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随我走。”
“我如何能随你走。”
阮朝汐早上并未急着起身,躺在小榻里,想了很多。
眼前的十二郎很好。但他还年少,手下得用的人不多,凭什么抗衡,凭什么带她出去。
“你家阿兄是带来了两千部曲。但荀三兄只需放你走,扣住我。钟家和荀氏世代交好通婚,只要钟家顺利把你接回去,绝不会为了我和荀氏起冲突。”
阮朝汐的视线转去看旁边竹林,极冷静地说,“此路不通。你带不走我。你自己先回去罢。”
钟少白急眼了。“我回去了,你呢!”
“你帮我送一封信去阮氏壁。我家长兄上次来过,要接我回阮氏壁议婚。当时荀三兄和他约好了年底之期。但我只怕不能在云间坞里待到年底。”
她直视着钟少白,“我在云间坞里自小长大,若没有其他的缘故,留住个两三个月,长兄不会提前来接我的。除非――遇到了必须接我回去的事。比方说,相看宴。”
钟少白明白了她的意思,蓦然激动起来,“等我回了钟氏壁,我立刻回禀父母,去阮氏壁求娶!”
阮朝汐弯了弯眼睛。
“你家母亲从未见过我。还是按规矩来。两家筹备起相看宴,我便可以回阮氏壁了。”
前院传来的丝竹乐音不绝,几个钟氏家仆扮垂手侯在院门外,面孔瞧着眼生,应该是跟随钟十郎来的。
“好了,你阿兄的人在外头等你。现在赶紧去吧。”
阮朝汐站在梧桐树下,目送着钟少白一步步走向主院敞开的院门。
少年瘦削的背影即将出门时,忽然又转身奔回来。他的腿伤未愈,疾走的动作惊得家仆们一阵惊呼。
阮朝汐也吃了一惊,脚下步子便停了。“怎么了?”
钟少白忍着疼痛,快步奔回阮朝汐面前,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拉她原地转过半个身子,脸对着脸,额头几乎抵住额头。
“别怕!”钟少白郑重地说,“等我!”
山风呼啸刮过身侧,刮走了交谈声音。不知有多少道视线从四处窥探过来,却只能从动作里揣测一二。
阮朝汐在大风里点头。“我等你。”
钟少白随着家仆去前院赴宴。
阮朝汐回身往书房走了两步,感觉有视线炯炯地盯着自己,敏锐地侧身望去。
东厢房的窗棂开着。
荀莺初把女婢赶得远远的,独自趴在窗边,满脸震惊,捂着自己的嘴,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这边。
阮朝汐冲她做出个保密的手势。
荀莺初像是被定住的人猛然惊醒似的,猛地起身,提着裙摆跑出了屋门。
“好你个十二娘,不声不响的,你们……两情相悦了?!”她在身侧悄声道。
阮朝汐没应声,视线飘去旁边,洁白的耳垂泛起浅色绯红。
“替我瞒着。别声张。”
“我替你瞒着有什么用。十二郎还是那个毛躁样儿,大白天里,你被他拉扯了一下,院子里那么多眼睛盯着,保不住秘密。三兄等下从正院宴饮回来路上,就会有多嘴多舌的告诉他了。”
阮朝汐听着,并不怎么感觉害怕,却想起了钟少白的那句“别怕。等我。”
下一刻,又想起昨夜的那句“随我走。”
她刚才看似有理有据地分析,“此路不通。”然而心里剧烈动荡,却不似表面显露得那么平静。
荀玄微是她从小仰望的人,于她如父如兄。违逆反抗他是一回事;从此裂席断交,再不相往来,是另一回事。
闹到明面上,事情闹大,云间坞是他的地盘,他当然可以凭部曲武力强扣住她。
但只要这样做,他自己从此毁了清誉声名。像他那么清醒谋算的人,绝不会这样做。
但她当众要求离开,无异于脱离门户,断绝交情,从此再不复见了。
云间坞是她的家园,念头升起的一瞬间,她心里便升腾了浓烈的不舍依恋。
但如果什么也不做,看似冷静地送十二郎走,自己留下。荀玄微对她……
她从小仰望他,依赖他,却从未把他视作枕边良人。如何忍受他的亲近,他的欲和情?
他现在对她越是温柔爱怜,她越是记得荀氏壁时的咄咄强硬。
她兄长已经亲自来过一次,却未能接走她。长兄再来一次,真的可以从阮氏壁带走她?
昨夜院墙下的阴影里,钟少白热烈地拉住了她,对她说,“强硬些,随我走。”那场景又在眼前了。
人间难得有情人。她不在乎她的良人是不是学识过人,前程似锦,她只看到一颗捧到她面前的火热真心。
“他知道便知道。”阮朝汐蓦然出声,直视着前方,毫不退避。银竹捧着竹箩站在廊下,慌乱地挪开了窥探视线。
“我姓阮,他姓荀,两姓外人,他难道能留住我一辈子?他凭什么留我。”
这两句话说得冷而硬,完全不似平日里说话的柔和腔调,荀莺初听得怔住,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你和三兄……争执了?可还是为了九郎的事。”
阮朝汐摇摇头。和好友说话时,声线柔和下来。“我和九郎早已不相干了。”
远处传来了一阵丝竹乐音。正院开宴席,没有一两个时辰不得停。
阮朝汐停步。“这次来接十二郎的正好是钟十郎。七娘,你要不要去看看。”
荀莺初露出了挣扎的表情,本能地回身探看。四名荀氏女婢低眉敛目,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们。
“她们这回得了我阿娘的叮嘱,说我大了,再不能如小时候放纵我。我阿娘和我说,我出了荀氏壁,一言一行代表荀氏五房的脸面,要她们几个把我处处看好了――”
“事关你自己的一辈子,你想好了。”阮朝汐和她确认。 “莫要拖延到一切都论定,悔之不及。我只问一句,你扪心自问,想不想去前院看一眼钟十郎?”
荀莺初不假思索,“去!当然想去!”
――
正堂方向传来的乐音直到晌午都未停歇。阮朝汐领着荀莺初快速穿过中庭。
云间坞依山而建,地势起伏不平,她带着荀莺初抄小路,很快甩开跟随女婢,去了一处山坡高地,隔着两道院墙,可以远眺正堂。
正堂里灯火明亮,丝竹雅乐不断。两侧的竹帘卷起,露出了远山朦胧景致。钟少白坐在席间闷头喝酒,十郎坐在他的身侧,在丝竹乐音里和兄弟说话。
阮朝汐抱膝坐在山石高处,远远地看着那灯火通明处。
她坐的这处,其实是依山而建的一段院墙的尽头。丈许高的院墙从前院延伸过来,前头院墙都是平整垒砌的青砖,到了靠山的末段就变成了大块青石,嵌入山壁。
不是极熟悉云间坞地势的人,决计到不了此处。
几个值守部曲远远地望过来。云间坞里无人不识她们,领头的部曲顺着青石院墙走近,仰头高声问,“此地危险,两位小娘子当心失足跌落,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荀莺初学着阮朝汐的模样,也抱膝坐下,她才不怵这些荀氏部曲,不耐烦地催人走。
“站边上去!我们只是过来吹吹风。你再不走远点,我们跌下去都是你的过错。”
部曲惊得急忙快步走远。不多时,有人飞奔远去。
“他们去传信了。我们动作须快点。”隔着一道山涧流水,越过两道院墙,还好正堂里灯火通明,可以清晰看见宴席中的宾客。阮朝汐问七娘,“看到钟十郎了?你觉得怎样?”
荀莺初坐在大石块上,团扇掩了面,目不转睛瞧着正堂里的贵客。
“咦……”
她专注地瞧了好一阵,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转向旁边,咕哝着,“说话不捂着小虎牙了。……脸色好严肃,一直在教训十二郎。嘶~”
她摇着团扇,嘀嘀咕咕地抱怨,“好吓人。他当真还不到十九岁?看他板着脸的样子像是二十九。”
小小抱怨了几句,身侧的人毫无应答。荀莺初诧异起来,侧身去看,阮朝汐竟然也同样专注地盯着正堂宴饮的身影。
阮朝汐此时的身上,显露出某种奇特而复杂的情绪。
坐在青石高处,遥望正堂主位端坐的熟悉身影,明澈的眼瞳里分明闪着坚定耀光,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下个瞬间,却又显露出痛苦。
两种互相冲突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显出了这个年纪极为少见的挣扎神色。
头顶的阳光过于刺眼了。她闭了闭眼,眼底浮起一层雾气,濡湿了浓黑睫羽。她低了头,避开那刺目的阳光。一滴泪溅落青石上。
荀莺初被惊到了。她仓促地抓过阮朝汐的手。
“何事让你这么难过?――我们不看了。我们现在便走。”
阮朝汐回过神来,迅速抹去了眼角的濡湿。
“我们是该走了。快下来,你家女婢要追来了。”
她当先跳下大石,拉着荀莺初的手助她跳下。两人仔细拍净裙摆沾的青草和泥土,沿着山道小径,慢慢地往回走。
荀莺初暗中相看了钟十郎。多年未见,钟十郎早已脱胎换骨,长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少年郎,真人和她印象里的虎牙小怪人大相径庭。
她露出了烦恼的表情,一会儿走神思索,一会儿担忧地瞧举止不寻常的好友。
两人正沿着原路回去,视野里忽然闪过一个眼熟的人影。荀莺初停步往山下望,隔着一道清浅流水,越过一道围墙,银竹快步走向前院。
银竹并未四处找寻阮朝汐,而是径直寻到了值守护卫的周敬则,福身说了几句话。周敬则领着她走向正堂方向。
荀莺初气得顿足大骂,“黑心婢子!比白蝉当年还爱告状。她定是去正堂寻三兄。刚才十二郎拉扯你的事瞒不住了。”
阮朝汐比她还早看到,只是未做反应而已。她心里主意已定,冷漠道,“让她去告。”
这次说话的声音比之前主院里还要清冷,带了破釜沉舟的意味。荀莺初立即察觉出不对。
她着急起来,“阿般,你老实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就在这处,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的。”
阮朝汐眼神柔和地望向她。
“阿l,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了。你是我认识多年的挚友,我不瞒你。无需你做什么,等下你装作无事回去。我要做的事情和你无关,莫要叫人抓住了把柄。”
刚才出来之前,她换了件银线暗绣梅枝的广袖对襟夹襦。
她身材纤长高挑,穿这身广袖襦格外显出飘逸,翩然走在山间,荀莺初一路赞不绝口。
但阮朝汐特意挑了件大袖襦,是有她自己的用意的。
在荀莺初震惊的视线里,她缓缓伸出始终藏于广袖中的左手。手中握着一卷书卷。
书卷以贵重的白绢写就,颇为厚重,荀莺初越看越眼熟。
“这是不是,前两日我们半夜看的那卷……”
“不错。”阮朝汐把卷轴又藏入大袖中,从外表看来毫无痕迹。“正是那卷名册。”
――――
阮朝汐袖中揣着名册,抄近路上前拦住迎面一行人时,远道而来的钟氏贵客正在本地主人的带领下,缓步欣赏正堂附近的景致。
观赏远山流水的兴致中途被打扰,银竹神色不安地站在青石道边,燕斩辰拦住她,不让她上前打扰贵客。
银竹和他小声争辩,郎君叮嘱过的,只要事关十二娘,一切大小事要立刻告知,不得耽搁。
阮朝汐便在这时抄近路赶来,越过银竹,拦在前方游玩观赏的宾主三位郎君面前。
“荀三兄,阿般有事求见。”
荀玄微早看见她了。远远地便停了步,目光带着几分不赞同。
“此间有贵客,是正在和七娘议亲的钟家十郎。”
面前的广袖长裙少女以团扇遮了面,只露出一双潋滟明眸,不算在外客面前太过失礼,他猜测又是七娘委托她来,耐心劝她回去。
“你不好出席的。别胡闹,先回去,等我这边宴席罢了再去寻你说话。”
但阮朝汐并未听从他的叮嘱,转身回返。反倒往前一步,遮面团扇放下半寸,那双明澈眸子直视向荀玄微身侧的钟少白。
“十二郎万福。”她颔首打招呼。
她乍一露面,钟少白就激动地上前几步,不等她话音落地,立刻应答,“十二娘见礼!”
拉着身侧略显年长的少年郎君和她引荐,“这位是我家十兄,钟知墨。”
钟十郎怀疑地盯了眼幼弟。宴席间一声不吭喝闷酒,问他十句也不应一句。现在又突然活过来了。
“在下钟知墨,家族行十。十二娘有礼。”
钟十郎早知道云间坞里有位借住的阮家十二娘,两边客气地见礼毕,眼角余光还是盯着自家行为反常的幼弟。
阮朝汐当着两位贵客的面,镇定地和荀玄微说起了事。
“承蒙荀三兄怜惜,相赠名册。阿般已经从中选定了,想要回阮氏壁,和我家长兄商议。”
“阿般身为外客,叨扰云间坞多时,荀三兄贵人事忙,不敢再劳烦三兄的车马专程相送。钟氏壁和阮氏壁相距不远,不知可否劳烦十二郎的部曲车队送一程。”
钟少白又惊又喜,拍着胸脯允诺下来,“小事一桩!”
团扇遮掩下的一双翦水秋眸带着温柔歉意。“连续两次劳烦十二郎了。”
钟少白笑起来,“举手之劳,哪算劳烦。”
钟十郎站在旁边,脸上露出三分疑惑,三分疑惑又变成七分怀疑。
他挡在钟少白前头,谨慎问了一句, “阮郎那边可知?”
“家兄原本定好了来接,我只是早回几日而已。”阮朝汐平静地道,“只是提前几日回家中,还需要额外告知么?”
说的有理有据。钟十郎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钟氏壁和阮氏壁都在豫州东南,相隔不远,送阮氏小娘子回去确实是举手之劳。更何况他隐约听闻了之前发生的事。
之前十二郎护送阮十二娘去祭扫母亲墓,人到第二日清晨才回,几方合力把事压下来了。明面只说扫墓归途中,车辆半路意外损毁,十二郎伤了腿脚,被荀玄微接回云间坞养伤。
钟十郎此行大张旗鼓地登门拜访,也受了族中委托,先把十二郎从云间坞捞出来,再带着幼弟去阮氏壁赔个罪,平复这场风波。
护送阮十二娘归家是个再好不过的登门理由。他心里已经想应下,但身为客人,不好越过主人决意。
钟十郎谨慎地侧身请教此地主人:“十二娘由我们车队护送去阮氏壁之事,不知荀三兄意下如何。”
荀玄微惯常挂在唇边的微笑消失了。
眸光幽寒,隔着三五步距离,盯着面前礼数齐全、当着贵客面请去的少女。
深秋山风吹起他的大袖,他冷淡地站在原处,字字句句的对话传入耳中,什么也未说。
阮朝汐从广袖中取出准备已久的卷轴,双手奉上,当着钟氏贵客的面,递到荀玄微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