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雕弦暮偶【完结】
时间:2024-08-29 17:12:38

  这两位出身公主府私卫。
  宣榕自小和他们一起长大,早就习惯了哥俩的插科打诨。
  就在容松差点要揍他哥时,宣榕转头,熟练地打圆场道:“好啦阿松,阿渡是关心你。”
  容松这才收手,愤懑走了,容渡想了想,终究不放心,也抬脚跟了去。
  而昔咏看到宣榕唇瓣干涩,轻声道:“郡主,我去拿点水来。”
  宣榕点点头。
  她做事向来专注认真,坐在木扎上,面前立的木架四角订着整张羊皮,画到关键处,干脆拆下画板搁在膝上,细致地悬腕勾线。
  远处士兵的说话嘈杂,风声呼啸,都仿佛成了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
  以为是昔咏回来了,宣榕头也不抬:“水囊先放着。昔大人,把木匣第三层,最左侧那几支朱笔给我。还有三个瓷碟和沙青粉、青金石粉、石黄粉。”
  说着,她端详已经用金色描线的佛像,思考下一步着色从哪里开始。
  木匣成年男子腰线高,用耐腐蚀的杉木制成。百余个抽屉琳琅满目,盛满颜料、瓷碟或是毛笔。排布整齐,井然有序,找的时候也一目了然。
  脚步顿住,紧接着是翻找的声音。
  不多时,她需要的东西被摆在了手边案台上。
  案台同样木质,做得精巧,被一根空心梨花木套着实木支着,可升可降。
  宣榕思绪在构图上,头都没回。
  阳光从石窟缝隙撒入,浸没她白纱裙袍。
  从案台摸来的朱砂被研杵碾碎,和水,去勾勒佛像头顶冠冕的珠宝。
  忙完这一切,宣榕才松了口气。她将笔和瓷碟放在旁边,抱着画板起身转身,道:“阿松和阿渡怎么还没回来?昔大人,你去……”
  她的话音在看到不远处青年时,戛然而止。
  平心而论,耶律尧离得不近。
  十几步开外,很有分寸感的距离。
  他散漫地靠着一根通顶石柱。黑袍黑靴,抱臂垂眸,静默注视着自己,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是仍旧有压迫感。
  归其原因,是盘旋在他右臂,从护腕处蜿蜒而上,最终在他宽阔肩膀上探出头的一只毒蛇。
  黑银交错,鳞片闪动,很低调,就像耶律尧臂上的装饰。
  但没记错的话,是银环蛇。
  有剧毒。
  宣榕怔了怔。
  ……这人怎么养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宠物。
  不过,他既然施施然来此,前一个问题也就显而易见了——三个侍卫被他支走了。
  果然,耶律尧微抬下颚,示意某个方向:“选马去了。昔咏也去了。他们都是将士,喜好马。”
  而漠北不缺好马,可风驰电掣、日行千里。
  估计三人得挑会儿。
  宣榕点点头,开门见山问道:“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有。”耶律尧露出个笑,“想和你做笔交易。”
  他的母亲姿容绝冠,否则不会被老王看中。于是,他也生了张精致好看的脸,五官浓烈,凝成一种带有侵略性的英俊。
  不笑时还好,像古刀入鞘,沉重肃杀。一旦笑起来,直面者只能感到“危险”二字。
  漫天佛陀垂眸护持,都不能抵消这种危险感。
  更何况,数年前最后一次见面,尚且年少的两人几乎是不欢而散。耶律尧很讨厌她。
  于是,宣榕下意识想拒绝:“不……”
  耶律尧像是猜透她想法,侧着头,嗓音慵懒:“先听完再拒绝不迟。毕竟关系到你母亲,尔玉公主。”
  宣榕定住了,捏着画板边沿的指尖发白,半晌微微一笑:“说说看。”
  “尔玉殿下年幼时中过寒毒,虽有鬼谷医师压制,但没断其根。在生你时,为了不把毒过给你,选在最闷的酷暑生育,临产前三月,日日火炉不断,对吧?”
  耶律尧与她对视。
  少女却只轻飘飘反问:“然后呢?”
  “你也清楚,她到底反噬自身了。也许能长命百岁,但晚年也可能痛苦折磨,这谁都说不准——现在,若是有个彻底解你母亲寒毒的法子呢?”
  宣榕长睫一颤。
  她肤质白皙,冷白如瓷,素来八风不动,没人能透过她的皮相看穿她的想法,包括现在。
  耶律尧的确提出了个她几乎无法拒绝的交易,可即使疯狂心动,宣榕还是不紧不慢回他,声线清冷:“一直以为西凉情报天下第一,没想到,漠北也不差。”
  这是承认了寒毒之事。
  耶律尧:“谬赞。”
  宣榕将抱在怀里的画架小心立在一旁,抚过腕间佛珠,沉吟道:“你想要什么,也说说看?”
  耶律尧眉梢一挑。眸里像是闪过万千复杂情绪,沉如深海,晦涩难辨,似乎启唇轻声说了句什么,但又像是宣榕的错觉。
  他挪开视线,望向远处盘腿跌坐的观音雕塑。
  笑着道:“先听办法吧。北疆巫蛊之术盛行,其中,用蛊虫作引入人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杀人。但若那人侥幸没死,久之,血可入药。称为药蛊。”
  他偏头,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好巧不巧,我身体里,有这样一只蛊虫。”
  这个举动或许激怒了他身体里的怪物。
  逡巡在耶律尧肩胛处的毒蛇,陡然发出低哑的嘶鸣,左挪右探、焦躁不安。
  耶律尧却没感到任何痛苦一般,神色如常:“名字很好听,琉璃净火蛊,极炎。你应该听过。也应当知道它的功效。”
  宣榕当然听过。
  她学得杂,为了母亲看过一摞事关寒毒的医书。“琉璃净火蛊”这个词在记载上出现过
  不止一次。
  她终于正色看向耶律尧,不再试探,诚恳发问:“你想要什么?”
  “帮我引荐鬼谷神医。”耶律尧收回目光,与她四目相对,语气又变回那种充满蛊惑的漫不经心,仿佛他自己也成了一昧蛊——
  “我想解蛊。”
第5章 火灾
  不知过了多久。
  少女嗓音轻灵:“好啊。岁末我会归京,到时候你来望都,直接去公主府找我。我会安排。”
  *
  北疆军队来得突兀,走得也风卷残云。
  当日中午,就撤营离去,马蹄卷起的烟尘里,宣榕八风不动,窝在一个佛窟勘绘。
  她对渐远的兵戈声充耳不闻,沉浸在雕绘里。
  倒是一旁昔咏,边啃着新鲜骆驼肉,边忧心忡忡:“郡主,臣等上午不察,被耶律尧支走,他当时说了什么,您……”
  三个侍卫皆是一脸告罪的不安样子。
  过了片刻,宣榕才回神,轻轻道:“无事,不用自责。他有求于我,很客气。”
  近年来,北疆与大齐还是颇有摩擦。
  在通关、寇贼、贸易之事上争论不休。
  许是以为耶律尧为此游说,容渡皱眉:“刑律大典推行受阻后,您不是很少过问朝政了吗?郡主心善,但没必要为了番邦异族,去满堂酸儒那寻不痛快。”
  “私事,不是朝政。”宣榕看了眼坐得僵硬笔挺的三人,失笑道,“耶律尧铁了心要调虎离山,你们三个人防得了什么——”
  又将为母亲作药引一事略过,淡淡解释:“他身上有蛊毒,无计可施,想见鬼谷的叔姨们,求我引荐。”
  鬼谷弟子擅长机关术法、通晓权谋兵卦,在医术上更是登峰造极。
  曾经辅佐齐太祖开国,之后这一脉隐居避世,少见江湖。
  转折点出现在宣榕的外祖母身上。
  这位以温婉著称的先皇后,出身鬼谷。
  凭借这层关系,母亲当年身中寒毒后,成为封禁十几载的山谷迎来的第一位外客。
  到了宣榕这一辈,关系更为亲密。可以说,她是鬼谷几位叔姨看着长大的。
  要星星不给月亮。
  耶律尧让她引荐。
  确实找对了人。
  “……您应了?”昔咏被这消息砸懵了。
  宣榕无奈:“我只是引荐。师伯们性情不羁,愿不愿意看病治人都不好说。不过……”
  她顿了顿,眼前浮现耶律尧那幽深的黑眸,觉得还是蓝色好看,有几分惋惜地道:“北疆那些毒稀奇古怪,傍依神佛,据说不可解,恐怕也只有鬼谷能勉强一试了。”
  容松闻言蹙眉,他最是心直口快:“凭什么!郡主以前帮他帮得还少吗!当年为了救这小子,寒秋里跳过池,受凉病了一个月,可他倒好,都没来探望一次……”
  “阿松。”宣榕哭笑不得地打断他,“快十年的陈年往事了,你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
  见容松气呼呼的,宣榕温声道:“他那时在望都为质,举步维艰,头顶两个兄长压着,没法探望我的。别为了这种小事心烦生气,嗯?”
  昔咏在旁凝神听了许久,忽然站起身,冷不丁道:
  “郡主,恕臣多嘴一句。臣还在当康军中时,和北疆交锋过。草原的狼们都凶狠乖戾,很少以弱示人。这种人,真的会直言和您说他命不久矣吗?至于耶律尧,他能让一盘散沙的十三部落服软,更见手腕。”
  宣榕不置可否:“老王不是传位给了他么?十三连营多少要给面子。”
  “没有。”昔咏脸上浮现凝重,“根据情报,破了西凉数座城郭后,耶律尧不知用了何种秘法,操控老王在庆功宴上,拟旨传位给他。”
  宣榕对军务不熟,疑惑问道:“就不能是老王酒酣耳热、一时兴起么?”
  昔咏摇了摇头,声线竟有三分喑哑:“据说第二日,耶律金兄弟俩听闻此事后愤懑不平,去找父亲讨要说法,把老王气得暴毙于榻。郡主,您冰雪聪明,瞧不出端倪吗?”
  良久沉默。
  半晌,宣榕轻笑一声:“先斩草除根,后栽赃嫁祸,一石二鸟,玩得倒也不错。可——”
  她不置可否:“这是北疆内政。”
  言下之意,大齐不干涉。她不予置评。
  昔咏欲言又止,宣榕摆了摆手,正色道:“他在自己地盘上使手段,我管不着,但如果对大齐别有用心,我会第一个处理掉他。昔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语气温柔清淡,却蕴了一丝杀意。
  *
  又在荒漠里待了十几天,待到归程,已是秋凉。
  瓜州城里,多了走南闯北的商人,急着赶在年前运送药材回京。
  清静的小城变得热闹非凡。
  路上吵,昔咏控着高头大马,扯着嗓子向宣榕请示:“郡主,咱们先回家,还是顺路就把我这位祖宗的辔头换了啊?”
  说着,她指了指□□那匹桀骜不驯的烈马。
  因为战事,马具被损毁殆尽。
  这茫茫归途,昔大人没被摔死,算她马术高超。
  宣榕戴着幂篱,弯眸一笑:“那当然是早点买啦。昔大人去集市吧,我和他俩在附近茶水铺子等。”
  深秋集市人来人往。
  阳光和煦,落叶金黄。
  四五个茶水铺子的幌子迎风招展,茶博士也沿途吆喝生意,见宣榕一行风尘仆仆,热情地请他们吃茶。
  人声鼎沸,人影如织,宣榕怕吵,挑了个最清净的角落。那间撑了帷幕的茶铺紧挨着一株槐树,老槐遮天蔽日,也遮得树后的铺子无人问津。
  容渡下了马,将马拴好,抢先一步替宣榕掀了帘。待宣榕进后,兄弟俩才紧跟而入。
  铺子里桌椅齐整,干净崭新,茶案后,摊主正在悠悠煮茶。
  宣榕随意找了个位置落座,要了三杯茶,摘下帷帽,执帕试去额角细汗。待茶上后,边品着香茗,边翻看方才从骆驼背上的书匣抽出的书。
  不知过了多久,她若有所感地抬头:“店家呢?”
  秋风掀起帷幕。店主不见了踪影。
  容松坐在宣榕外侧,长腿舒展,朝后面努努嘴:“去后院了。估计看客人少,也懒得招待了。”
  宣榕指尖拂过瓷杯口,茶盏里,碧绿茶水微漾。
  她不带情绪地吩咐道:“阿松,把你的刀拿在手里。”
  绣春刀长而窄,容松嫌坐着不舒服,从腰上解了放在桌上,闻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抓刀,迟疑道:“郡主,可是有异……?”
  正值后院传来脚步。
  像是为了回答容松的话,又像是说给来人听,宣榕抬高了几分声音:“三文钱,理应买不到上好的西湖龙井。阁下为何在此做亏本买卖?”
  脚步微顿,接着有人轻笑。
  他掀帘而入,直言不讳道:“能守株待兔等到你,就也不算亏本。”
  宣榕眼皮一跳——竟然是耶律尧!
  他换了身中原的云锦黑袍,逆光而来时,更显宽肩窄腰、身量颀长高挑,腰间别着一把金玉为鞘、镶珠嵌宝的弯刀,左手拇指上戴了枚翠绿扳指。
  若不看其高鼻深目的异邦面容,单看仪容举止,不亚于望都世家公子。
  年少时望都为质、与大齐皇裔们共同学习的时光,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宣榕一时哑然,好半天才无奈道:“耶律,你是忘了交代什么吗?”
  耶律尧无视容氏兄弟警惕的目光,在宣榕对面坐下,颔首:“有。回漠北后,我才想起,鬼谷弟子性情诡谲,就算以金银珠宝为诱,也恐怕懒得费劲心力治我。”
  他说的坦坦荡荡,嗓音慵懒却诚恳:“所以,我想,不如干脆护送你回望都,换一张解毒的门票——小菩萨,你觉得如何?”
  宣榕:“……”
  不如何。
  她正要严词拒绝,耶律尧不紧不慢道:“别忙着拒绝啊。解毒就算用得着我,也得十多个用血的疗程。鬼谷之人若不救我,随便施个法子给我吊口气,让我变成活死人,凄凄惨惨度过余生。这么对待救命恩人,你于心何忍?”
  ……别说,是那些叔伯姨姨们,能做出的混账事。
  宣榕唇齿微张又合,几次犹豫后,终是认命般道:“好。”
  无论是对于耶律尧已是一国之主的身份,还是对于他这个人,她又实在说不出“自绝筋脉”、“散去内力”之类的狠话,轻揉发
  疼的眉心,抬起另一只手虚虚一压,止住警惕不满的两个侍卫。
  无可奈何地道:“先说好,第一,沿途东归,按照我们的规矩来,你若有任何异样,容渡容松他们不会手下留情。”
  耶律尧一瞥兄弟俩,眼底似乎有“就凭他们”一闪而过,但被他强行按住,垂眸做出洗耳恭听状:“还有呢?”
  “第二,大齐境内,谨遵大齐律法。”
  耶律尧露出一点疑惑。
  宣榕面无表情补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她自幼温善清柔,这种口气与人对话,说明已是对他的桀骜行事极为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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