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与你无关?”
“……”不知是否是错觉,耶律尧顿了顿,才道,“我若要他死,不会这么破绽百出。他会在十几日后死得悄无声息。”
宣榕:“……好。”
真是嚣张的解释。
但转念一想,对耶律尧而言,杀个人而已,他不至于不敢承认。
于是她转过头,问褐衣店家:“把曹孟掳来时,他在做什么?”
店家不假思索:“叫了几个姬妾作陪,在后院嬉闹,他吃酒听小曲呢。”
“院中人可多?”
“五六个,除了姬妾,就是家仆。”店家接话接得不卑不亢,隐能窥见他们君王御下有方,
“姑娘,主上叮嘱过我不要弄出人命。您若想怀疑,那些贴身的妾室或家仆,才最有可能。”
宣榕不带情绪地“嗯”了声。
一路旅途奔波,刚回瓜州,又怪事连连,哪怕是老成持重的中年人,都难免慌乱。
但少女依旧端方沉稳,她略一思忖,条分缕析地道:
“阿松,去请曹县令过来,路上把情况给他说清楚。怀柔一点。”
“阿渡,去找适合的客栈酒馆,这几日所有人吃住还没着落。”
兄弟俩领命去了。
最后,宣榕转向昔咏:“我记得昔大人在西北履职过一年,陇西都尉可熟识?”
夕阳摇摇欲坠,霞光漫天,她眉间朱砂愈发灼灼。
而她冰肌玉骨,似玉质观音。不可亵渎。
这让昔咏本来撩了个阴仄仄的笑,硬生生收住:“若是曹姓,那可太认识了。”
“是哪位?”
“曹如野。”昔咏冷哼
一声,“在我帐下做过斥候,西川一战,战功不少,我把他举荐给了地方,本想让他养伤养老,没想到……呵。”
那几乎是昔咏的兵了。
宣榕稍放心来,吩咐道:“曹都尉不是今晚会到么,你去城口‘迎’他。”
又提点了句:“算是你的人,别当众撂他面子。”
*
曹县令来得踉跄,他神色慌张奔入大门,茫然四顾片刻,才注意到躺在大堂里的那具人形。
向来肃容的县老爷发出一声哀嚎:“孟儿!!!”
宣榕立在一旁,沉默看着呼天抢地,扑过来的中年男人。
人其实是很难泾渭分明地分出好坏的。
任职五年,他能兴修水利,引进麦种,处理了积压十几年的卷宗,小有政绩。
可他也能对丧母的儿子纵容宠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圈地夺财,狂纳姬妾。
再到今日酿成一场大火。
面对这种丧子之痛,宣榕没出声安慰,只等他哭够了,才垂眸道:“曹大人,长话短说,两件事。”
“第一,曹孟放火烧我宅院,我需要一个交代。第二,他中毒而死,投毒人说不定已经在毁灭证据,你若想查,得尽快。”
宣榕这话公事公办,没讲温情。
因此,曹县令不知是怒是急,一把扯住宣榕袖摆,悲痛含混道:“你血口喷人!凭什么说火是孟儿放的!!!还有,他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下毒杀的人!”
宣榕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后退半步。
昔咏刚要迈步过来,一柄雪亮弯刀,先她一步,架在了曹县令手腕上。
再近一寸,能断他右手。
持刀的耶律尧眉目含煞,唇角含笑:“放开。”
刀刃破开了浅浅血口,曹县令疼得一哆嗦,松了手。
抬头看去,焦黑大堂只点了几根残烛,青年半边脸隐在黑暗里。
能看出面容俊美深邃,但隐有重瞳交错,显得危险叵测。
而他身姿高阔,高大的影子覆盖下来,竟似上古神话里的邪神。
曹县令下意识抖了抖:“这位……”似乎没见过。
耶律尧满意地收回了弯刀,他用一种近乎亲昵的语气,对曹县令说道:
“容小姐人好脸皮薄,有的话不方便说,我来。你儿子有没有派人放火,一问随从便知,别想揣着明白装糊涂。”
曹县令:“那、那——”
耶律尧又道:“至于中毒,经脉逆行,僵硬而死,全身血管如蛛网,是西域常见的‘琵琶行’。你儿子后院那些女人,有没有西域的?若有,十有八九脱不开干系。别告诉我那些女人都是自愿跟的他。”
似乎被说中了,曹县令僵了僵:“就算如此,但他怎么会在这里!”
耶律尧冷冷道:“我让人绑来的,怎么,有意见?”
曹县令张目结舌,“啊”了半天,没哆嗦出一个字。
耶律尧用刀鞘,拍了拍男人侧脸,说威胁也不算,但语气令人毛骨悚然:
“我知道您听得懂好赖话。我们体体面面把容小姐说的几件事,善后好,您看可行?”
曹县令攥着儿子冰冷的手,哆嗦好一会儿,才道:“好、好……”
干脆利落给了人一记下马威,耶律尧识趣地准备离开。
他侧过头,对宣榕道:“快晚上了,我先回去休息,有事随时喊我。”
又对去而复返的容渡问道:“可有我的房间?”
容渡正在为小孩子们派发房号。
他礼数周到,确实为这不速之客备了房。
但他没料到耶律尧这般不客气,哽了哽,才抛出一块房牌和钥匙:“百福客栈,天字号秋月居。”
“多谢。”
耶律尧右手提刀,左手接住门牌钥匙,对宣榕微一颔首,快步离开了。
宣榕思忖着回了一句:“。”
她望着耶律尧步履匆匆的背影,总觉得……他走得有点急。
*
耶律尧确实走得急。
刚出大门,那只竹叶青就从指尖猛蹿而上,露出尖牙,刺入他脖颈上的青色血管。
他恍若未觉,只在小蛇疲惫松口后,抬手接住。
像是在按捺躁动戾气,冷冷道:“果然是刚破壳的,不堪大用。”
小蛇委屈地缠成了一团。
夕阳终落,夜色渐浓,巷道两边槐树夹道。
百福客栈在闹市,离他专程摆的茶铺不远,耶律尧轻而易举找到了,在客栈小二的殷勤招待下,入了房。
然后虚掩房门,靠坐长椅,闭目,等。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银环蛇嗖钻进房里。
身后跟着脚步声,人高马大的哈里克推门闯入,胡子拉渣的脸上挂着担忧,在看到耶律尧后,方才长舒一口气。
“原来它们真能感应到你啊。”哈里克将门合好,小心翼翼道:“不过,你今儿怎么带的是竹叶青?那玩意刚出生,毒素不够对抗蛊王,也不够在你神志不清时护住你。”
而银环蛇温驯地匍匐到主人脚边,缠绕而上,最后,一口咬在了青年锁骨上方。
耶律尧嗓音喑哑:“怕吓到人。”
哈里克一阵无语,忍无可忍壮着胆子呛了句:“你昏迷发疯更吓人!万一没控制住,召来全城毒物,你想想,屋檐挂着数不清的蛇,房顶吊着一串串蜘蛛,蝎子满地爬,谁知道那蛊能吸引来些什么鬼东西——”
耶律尧似是极疼,握着扶手的修长左手,指骨泛白,一时没出声制止,半晌才道:“……这倒不会。”
他缓缓睁开眼,任由银环蛇攀在臂膀间,浓密睫羽下,双眸如渊。
夜风吹开房门,没点灯的房舍内,残月光辉点点。
几点扑簌声,爬行声,嘶鸣声,乍起又隐没。
耶律尧淡淡道:“你看,它们都隐藏得很好。”
哈里克陷入沉默,三子之中,他押住耶律尧,就是因为他比所有人都知道,眼前人的冷漠疯狂,在癫狂中仍能克制的清醒。
这是哪怕身处尸山血海,也能杀出一条路的妖刀。
可他也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耶律尧。
这样一个,仿佛妖刀归鞘的、堪称安全无害的,耶律尧。
哈里克无奈摇头:“你这个疯子……”
耶律尧笑道:“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疯子?”
那种父亲,谁能不疯?
哈里克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北疆近况:“对了,阿尧,你料得不错,阿勒班、使鹿两部落暗中联系,要反。我准备将计就计……”
没想到耶律尧打断他,道:“这种小事不用给跟我汇报了。你把人都带回去,直接等年末,和使团去望都朝拜,我们望都汇合吧。”
哈里克愣了愣:“……是。”
耶律尧继续道:“你不是快要成婚了么,阿勒班有最广袤的蓝湖,湖边连绵的虞美人快要开了,你可以把它们送给你的姑娘,给她编一顶桂冠。使鹿的珠宝最为闪烁,也能作为新婚礼物。”
哈里克读懂了他这话的放权意味,瞳孔骤缩。
“处理好这件事,阿勒班和使鹿,归你了。”
*
另一边,宣榕注定要过个兵荒马乱的不眠夜。
据说,昔大人用了一句“曹如野,我是来让你作威作福、帮衬家族的?”,把曹都尉吓得落马跪地,从城门奔来请罪。
而大哥异样的恭敬,也终于让曹县令意识到,这一行人并非真的“画师”。
他脸色煞白:“我……臣……臣不知是贵人在此,先前妄语,还请贵客担待。”
宣榕看着这位青袍文人,只道:“县中一切事务,包括勘破案件,是归你管的。”
曹县令讷讷应是。
“但怕你爱子心切,处理有失偏颇,所以,此案移交,可行?”
曹县令一夜大悲大惧,脑子没转过来:“那……那谁来查?”
“按理是等州郡来人。”宣榕沉吟道,“但恐怕要等个一两天。”
“这不行!”曹县令差点没跪下,“若是后院的事情,咱把人抓起来审就行了,一晚上的事!我可以回避,真的,我回避!”
“……”
宣榕沉默片刻,给了个折中法子:“或者,你交给我。这两位在监律司干过,对办案审讯算是略通一二。”
说着,她一指容松和容渡。
监律司成立没多久。
十几
年前,外祖父想查办一些贪官污吏,又不想走刑部,便直设监律司。
因为无所不用其极,监律司朝野名声不算好,容松想找人喝个小酒都被避之不及——
再加上他心软,受不了屡用酷刑,忍着干了两年,就撺掇他哥一起跑路去禁军了。
曹县令迟疑道:“可这两位大人瞧着年轻……”
宣榕一句顶万句:“他们复查过‘亭坡’一案。”
曹县令闭嘴了。
曹如野却越发惊疑不定。
他先是小心翼翼觑了眼昔咏,见她脸色无异,才看向容氏二兄弟,最后看了眼宣榕。
能参与事关女帅身世的血案……这二人是谁?
能让这三人俯首听令。
这位少女……又是谁?
他不敢瞎问,但想到某种可能,后背霎时冒了一层冷汗。
*
曹家府宅也在城南,恢弘大气。
仿照江南白墙黛瓦,在西北一层灰扑扑的建筑里,格外鹤立鸡群。
宣榕一行人赶到时,门口有人来迎。
是个女子,一身紫衣,挽流云髻,瞧着大气干练。她自称曹孟的大夫人。
曹夫人眼眶微红,像是哭过:“各位大人,妾身是府上管事的。方才老爷传信回来,妾身按令把所有人拘在了房。下午的酒水吃食,一律原封未动。”
不知是否错觉,宣榕总觉得,曹夫人看向她时,眼神飘忽。明里暗里偷看她好几眼。
但对上昔咏他们时,又坦荡有礼:“还求大人们能为我夫君做主。”
难道是因为曹孟浩浩荡荡“纳”自己为妾这事儿,心怀芥蒂?
宣榕按下疑虑,刚要随曹夫人走进曹家。
就看到自她身后,有个姝色极妍的女子提裙而出,脆声道:“各位大人,下午酒宴是我伺候的,若是有想问的……”
曹夫人脸色骤变,她想也没想,甩了那冒失出来的小妾一巴掌,厉声道:“登不上台面的贱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给我滚去后院!”
小妾还想说什么,曹夫人提了音量:“来人!给我把她绑回房去!”
宣榕:“……”
她第一次见女子们争风吃醋,争的还是个恶毒草包公子。
一时匪夷所思,回过神来制止道:“不急。等查封完残酒,搜寻完房舍,每位……夫人都是要被问话的。”
而酒中用银针测出残毒,用麻雀验后,果真是与曹孟死状相似。
宣榕也不打算为难这些孤苦女子,像是随意道:“府上可有西域女子?先从她审问起吧。”
曹夫人似是僵了僵:“诸位大人请来,那是念兰,她不良于行,大人们得过去一趟。”
晚间弯月如血,顺着布置奢靡的小桥流水走过,在后院一方小居,宣榕见到了那位西域姬妾。
她确实生了一张美艳的脸。
异域之人,面容都深邃立体,更何况,她有一双翡翠般碧绿的眼睛。
正躺在床上,静静看着他们。
只是……
曹夫人打开门后,就别过眼道:“她四肢都被砍了,牙齿也被拔了,长时间没说话,可能口齿不清,回答不了太复杂的问题。但是……”
她抿了抿唇:“要是怀疑毒是念兰下的,就太离奇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
还是容松打破沉寂:“那下午谁伺候的,提审。”
他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经,但真从曹都尉军里点了士兵,组了个临时的队伍办案,也能严肃起来。
二十多士兵四散开来,拿着容松拟定的问题,分别审讯其余姬妾和家丁去了。
天色渐晚,疏星斗转。淡月横斜。
审讯很多时候就像熬鹰,夜间有奇效,但小郡主不可能陪他们干熬。
昔咏便催促着宣榕去客栈歇息。
翌日来报时,她却摇了摇头:“所有人口风一致。一口咬死了毫不知情。甚至还牵扯出曹孟那些狐朋狗友,说他们也可能下毒。”
昔咏抿了抿唇:“您不让用刑……可能要磨很久才能有突破口。另外,恕臣办事不力,没查到毒源。曹宅、瓜州药铺,都没线索。”
宣榕起得早,已照例临完一张字帖,笔下,是写了一半,准备过几日和家书一起寄回望都,给父亲评阅批示的《漕灌论》。
她微微一愣,放下笔:“像是凭空出现的吗?”
“对。”
宣榕想了想,还是在清晨鸟啼声里,穿过客栈长廊,叩响了耶律尧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