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妆一听便知是沈嬷了,这贪钱爱利的妇人又在背后卖了自己。
她的所言所行,尤其醒前梦中一事,就唯有沈嬷知道。只是回去算账,眼下该敷衍好这一世的谢敬彦。
她没想到重活一次,还能遭遇冷澈矜贵如他,卸下姿态的表白。
却殊不知,她早已活过一回,内里是个三十岁的妇人了。
经验不说如何,至少比他颇丰。那么,便用前世所得的经验,“报偿”他一下下吧!
魏妆半坐起身姿,嫣然道:“三哥何必较真。我自幼母亲早逝,跟在继母身边战兢逢迎,做事皆练得留一手。即便送你手帕,也只是想给自己多一条攀权谋贵的路子,送便送了罢。但魏妆心中早已另有其人,三哥若是不信……”
她忽而挑起谢敬彦的下巴,红唇糯糯地贴了上去,少顷闭上眼睛,伸出纤莹的手指沿着他腰间慢挪,蓦地停滞在了漆黑革带上。
谢敬彦僵持住。
魏妆豁然睁开眼,这才释放开唇齿,挑眉妩媚一笑:“你现在可相信了,我心中另有其人?”
言下之意,这些娴熟可并非天然而就的。
调-戏年轻俊美郎君的感觉可真妙,把心中对某人的郁闷也舒畅了不少。
前世真憋屈,临死被当场误会私-通,瞅着那痴情热烈的北契郡王,却什么也没做。
她晓得谢敬彦的霸道、洁癖及占有欲,她这样一说,他理该放弃了。
她不想再同他纠缠。
谢敬彦自然明白。
即便梦里与女子任纵融会,可当真现实一触,五感炸裂的感觉全然生疏。而她竟如此熟稔及淡定,定早已另有其人。
只魏妆正要把手收回来,却被谢敬彦用力回攥住。她心弦一紧,以为他要做甚么。男子却只是挑开她胸襟,看去她颈涡的那枚小痣。
一点儿,细小而嫣红,点缀在白皙的肌肤间,刺目勾人。往下便是那涛涌的丰柔。
谢敬彦生生克制了下来,磨齿斥道:“别过于放肆,我谢三郎也并非任由谁玩火,莫逼我冲动!”
魏妆看着他鸦羽下的泛红眸瞳,忽然才想起前世在课讲之后,她去送帕子的一幕。
还有刚才彼此亲密间的那层感观。
难道他彼时对自己的冷漠拂袖,是因为……她问:“你中了媚-药?饴淳公主下的?”
堂堂闺中女子,何能这些东西都知道。
谢敬彦只觉一瞬间崩塌开来。
诚然,魏妆就是梦中的尤物美人。但她无论身心,都不属于自己。
呵,哪有人把梦当真?梦就是梦,皆为虚假的,偏他还困惑其中较真了数月,荒谬可笑。
却也罢,总归今日起就让一切都结束吧。自此不必纠结,身轻如燕。
谢敬彦又恢复了从容清绝,便眼前女子衣襟半掩,婀娜娇迎,他亦如寻常般视若无睹。
男子眼尾极淡的一红,矜贵有礼道:“今日中了媚-药,适才多有冒犯,是谢某之过。至于如何补偿,魏妆想好了,随时可与我说,包括对此事负责而成亲。若执意退婚,婚约之事,就此已解,望自珍重。但祖父嘱我照拂,之后便仍将你当做义妹,不再困惑。”
呼……
魏妆松了一口气。甚好,他若情一死,就是真燃不起来了。否则也不至于分房那许多年。
谢敬彦掸开门扇,下了马车。
对贾衡吩咐:“送她回谢府,我另雇一辆马车去花坊,今日一事,莫对外乱说。”
三公子漆黑朝服上几处褶皱,腰间革带松弛,如玉脸庞却似冰霜寒澈。
唬得贾衡脊背一顿,冷不丁往门扇内瞥去,幽幽媚香隐约悬浮,却被公子身躯挡得啥也看不明。
适才贾衡听见车厢里又是“扶”、又是“抱”,还磕碰出声。他以为清修自律、不沾脂粉的自家公子,终于在魏姑娘的厉害驯服之下,从此落马了。
贾衡于是悄悄在岔路口拐了道,把马车往远了驾,没想到……怎的气场如此沉郁,还有着莫名萧瑟的无辜。
侍卫连忙点头紧张:“属下一定办好。”
心里想说:不是,公子,你至少把嘴角和衣襟上面的擦一下啊,那么红……
谢敬彦仿佛心灵感应,倏地拭尽了。
第35章
永昌坊, 悦悠堂内。
小湖边的一栋二层凉亭上,堂主乌千舟将一枚淡紫色药丸推过去。
睇了眼男子泛着罕见灼意的俊颜,不放过调侃机会:“万万没料到, 敬彦你也有此等殊荣,能得饴淳公主垂青。我只道她该嫌你清冷无趣了。你却很是能忍, 那欢宠散落腹,非得极尽行事, 方能得解,远比寻常人能扛的。不愧为盛京第一公子也!”
两人私交甚笃, 彼此了解秉性, 悦悠堂主乌千舟随性洒脱,落拓不羁,说话更是百无禁忌。
谢敬彦无意他揶揄, 即便当时有千万煎熬, 也因着魏妆的主动撩拨而冷若冰霜了。
修长手指勾过丸子, 借着茶案上的水杯送入口中。集名贵花草精粹而成的紫丸,可解诸多不入流的下毒手段,一颗下去, 不过须臾功夫便觉纾散开来。
谢敬彦闭眼调理了气息, 容色渐恢复冷润,问道:“此丸还剩下多少?”
乌千舟纳闷:?你要买?
谢三公子从来蔑视此等伎俩, 何用得着囤货。那恣肆公主胆敢冒犯,必逃不过他秋后算账, 其余谁人还敢?
谢敬彦推出一张银票:“银两可足够?”
乌千舟瞥了瞥, 默叹陵州谢氏果然百年沉淀, 出手阔绰,当真富奢。自己若是个女人, 必然二话不说死皮赖脸傍上他,何愁珍宝美饰绫罗绸缎享福不尽?
他着一袭薄墨色的直缀,唇角含笑,修长而洒落,应道:“此丸珍贵,上到天山雪莲,下到远洋海草,九十九种花汁熬炼而制,缺一味都不足以凝成效果。但是够了。”
嘴上解释,手却已把一侧上锁的小屉打开。但见那砚台大的屉子中颗颗透紫,珠玉无暇,分明储有五六十颗。
乌千舟摁上银票,把屉子推出去:“谢宗主囤此物何用?”
谢敬彦自然是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愿受那等煎熬。他即便不用,也总有人可备着防身。
错开话题道:“此去北疆,乌堂主可有查出甚么新线索?”
要查的乃是昔年庆王高迥的死因。
说来有个隐秘,陵州谢氏自大晋朝开元起,便肩负太-祖-帝密布下的使命。意即当皇储纷争、朝局不稳时,谢氏宗主当罔顾私情,拨乱济危,择一贤明果决、仁德有为者,匡扶之以承袭大业,维续大晋的江山千古。
眼下梁王、宣王等皇子暗中立派,大有如火如荼之势,谢敬彦身为陵州谢氏最年轻的新任宗主,这个任务自当背在肩上。
但这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倘若一步行差,便坠入深渊,粉身碎骨。虽有太-祖-帝密诏,不得牵累谢氏族人,但自己一房的性命恐怕难保。
他如此一想,朝中的几位皇子争锋相对、实力未明;而太子高纪出身颇有非议,一直谣传乃庆王高迥一系。谢敬彦亦不能保证将来的抉择。
……魏家长女既心中另有所属,罢,且由得她去吧。
他心弦一凛,刻意捺下那氤氲车厢内的唇齿缠绵,将情愫冷漠地拂去。
乌千舟的悦悠堂既寻世间花,更寻世间信,接的便是谢氏的这桩活儿。
从二年前就开始找线索了。民间始终有传说,庆王高迥的死因,乃是当今的淳景帝为了夺焦皇后的爱,而在打败厥国之后,暗箭中伤的庆王。
庆王能征善战,手下原有一支兵马,在那次北疆大胜之后,竟也消散无踪,并未回到中原。
是以,时隔二十来年不太好查了。
乌千舟沏上一杯龙井,应道:“此次从松漠到庭州,一路寻踪觅迹,费时费力……当年与厥国一战,也有传说庆王是被跖揭单于射伤,听说有一支北契的散族,并无归属,擅一口汉话,专寻跖揭单于的性命。但神出鬼没,未能寻到踪迹。三月风沙漫天的,几尺外连个人影都瞧不清楚。恰好我又寻到几样花种,遂便回了京城,也算有所收获!”
乌千舟此人自由无拘,唯嗜花如命,谢敬彦无语置喙。况且时隔多年,能找到这些线索已然了得。
谢敬彦沉声问道:“还有天池山的司隐士,可有接入京中?不日我带鹤初先生前去,试试能否祛毒。”
这鹤初先生,亦是先帝兄长高勉一支的后人,其母与庆王高迥是兄妹,嫁与大理国太子和亲。在庆王死后亦遭大理宗亲屠门,抢夺王位,所幸襁褓中的鹤初中了毒蛊,流亡在外。
乌千舟应道:“前几天出京,便是去接司隐士的,已经安顿在瑞福客栈里。”
又好奇道:“对了,听说府上新近来了一位姑娘,花艺颇为精湛。令妹的一盆香玉牡丹频遭虫害,几近病蔫,我亦苦于其反复,她却几日之间医好了。技艺令人惊讶,到底何等女子是也?”
瑞福客栈亦是陵州谢氏名下的产业,谢敬彦点头。
只提起魏妆,虽已告诉自己退亲,却莫名管不住地纠结,他便淡道:“是本宗义妹,自幼颇喜欢养花。”
脑海里冒出褚二见到魏妆时的失神,再又想起女子妩媚无骨般撩人的祸害,觉得还要提醒一句:“她是我退亲的未婚妻,心中另有其人,却不必好奇。”
而后拾了紫丸放入袖中,起身告辞。
乌千舟怎就觉得,是否谢宗主中了媚-药之故,那高澈之中竟浮着些情-欲纠缠。
轻叹了口气,摇摇头。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还是自己好,除了花,什么都不用挂心。
*
谢敬彦出了悦悠堂,在翰林院衙房忙碌一宿朝贡典章。隔天回府去,便当着阖府后院的面,当众惩罚了绿椒。
上午巳时的空场地上,绿椒被摁在长凳,谢敬彦命人打她二十板子。
府上惩罚奴仆有分男女不同等级,然而绿椒好吃贪懒习惯了,一顿板子足够去她掉半条命。
谢敬彦惩罚的理由,明面上是对魏家小姐不敬,竟将她独自丢在课讲的亭廊上,自己跑回府来偷懒。
但做了勾当的人心里清楚,三公子是罚她给魏姑娘下药呢!
绿椒有苦说不出,谁让她沉迷要当公子的通房侍妾。她只是听二夫人的吩咐,将蒙-汗药下给了魏姑娘,以使他们多些相处,兴许公子还能更主动一些。
谁知惹来三公子如此盛怒,绿椒被打得嗷嗷叫,不住地求饶:“三公子手下留情,奴婢是为公子着想,奴婢瞧着公子自见了魏姑娘,茶饭不思,心下揪疼……奴婢下了半个时辰的蒙汗药,却不是我一个的主意,奶娘沈嬷也配合装作腹痛,她也有错……”
二十板子下去,必定半个月都肿得不能仰躺了。呜呜,打扁了日后还怎么服侍郎君啊……
谢敬彦置若罔闻,一袭月白刺绣藤纹滚边的交领锦袍,翩翩然拂着风。
婢子若闭嘴却好,越絮叨,男子容色愈凌厉,启口道:“魏家与谢府至交,祖父多曾感念在怀,魏家小姐在府上便视同主子无异。退婚之事,我在此郑重允诺,也不需要褚府旁证,此后便将魏妆看作义妹。谁人倘敢有花哨心思,莫怪我三郎不客气!”而后瞪了沈嬷一眼:“包括不属于本府的客仆。”
把沈嬷听得战战兢兢,一贯只见谢三公子雅人深致,何来如此严酷手段。
感觉一张脸都快要挂不住了,站在竹树后都不敢抬起头。
场地在中心,琼阑院的罗老夫人那边自然都能听到。
罗鸿烁是万没料到啊,这魏家姑娘瞧着娇矜柔慧的,却能让三郎对她贴心笃定的照拂。
再又听说褚家见了她就喜欢,要认作干女儿;去到宫廷课讲,太后还说要给她亲自筹办嫁妆,更着重强调别提什么门第,好生给她抬举了身份。
姑娘是有什么福运在身上,怎的谁见都夸赞。便是罗鸿烁自个,起初心存挑剔,见了面也不由得讨喜,忍不住给调高了住的院落。
须知在盛安京中,就算一品官女也难能得到太后此等殊荣。这下,莫说是谢府了,退亲一事传出去,只怕不晓得多少府上乐得接这门亲事。
想到自己先前还拿门第打压,罗鸿烁心里也不知是个甚滋味,后悔也不算、唏嘘也无用,提都不好再提。
二房的茗羡院离得最近,那声声哭嗷听得祁氏好不煎熬。
祁氏最怕人情麻烦,也不喜欢琐碎解释。自己与儿子敬彦之间本就生疏母子情,她哪里还敢吭半个气。
祁氏只是端着腰坐在梳妆台前,攥紧手上的胭脂毛刷,频繁不停地刷刷脸腮,刷刷左眼角、右眼角。同时问贴身的婆子:“这颜色可还齐整?怕是二老爷他也注意不到,还须再深些。”
压根儿不敢往外面瞧。心里跟沉到了谷底似的,那季度的账本没指望了,得赶紧拾起应付。
婚都退了,还能怎样。退一万步,以三郎这袒护的态度,就算结了亲,那媳妇儿都不归自己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