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雕弦暮偶【完结】
时间:2024-08-29 17:12:38

  似凡尘业火。
  而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北疆。
  毡帐篝火熏暖,人影幢幢。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拿了软布,擦拭雪亮弯刀。
  那只手骨节分明。往上,是玄铁护腕、绛黑狐裘,往下,暗黑的衣摆沾染了血迹,黑靴旁,一具温热的尸体尚在抽搐。
  断颈涌出的鲜血,洇红了地毯。
  男人却视若无睹,他肩宽腿长,靠坐在交椅上,坐姿颇为慵懒狂放,更衬得气质危险莫测。
  侍卫因为疏忽放入了刺客,跪了一地,愣是无人敢抬头。
  这时,有手下步履匆匆,掀帘入内,急切地传来探报。
  男人漫不经心垂眸听着,似是毫不在意。
  仍在认真地擦拭弯刀。
  从刀身到刀坠,确认再三没有血迹后,才合鞘,低笑出声:“逃?见杀我不成,已经从楼兰南逃了么?”
  手下不知又说了什么。
  男人笑将起来,肩头微耸,声音像是愉悦极了:
  “闯入齐国领土怕什么?我只怕异国他乡,我亲爱的父亲,在天之灵——”
  “看不到我亲手杀死他的两个,爱、子。”
第2章 月夜
  瓜州以西,就是西域。这里,有佛窟林立的万佛洞,向来不缺意图朝圣者。
  但路上流沙变幻莫测,一个不慎就尸骨全无。
  所以,自本朝开国之后,鲜少有人踏足。
  宣榕翻阅古籍,又打听了许久,才得到“八月中旬流沙会消停”的消息。从年初就开始等,只等半月后的西行。
  说不期待是假的。
  她甚至亲自去采购了吃食。
  昔咏和其余两个侍卫,准备防晒的衣物、抓钩刀剑之类的武器,和火折子、千里眼之类的物件。
  时间很快过去,八月来临,中秋将至。后院里的桂花芳香四溢。
  昔咏大步走进时,宣榕正坐在亭里,轻声叮嘱新请来的仆妇:“……西厢房那几位老伯脾胃不佳,粥要熬化一点。唔,大概就这么多要注意的。我不在的这半月,劳烦二位照看好一宅子的人。”
  宣榕给的定金丰厚,干的活也简单,不过是煮饭打扫。
  那两个仆妇眉开眼笑:“好好好,容小姐放一百个心!”
  宣榕也点了点头,这才用眼神示意昔咏,问她什么事。
  昔咏挥退仆妇,俯身道:“郡主,流沙停止转动了。”
  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西行了。
  宣榕向来平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愉悦:“那好呀,明日出发。”
  昔咏领命,去做最后的部署了。
  顺便指挥工匠们,将新打的铜门安好。工匠们赤膊上阵,忙得热火朝天。
  无人注意到,街角出现一双阴鸷扭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座老宅。
  眼底是盖不住的怨毒垂涎。
  这让眼睛主人本来能算清俊的样貌,变得扭曲丑陋。
  许久后,他对家丁道:“婚嫁的仪式可以准备了,等他们一走,喜轿上门,把她‘娶’过来。弄得越声势浩大、人尽皆知越好。这样,就算他们回来想撇清关系,也没可能了。”
  家丁胆战心惊:“可可可是老爷……”
  “我爹呵,就想着巴结上司。一个小画师,也值得这么小心谨慎?”他弹弹袖袍,“等‘纳’进门,还不随便怎么磋磨。”
  家丁眼珠子咕噜转了圈,到底没敢反对:“是……”
  “对了。”那边铁门换得麻利,想必无人再能破门直入,他一声冷笑,“那群流民确实碍眼,别到时候败坏我后院女人名声——”
  “找个时机,烧了吧。”
  *
  西北的天,入了秋后越发干旱少雨。
  连续几日的艳阳高照,让风沙喧嚣。不过好在宣榕勾画的路线得当,一行人顺利经过蓝月泉、古驿站。
  这天傍晚,更是远眺见地平线上,拔地而起的连绵石壁。
  昔咏来了精神:“郡主,您看,万佛洞——”
  夕阳将巍峨佛像群沉入血红。
  也落在宣榕身上。
  她仰起头。
  随着骆驼走进,漫天神佛映入少女瑰丽的琥珀色双眸。
  宣榕是伴随大齐迈向鼎盛而成长的。
  可以说,她身上每寸骨肉,都有来自盛世的雕琢。
  她也见过太多奇珍异宝,天生就宠辱不惊,性情冷淡。此刻,她本该心如止水,却还是被万佛洞的景色晃了神,震撼得目光流露赞叹。
  神佛静静沐浴在落日余晖里,或捻花高坐,或举止肃穆。壁画里的人物轻纱曼舞,仿佛下一刻就要袅娜飞天。
  抬头仰望这些神佛,只觉人渺小如尘埃。
  “……先停下来,我画几张草图。”宣榕喃喃道,干脆下令休整停留。
  又和暗卫们一道拂去壁画尘土,拿起羊皮卷轴,开始执笔临摹。
  时间过得很快。
  等到夕阳沉入天际,夜幕降临。星空下,荒野瞬间凄清冷寂。
  昔咏用火折子点了堆枯树枝,轻声问询:“郡主,可要把晚饭热了?”
  “好啊。”宣榕很好说话,吃穿也都不挑。
  吃完昔咏烤的干驴肉,喝了几口热羊奶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布袋里一个裹得严实的油纸包,说道:
  “从酒楼买了点月饼,大家分着吃吧。”
  昔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月亮。
  它在崖壁间露出浑圆的亮色,赫然已是中秋。
  另外两个侍卫都是隶属公主府。
  不像昔咏少年时还闯荡过江湖、入伍挣过军功,这对孪生兄弟从小在京城长大,对京中吃喝玩乐再熟悉不过。
  闻言,年幼一些的容松长臂一伸,捞起油纸包,看到上面“田”字,惊讶道:“咦,田记都开到西北来了?”
  这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糕点铺子,味道一绝。每天排队的人能从望都西城排到东城。
  “没。”
  宣榕露出个歉意的笑:“这家是假的,那是‘由’字。大家凑合吃吧。”
  众人:“……”
  容松嘟囔道:“啊,又是打着田记招牌,蹭人家口碑的。”
  他们兄弟二人都生得好看,一种样貌,却是两般气质。容松开朗好动,如日清朗,他的兄长容渡则更沉冷,像是深潭静渊。
  闻言,容渡冷冷道:“嫌弃就别吃。”
  容松却笑嘻嘻地拆开,“谁嫌弃了?郡主买的,就算是石头子我也照咽不误。”
  油纸包里,三种口味的月饼叠放,每种四块。
  比起京城糕点,不算精致,但造型玲珑,被模具刻了玉兔望月、丹桂飘香之类的图案。
  四人分了月饼,宣榕也随便挑了块,细细咀嚼。
  思念远在望都的父母。
  焰火跳窜,光影勾勒出她精致侧脸,一缕青丝从颊边自然垂落,让少女看上去安静而遥远。
  忽然,她轻轻开口:“昔大人,有狼。”
  昔咏瞬间警惕,但还是说:“牧民猎狼,这个季节,正是群狼青黄不接之时。荒漠应该不会有野狼。”
  “可我听到狼嚎了。”宣榕侧了侧耳朵。
  谁不知道小郡主六感惊人。
  昔咏凛然:“容臣登高一观。”
  说着,她立刻甩出飞爪没入石壁,借力攀爬。登上视线极佳的最高点后,又拿出千里眼远眺。
  皎洁的月光里,昔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等她几个起落,从高处跃下,宣榕抬眸问道:“可是还有人和鹰?”
  昔咏抿了抿唇:“郡主听得不错。两支骑兵,前后追逐,前者不足二十,已是强弩之末,但后者……”
  “起码五百人。”说着,她下意识反手摸了摸背负的双剑,像是在估量敌我差距,一字一顿道,“都是披坚执锐。至于狼,有一匹半马之高的雪狼。军队头顶有苍鹰盘旋,那是——”
  听到这些描述,宣榕立刻能断定,这些骑兵根本不是来自大齐。
  她咽下最后一口月饼,与昔咏异口同声:“北疆十三连营的人。”
  只有这些天山脚下的草原之子,才熬鹰驯马,豢养野兽。
  面前,昔咏已经三下两下踩灭篝火,像是怕吓到她,声音很轻安慰道:“郡主,别怕,我们谨慎些,他们应该不至于闯入这里。”
  “他们很可能来这里。”宣榕摇头,“万里荒漠,只有这里略有遮蔽。逃兵慌不择路,往掩体奔逃太正常了。”
  昔咏无言以对。
  宣榕却面色如常,白皙的手抱起卷轴:“收拾一下,打不过,我们就躲起来。”
  昔咏:“……是。”
  *
  几公里开外。马背上,耶律金早已筋疲力尽。
  他攥紧缰绳的手发白僵硬。
  侧头,余光里,哥哥头颅被追兵挂在马鞍上。那头颅表情狰狞,夜风一吹,呼啦作响,像是给他的催命符。
  而他们的弟弟,从小到大,哪怕在望都寄人篱下时,他们都不屑一顾的弟弟——
  正弯弓搭箭,漫不经心对准了他。
  耶律金悚然一惊。立刻趴倒在马背上。
  可那箭尖陡然下压,裹挟一股戾气,狂躁地射出,正中马腿!
  他被骤惊的马甩了出去。
  行至末路,在空中坠落的那刻。
  耶律金才赫然发现,他们这位弟弟放任他们逃窜这么远,也许是怀着恶劣的趣味,猫捉老鼠一般,想看他们垂死挣扎。
  否则以其箭术,方才能对他一击致命!
  耶律金绝望地想,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可就在这时,忠心耿耿的下属纵马狂奔,险而又险地接住他。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主人拽下了马,脖子折断得无声无息。
  马蹄卷起的尘烟里,露出耶律金一双不甘的眸。
  不,他不能死,他要活!
  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个属下性命算什么?等他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定要将那杂种碎尸万段!
  这么想着,耶律金一咬舌尖。
  向沙漠里唯一的崖壁纵马奔去。
  这引得他头顶盘旋的苍鹰厉啼,穷追不舍,为身后骑兵引路。
  鹰啼声穿透沙漠,这次,终于结结实实撞进了宣榕耳里。
  狭窄的石壁间,无光无月,唯头顶一线极窄的星空。
  宣榕靠着冰冷的岩石,听到兵戈交接的铿锵,马蹄踏沙的奔腾,箭矢离弦的窸窣。由远及近,惨叫声连绵不绝。
  一路西行,最血腥的场景,也不过是昔咏手刃了一个山匪头子。
  但和近在咫尺的屠杀相比,那都像小孩子过家家了。
  太平盛世里的明珠,不应该被这种杀戮玷污。
  昔咏按照吩咐将潜望镜布置好,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就想捂住宣榕耳朵。
  被宣榕轻轻摇头,避了开来:“无事。”
  她静静地望着最近的琉璃镜。上面,经过数次折射,能看到岩壁缝隙外的追逐。
  唯一剩下的骑士驾驭快马,神色怆然。
  他四肢有不同程度的箭伤,但不致命。擦肩而过的羽箭也仿若戏弄,擦破点油皮。
  直到身后人像是终于玩够了。
  一道急促的舌尖哨音响起,紧追不舍的雪狼闻令提速,将快马扑翻在地。
  骑士狼狈地在沙土里跌落。
  他想爬,但被雪狼咬住了腿。
  他又张开嘴,像是想向漫天神佛求饶求助,或是痛苦忏悔。
  但他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气音,就无力倒地——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贯穿了他脆弱的咽喉。
  宣榕也瞳孔猛缩——骑士的脸和数年以前,北疆送来的三位质子其中一位,渐渐重合。
  这是……耶律金。
  漠北王庭的第二子。
  那追杀他们的人,只能是……
  仿佛是为了印证宣榕所想,那人放平尚在震颤的弓,淡淡吩咐:
  “搜一下耶律金的身。狼王印在他那儿。”
  是成年男子的声线,低沉迷离,透着散漫慵懒,像望都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但偏偏又带了一丝森然杀气。
  让人想起西北的烈酒与寒山。
第3章 既见
  果然。耶律尧。
  宣榕默念这个名字。
  若是另两位兄长,她有十足把握能皆大欢喜。
  但居然是他。
  一瞬间,宣榕仿佛回到了八年前。
  大雪纷飞的腊月天,父亲入宫述职,她也跟去讨了压岁钱,出宫路滑,便被父亲抱在肩上。
  父女俩不紧不慢赏着雪景,走得慢,在下汉白玉长阶时,遇到了万国来朝的使节团。
  很多,很长,近百人的一支队伍,有几十来支,服装各异,面容有别,有的一看就是番邦人。
  他们从天金阙的正南门,蜿蜒而上。
  天地间朱甍碧瓦落雪为白,唯有他们,像一条彩色游龙,翻腾入紫禁。
  许是父亲穿了竹青色常服,又未带侍从,自行撑着十二骨节伞,使臣们拿捏不准他身份,没有冒然行礼打扰。
  所以,他们下台阶的速度如常。
  和千百人擦肩而过,目光不曾停留。
  忽然,宣榕注意到了什么,小声:“爹爹,你看,那个队伍里有三个小哥哥……”
  父亲淡淡瞥了一眼:“北疆送质子来了。”
  “质子是什么?”
  父亲轻声解释:“两国议和,以示诚意送来的人质。”
  本以为这次,双方又会静默走过。
  没想到,北疆使臣却似认识父亲,停下脚步行了个礼,颇为皮笑肉不笑地道:“宣大人。”
  父亲侧过头,颔首致意:“阿扎提。”
  值此脚步微顿的空隙,宣榕与少年们对视。
  年长二位皆是神采飞扬,最小的少年,却恹恹垂眸,只在即将错身而过的刹那,覆雪长睫一颤,露出一双瑰丽湛蓝的眼。
  流光剔透。
  蕴了沉冷,像是染血锈刀。
  仅此一眼,宣榕就能看出耶律尧眼底的冷戾。
  而八年后,很明显,昔日的幼狼早就长出锋利獠牙。
  她深吸一口气,看到几个骑兵下马,在耶律金残躯上摸索出个金色方章,转身恭敬回走去献上:
  “主上。”
  琉璃镜里,为首的青年男子样貌极为英俊。高鼻深目,神色莫测,约莫二十二三岁,漆黑微卷的长发用银冠高束部分,其余随意披在肩上。
  他骑着匹玄黑骏马,轩昂高挑,没穿盔甲,只着劲装长靴,绛黑箭袖上甚至缀着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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