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4-08-28 23:02:19

  当夜没人找她。
  第二日大清早有人来了。阮朝汐躲在屋里没去书房,白蝉特意找来,把她带去喝了早已预备好的一碗酪浆,又按郎君的叮嘱,给她准备纸笔,把她带去东边靠窗的黑漆大书案边,让她在书房里练两刻钟的字再去东苑。
  接下去半个月始终如此。
  阮朝汐每日清晨坐在书房里喝着甜甜的酪浆,在五彩晕光的云母窗下练字。纳闷地想,怎么回事?
第9章
  山中不知岁月,庭院红叶经霜。
  深秋季节,主院围墙边的枫叶艳如云霞,红叶飘了满地。留下的童子们熟稔了坞中地形和人事,每日功课完后,一个拉着一个,在蜿蜒连绵的长曲廊里撒着欢儿疯跑。
  每日午时,早课结束后,小门打开,东苑童子可以进出主院。
  主院只对童子们定下了三道规矩。
  其一,坞主病中,人需静养。路过主院起居的三间青瓦大房,不得喧哗吵闹。
  其二,入室内需脱鞋屐,穿足衣。
  其三,不得惊扰池子里的锦鲤。
  山中多雨,天气寒凉得早。庭院里的几株红梅在十月底里早早地开了,香气芳馥悠远,从主院一直传到了隔壁东西两苑。
  童子们早晨学文,跟着杨先生仰头晃脑地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斗大的字识了一筐,先捡起细树枝,在沙地上划写学字。写得好了,再回室内提笔在纸上练习。
  下午跟随几个部曲师傅练武,沙地上马步蹲起,先练稳下盘,再一招一式地教授部曲人人都会的一套基本拳术。
  因为荀玄微在主院养病的缘故,怕惊扰了起居,童子们的学业安排得松散,早上辰时才开始,傍晚日落便结束,中午还有一段休憩时间,远远未到把精力榨干的程度。
  到了午时放课休憩的那半个时辰,不等杨先生把书本放下,一个个撒丫子便往院门外跑,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李豹儿俨然是个孩子王,领着身后一溜排小跟班,蹬蹬蹬跑上木长廊,倏然停步,抬手往后一压,压低了声音。
  “小声些!”他警告,“我们要路过坞主的坐处了。坞主还病着,人要静养。不得喧哗。”
  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晴朗少风,深秋山中罕见的好天气,荀玄微坐在庭院里的锦鲤池子边,手中握一卷书,右手握着钓竿,钓竿探进锦鲤池子,久久不动。
  他选的坐处僻静,人却不难找。这些日子,只要人出了屋,身侧总是放一盏药盅。或许是不爱喝药的缘故,一盅药半个时辰都喝不完,浓烈的苦药味隔着半个庭院都能闻得到。
  童子们今日结伴穿过庭院,要去斜对面的南跨院。闻到庭院里的苦药味,一个个放轻了脚步,踮脚踩过木廊。
  奈何人数太多,脚步杂乱无章,没等穿过长廊便露了馅,不止惊扰到了中庭垂钓的人,就连池子里的锦鲤都被惊扰,纷纷甩开尾巴,迅速远离长廊侧畔,池边只留下一圈圈的动荡涟漪。
  荀玄微却没有出声怪罪,只倚着锦鲤池边的朱漆木栏,视线转过来,漫不经心瞥了眼过于闹腾的童子们。
  童子们立刻襟声,排成一列行拜礼,再度起身,蹑手蹑脚地穿过长廊。
  阮朝汐藏身在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榆树干背后,悄无声息地往庭院里打量。
  荀玄微独坐时不喜人打扰,他身侧除了一小篓子鱼饵,就是那盅喝了小半的药盅。
  天虽晴朗,风寒料峭,他整个人包裹在鸦青色的鹤氅裘里,只露出一截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腕,在阳光下悠闲握着钓竿。
  人正对着池塘方向,凝目垂视,星眸半阖,似乎在专心垂钓,又似乎在暖阳下小憩。手中的钓竿微微上下晃动,池里有锦鲤咬了饵,水中涟漪激烈荡漾,钓竿却悬在水面上不动。
  阮朝汐趁机一溜烟奔向池子边的花圃。
  荀玄微偏偏在这时睁开了眼。星夜般的点漆眸子,带着不明显的笑意,望向疾跑的小小背影。
  阮朝汐刚在花圃里薅了几把,就被此处主人捉了个正着,赶紧把一摞草木叶子藏在身后,过去见礼。
  “原来是阿般。”鱼竿动了几下,荀玄微不疾不徐地拉竿,凌空握住一条摇头摆尾的红斑锦鲤,扔进小竹篓里,问她,“何事要拔庭院长草?”
  阮朝汐摊开手掌,露出手里一把凌乱的树叶子草叶子, “约了午时斗草[1]。“
  荀玄微起了少许探究兴致,召她过去,仔细打量她手掌里形状各异的几株草叶,“东苑哪个童子有雅兴,和阿般斗草?”
  阮朝汐分辩说:”东苑才没人喜欢斗草,赶去看打架还来不及。我和西苑的阿池约了……”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想起,虽然东苑童子和西苑小娘子们都在启蒙,杨先生偶尔立一架屏风,把两边十几二十人都叫来听学,但放课后,东苑和西苑是不能来往的。
  年纪最小的冯阿宝前几日跑进了西苑玩儿,西苑主事的娟娘子倒没说什么,把懵懂小童送回东苑,霍清川把冯阿宝带出去单独训诫,打了竹板,还罚了他一顿饭。
  但话已经出口半截,迎面对着笑意隐约的视线,她硬着头皮含糊往下说,“……约了……那边,午后斗草。”
  “人绝不入西苑!”她匆忙补充说,“就在西苑门口斗草。斗完了就回来。”
  荀玄微的视线落在摊开的手掌上, “就这七八种叶子,和隔壁院子斗草,岂不是要输?”
  “就是不想输,所以才过来……”阮朝汐瞄了眼不远处的花圃。
  虽说是小规模的花圃,长不过十步,宽仅三步,毕竟种在主院的锦鲤池塘边,有专人精细伺候,里头移栽了十几种山里罕见的观赏花木。
  荀玄微挪了挪身子,露出身侧遮挡的鹅卵石小径。曲径蜿蜒通往锦鲤池塘另一侧的大丛茂盛药圃。
  “对面药圃里的草木品种更多些。去那边寻。”
  阮朝汐惊喜道,“多谢坞主!”小心翼翼越过荀玄微身侧,踩过一人宽的木拱桥,一溜烟跑去池子对面的大药圃里薅草。
  紧闭的西苑木门缝隙里,几只圆溜溜的乌黑大眼睛注视着主院这边的动静。
  清脆的女童嗓音发问,“娟娘子,阮阿般要过来斗草了。我们可否开门?”
  娟娘是一名容貌秀美的少女,隔着西苑木门看了几眼,摇头笑叹,“郎君偏心。开门罢。”
  谁不知道,这批新选进来的童子里,坞主对阮阿般青眼有加。
  搬去主院的,只阮阿般一个。每日准许在书房习字的,还是只她一个。
  阮阿般合了坞主的眼缘,众人私下里议论过不少次,得出的结论,还是因为阮阿般容止[2]卓然。
  士族高门对容貌行止的追求,在百年间已经蔚然成风。越是混乱无定的世道里,士族越是追求衣冠超卓、品貌风流,哪怕人生短暂如流星划过,也定要求个绚丽灿烂,千古留名。
  乡郡里的大小中正,品鉴人物高下,举荐拔擢贤才,除了言行,才德,品性,也是要品鉴容止。
  上行下效。从朝堂到乡野,谁不喜欢长得好的呢。
  长得好,早晚吃饭都能多勺肉汤。
  “阮阿般,你从药圃里拔了多少珍贵药株?”西苑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容色俏丽的女童探出脑袋,噘嘴抱怨,“我今日必然要输给你了。”
  阮朝汐站在垂花门边,女童抱怨的声音不小,她急忙做手势嘘了声。“坞主那边听得见,小声些。”两人放轻了动作,轻手轻脚地在门边斗草。
  荀玄微噙着清浅的笑,裹着鹤氅裘,悠然甩了下长杆。满鱼篓的锦鲤被放生回池子里,重新摇头摆尾地游走,钓竿钩子又加了点鱼饵,继续放入池中。
  阮朝汐和西苑交好的傅阿池同时小心地回望。庭院中悠闲独钓的郎君侧身坐着,侧脸在阳光下皎洁如玉。
  “坞主病了快整个月了吧。” 傅阿池担忧地说,“怎么还没好呢。”
  阮朝汐回头遥遥望了眼池塘方向,小声和傅阿池说,“坞主不喜欢喝药。每次都喝一半倒一半。”
  庭院对角处,李豹儿砰地从树上掉下来。
  去了铁箭头的一支长箭落在身侧,他龇牙咧嘴地起身,“霍大兄,下手太狠了!”
  霍清川的声音隔着南边院墙传来,“不是我。是你燕三兄。”
  一个豹子似的矫健身躯,柔韧到不可思议,单手勾着墙头,轻快地跳过院墙。阳光下露出一张尚带着青涩气息的少年面孔,神色却冷漠,带着隐约不耐表情。
  燕斩辰,今年十五岁,还在猛长个头的抽条年纪,自幼习武,天赋过人。
  燕斩辰先遥遥往庭院中央的主人处行礼告罪,掸去身上浮灰,转脸朝向跌坐地上的李豹儿,张口就是不冷不热的嘲讽,“就你们这些未入门的货色,下盘站稳了么?第一套拳学完了么?也敢来南跨院偷看我们练武?”
  李豹儿眼睛都直了。扑过来扯住燕斩辰的窄袖,大叫一声,“燕三兄,你怎么从墙上轻飘飘翻下来的?教我!”
  燕斩辰的冷嘲热讽落了个空,满脸怀疑,“长得高头大马的,听不懂人话。莫不是个傻子吧?”
  “……”午后主庭院里,满院子鸡飞狗跳。
  “嘘!”葭月匆匆小跑着赶来,俏脸气得发红,堵住嗓门最大的李豹儿那处,压低嗓音斥责,
  “你们这边要翻天了?可劲儿折腾,锦鲤池子边上听得清清楚楚!还不快些停止喧闹!郎君喜静,真惊扰到了人,你们不怕挨罚?”
  燕斩辰立刻闭嘴,快步退回南苑。李豹儿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压着嗓门分辩,“坞主人极好的,才不会为这点小事罚我们。”
  锦鲤池子岸边,白蝉托举着短案,不敢过于靠近打扰,轻声回禀,“药放冷了。郎君,奴拿去重新热一热?”
  荀玄微瞥过一眼,并不多言语。
  白蝉知道这是无声拒绝的意思,垂头默默退下。
  阮朝汐靠着手里一大把新薅的奇花异草,中午斗草大杀四方,不止今年新入西苑的几个小娘子输的一塌糊涂,就连早几年入西苑的前辈都败在她手里。
  “好你个阮阿般。”掌管西苑的娟娘今年十六岁,已经了女子盛放花时,娉娉婷婷,明眸动人,仿佛早春盛开的玉兰。
  娟娘把手里的十几片草木叶子往地上随意一洒,抿着嘴笑,“仗着郎君偏向你,薅了主院花圃里的珍稀药株叶子跑来西苑斗草?你怎么不随其他东苑小子们玩耍。”
  阮朝汐愉悦清点手里大获全胜的花草叶子,好声好气地告罪, “东苑没人跟我斗草,都跑去南跨院看燕三兄练武。我今日实在无聊,娟娘子,下不为例。”
  娟娘眸光含笑,嗓音里也带着轻松笑意,“郎君抬手放你过来玩耍一两次倒是无妨。但人在东苑进学,还是少来西苑的好。过来的多了,也不怕西苑收了你?”
  ……
  一声清越罄声响起。
  对于东苑来说,这是午后小憩结束,下午武课开始的铜罄声响。
  阮朝汐仔细收好花草叶片,急忙穿过庭院,奔向东苑。
  路过池塘边时,贪吃的锦鲤簇拥在池塘边,荀玄微依旧披着暖裘,握着钓竿,眸光半阖,倚着朱漆木栏,打开瓷盖的药盅依旧放在身侧。
  阮朝汐蹑手蹑脚地踩过小木桥,越过荀玄微身侧时,眼角余光注意到药盅里的药似乎未减少,这么久时间了,竟好像连一口也未喝。
  她又几步跑回来,弯腰仔细查验了片刻,不是错觉,是当真一口未动。药已经放冷,就连周围萦绕的苦涩味道都淡了。
  “坞主记得喝药呀。”
  她怕对方忘了,轻声提醒一声,不等回应,在悠扬的罄声回音催促里,匆忙跑入了东苑小门。
  荀玄微半阖的眸光睁开,望了眼飞跑远走的小小背影。
  修长的手放下钓竿,端起了瓷盅。
  浓黑的药汁已经冷透,他垂眸看了一眼,抬手饮尽,空盏随意放置在身侧草地上。
第10章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从窗外传入东苑学堂。
  杨斐今日带来一幅六尺宽的大舆图,高挂在白墙上,舆图勾勒了南北疆域,位于长江之北的广袤中原边界。
  其中以朱笔着重勾出豫州边界。豫州各处分布星星点点十几个小点,以朱笔圈起,大小不一。
  杨斐点了点豫州中央圈出的最大红点。
  “这里就是豫州最大的一处坞壁:荀氏壁了。辖有万户,七万余人,部曲两万众。早先中原动荡时,荀氏全族聚居此处,聚居屯田,自给自足。如今局势虽然缓和不少,但荀氏壁,始终是颍川荀氏在豫州的根基所在。”
  “此处,”杨笾赶蜍魇媳谖鞅狈较虻囊淮π『斓悖“便是我们云间坞,地形险要,占据易守难攻之山地,与荀氏壁形成犄角之势,互为守望。”
  “其余各处,”杨笾赶蜍魇媳谥鼙叩乃奈宕Υ笮『斓悖“还有颍川钟氏的钟氏壁,陈留阮氏的阮氏壁,都是豫州宗族大姓聚居的所在。三姓世代交好,过去遇到战乱时,曾经出兵互助。”
  阮朝汐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胳膊肘忽然被人戳了一下,陆十趴在长案上,以气声和她咬耳朵:
  “陈留阮氏可是高门大姓。阮阿般,是不是你姓的那个阮?你该不会是陈留阮氏流落在外的族人吧?”
  “别笑话我了。”阮朝汐把胳膊抽回去,“虽是同样的字,但我的阮是小民庶姓的阮,我家连饭都吃不上,脚下没有寸土,头顶没有片瓦,和陈留阮氏的高门贵姓搭不上干系。”
  陆十不死心。“万一是呢。”
  他心思活络,在课堂里托着腮,已经瞬间替阮朝汐畅想到了十年后, “高门大族也有几个旁支的穷亲戚吧。如果能和陈留阮氏联上宗,你岂不就是高门出身的小郎君了?”
  阮朝汐叼着笔杆,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最近人养得好,巴掌大的精致脸庞气色红润,原本就如画的眉眼越发生动,端坐时仿佛粉雕玉砌的雪团子,就连翻白眼的动作也极可爱。
  陆十不以为忤,凑过来继续嘀嘀咕咕,正说到激动处,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熟悉的鹅毛大羽扇。
  啪,额头不轻不重挨了一记。
  杨斐摇着羽扇走过,哼笑一声,“世家大族都录有谱牒,无论嫡系分支,可以追溯七世以上。突然冒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联上宗的。庶民冒姓攀附高门,可是斩首大罪。诸位童子,小命要紧哪。”
  小小的插曲回到正题。
  杨斐一只手按住舆图中南的豫州,另一只手按住了中部的司州。
  “司州,京城所在之地,中原要害。”
  他又指着司州中央的京城位置, “当今圣上,冀州豪强出身。得了冀州大族:清河崔氏的鼎力支持,领兵逐鹿中原,驱逐旧帝,入主京城,立国号‘炎’,至今十年整。”
  所有人瞪大眼专注看着。
  仿佛透过面前的舆图,看到了过去十年中原历经的无数场厮杀征战,金戈铁马,大地震颤,旷野千万白骨,百年城墙高处改朝换代的满天旌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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