不下去。
她把书信撕了,猛地起身,又按捺着坐回去,寻了铜镜,仔细去照自己的眼角。
确定并没有发红忍泪的软弱表现,她这才仔细整理衣裙,深吸口气,踏出后门,走入小院长廊。
当年领她入坞的恩情不敢忘。多年养育的恩情不敢忘。临别在即,她确实该做个当面辞别,当面告知他,自己藏在心底多年的感谢。
以离去断绝妄念,以感谢还报恩情,彻底了断云间坞的过往。
――
小院里静悄悄的。白沙庭院似乎有人坐过,没有收拾,枫树下呈现几道纷乱痕迹,似乎被人以手指划过细沙。
阮朝汐并未往里走,脚步停在长廊边,隔着一道白沙庭院,远远对着坐北朝南的三间灰瓦大房。
自从晌午时被她堵在正堂外,当着贵客的面求去,荀玄微回来便独自入了小院。如今过了两三个时辰,日头已经将要落山了。
“荀三兄。”她深吸口气,抬高声音,“阿般前来拜别。”
中间那座大房的木门从里打开了。
荀玄微直身立在门边,淡漠地望过来。
“名册呢。”他声线低沉,不似往日清冽从容。
“不是当着钟十郎和十二郎的面,要把名册奉给我么?名册拿过来,告知我,你选中了哪个。”
“名册未带在身上。”阮朝汐站在长廊边,大风吹动她的短襦长袖,“我选中的人选,三兄心中早已知道了。”
荀玄微确实早已猜到。他已经听说了主院里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那次亲密拉扯。 “――钟少白?”
阮朝汐默认了。
“钟十二,颍川钟氏大房幼子。年十七,生性好动浮躁,才学平平。去年乡郡议品,只凭家世勉强得了个二品。众人都道,他不如我家九郎远矣。”
荀玄微缓声念完钟少白的生平,平心静气询问, “他何处堪配你?你看中了他什么?”
隔着庭院遥遥对望,阮朝汐同样心平气和应答,“看中他心地诚挚,一颗真心待我。”
荀玄微从门边走出几步,下了石阶,步入庭院。
“年少时谁不真诚。若不是辗转红尘,吃够了苦头,谁不愿意简简单单地捧出一颗真心,求个年少热血,真心待人。”
“世间虎豹豺狼横行,人命贱如草芥。出了坞壁庇护,你和他走不长远。阿般,他不是你的良人。”
“他不是我的良人,谁是我的良人?”阮朝汐直视过去,声线轻缓而直接,“――你么?”
荀玄微沉默了一瞬间。
他恍然察悟关键。
“我当时便有些疑心。原来你那日确实未完全醉倒,被你知晓了。难怪后来生出了许多反常的冲动行为。”
他居然并不隐瞒,直接地承认了当日小院里的孟浪。“当日是我情难自禁,若惊吓到了你,是我的过错。”
说到这份上,窗纸捅开,揭破隐秘,彼此都彻底明了对方,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
傍晚的庭院起了风,吹动得长廊高处挂的灯笼摇摇晃晃。
阮朝汐在风里站了片刻,“既然荀三兄坦然认下……好过矢口否认。荀三兄,临别在即,阿般前来告辞。”
她郑重福身行礼,开始讲述她的感谢。
只是和想象中自己从容说完、平静告辞离别的情况不大相同,话说到一半,尾音就开始发颤,幽静小院里回荡着她自己的声音,既不从容,又不平静。
她控制着情绪勉强说到最后,“――今日当面辞别,愿三兄珍重安好,仕途顺利。他日若能再见……”
始终安静立于白沙庭院边的郎君,便在这时开口,打断了她最后半截话。
“再无挽回的可能了,阿般?”荀玄微足下的木屐踏上白沙,缓步穿过庭院。
“你今日决然求去,我闭门想了许久,我的过错实在不少。自顾自地安排了许多,见你酒醉动人,将你抱入小院,轻薄了你,却始终未和你当面明说。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些缘故,让你心中生出了误会。”
晚风吹乱了白沙,他的大袖在风里吹开,眸光清幽,离别在即,声线依旧是和缓镇定的。
“阿般,我心悦你。我已经写信禀明了母亲,打算在年底去阮氏壁明媒求娶。白蝉带去荀氏壁的那封信,就是我写给母亲的家书。阮家也已经知晓我的心意。你长兄上次想要带你回去待嫁,我未让他带你回去,只因私心不想和你乍重逢又离别,想要和你多亲近亲近。”
他在暮色金光里中缓步走近,金色秋阳映照他皎玉色的侧脸。
“和十二郎比起,我确实对你隐瞒过多。人生性各有不同,十二郎情绪外露,心里藏不住事,自然事事和你说。我遇事总在心里想几遍,等说与你时,也许在几个月后了。但是阿般,你需相信,我待你的诚心真意,并不输他。”
他一边说着,缓步走近,做出一个迎接的姿势,要将阮朝汐迎回小院里。
阮朝汐站在原地未动。她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惊和冲击。冲击之下,又感觉到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荀玄微说,他写信给他母亲,他有意年底去阮氏壁正式求娶她,还说她兄长和阮氏壁早已知晓他要求娶……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和他处处相差太大,就连年纪都差了十岁之多。他们实不相配。
荒谬的感觉越来越浓重。长辈原来不是要谋夺小辈,而是真的打算迎娶自己看顾长大的小辈。简直荒唐。
对面的郎君逐步走近,停在几步外,并未催逼,耐心地等候着她反应。
阮朝汐从混乱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若是有意明媒求娶,那之前种种越了界的轻薄举动,原来……并非是存心看轻了她,并非蓄意玩弄。并非打算家里迎娶一个,外面蓄养一个。
她仰望了多年的郎君,原来并不是豫州众多风流浪荡的郎君里的一个。
他虽然举止过了界,却对自己并无恶意。
这几日笼罩在心底的阴霾倏然散去了大半。
阮朝汐往前两步,也走进了白沙庭院,站在金色余晖里,眸光明澈。
“荀三兄,承蒙你错爱。我今日才知,原来你不是要我做姬妾,原来竟起了明媒正娶的心思。是我错怪你了。……我之前误会了你。”
荀玄微的神色舒缓下来,上前两步。
“原是我的过错,竟让你生出那等不堪的念头。误会解开就好。阿般――”话未说完,他已经看清了阮朝汐此刻的神色。
她的神色恢复了平和,并无丝毫小娘子被心仪郎君当面求娶的慌乱羞赧,眼神并无丝毫躲闪,简直镇定得过了头。
他看着眼里,心里往下沉,说到半截的话便停住了。
“承蒙三兄错爱。”阮朝汐果然极镇定地继续往下说。她在暮光下直视过来,那是荀玄微熟悉的心意果决的眼神,他看到这个眼神,心里又是往下一沉。
“但阿般已经心有所属。十二郎确实年少急躁,心里藏不住事,他这样的性子,往后仕途或许不会太顺遂,处处比不上荀三兄。”
阮朝汐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不瞒三兄,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想寻的相伴一生的良人,就是十二郎这样清浅直率的郎君。以后纵然路不顺,我亦无悔。”
余晖散去,暮光笼罩天地,她缓缓地往后退,退出三步,五步,纤长身影完全退入长廊阴影里。
心里最大的阴影拔除,对过往的感谢已经说出了口,她终于可以平静地离别,郑重盈盈拜倒。
“愿三兄早日寻到门当户对的当家娘子,婚后琴瑟和鸣,百年好合。阿般不堪配三兄。今日辞别,后会有期。荀三兄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