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李靖看了看天色,微微皱眉,“为父还有事在身,这事不由你管,莫要多言了。”
在他看来,不过是懵懂无知的小老鼠精随口问了他一句,小孩子家闹腾,他并不愿多谈,回复她的语气也淡淡的。
李靖已大跨步离开,只能叫喜恰还要说的话顿在喉间。
众宫娥也都看向她,却也没与她说话,犹自细语了一番后便都散开了。
可是那花妖真的一点凶邪妖气也没有啊,唯留喜恰在水华苑门口,她指尖绞着袖角半晌没动静。
难道只因是妖,就该不分善恶,悉数被杀么?
喜恰还记得上次在凡间见到那粉裳姑娘,周身隐隐有金光弥漫,是将成大道之势,若就这样被困在宝塔之中,不消七七四十九日,一身苦苦修行来的修为就要散尽了。
况且,花妖还善意救过她......喜恰抿紧了唇,望向云楼宫前殿,终迈开步子决定再去找李靖一趟。
人才走了三步,袖角忽然被人扯住,淡淡莲香扑面,她因着惯力往回一栽,正撞上一人手臂前,被那人搂住了腰。
“去哪?”
是哪吒回来了。
他微眯着眼,还未卸甲胄,红衣压在金亮的盔甲下,眉梢也染上三分肃杀。
喜恰却没因他冷对的神色紧张,反而下意识松了口气。无论从处境而言,还是从怀春的心思而言,她还是极为依赖他的。
想从他身前退开,她眉眼松懈,想要与他说说这事。
“小主人,我有事和你说。”
但少年的臂膀劲健有力,揽在她的腰际微微扣紧,是不容她离开的态度。
喜恰微顿,没太在意,只是斟酌开口:“你还记不记得我头一次下界,被一只狼妖抢走了混天绫?彼时有一个心善的杏花妖救了我,算是有一点缘分的。如今她被天王送进了玲珑宝塔......”
哪吒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
喜恰只得继续小心翼翼道:“她不是作恶多端的妖精,小主人......你、你可不可以同我一起去找李天王求求情,放她一条生路吧?”
她和他靠得太近,一时只能看见他的下颌与抿起的薄唇,瞧不清他是如何神色。
又要退开的心思才刚起来,他落在她腰间的手复又收紧,忽而轻笑了一声:“有何求情的?”
喜恰顿时一僵,双手撑在他胸膛前,这次一鼓作气退开。
哪吒也松了手,不过目光却冷了些。
“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她当初救了你,我也下了凡去找你。”可她不记得他的好,哪吒微微皱眉,“况且,妖精本不就该杀么?”
他犹记得,百年前,他为她去南海寻木吒求灯油时,她曾眼神亮晶晶地与他说,愿他做自己心中降妖伏魔的小将军。
他在做了。
斩妖除魔,清尽世间妖洞,涤扫四洲邪魔,明明如她所想去做了,如今她反过来叫他求得什么情。
何况......什么妖精救了她一命,这也能算是缘分?那他昔年在大雷音寺也救了她,在云楼宫更是悉心教导她,还赠了她阴阳双剑,又给了混天绫做庇护。
他才是她最大的缘分。
“她大道将成...她从未作恶......”面前的喜恰声音细软,已经带上了哀求意味,“哪吒,你救救她吧,求求你了——”
哪吒不想看到她这样,心里顿起烦躁:“不过是个妖精罢了,你至于如此?”
那他三百年间对她的好,她怎么就看不到呢。为了妖精,就可以不顾他说的话,他分明交代好了要在水华苑等他。
听闻他言,喜恰犹如被人掐住喉咙,好一会儿才艰涩开口:“......我也是妖精。”
哪吒沉默了,抿了抿唇。
在他心中,喜恰做了他天庭三太子的灵宠,早已不是寻常妖精能比。
况且他求来天灯台的灯油,悉心养护了莲池中的金瓣重莲三百年,如今已快到开花之时,可以助她一举突破天劫,成为真正的太乙金仙了。
“......这世上的妖精如此多。”见哪吒不说话,喜恰如墨玉的眼瞳更是黯淡下来,轻轻苦笑一声,“就连天蓬元帅也投生成了猪精,若你遇到,是不是也要杀他呢?”
哪吒身子一僵,微微眯眼,一面觉得莫名其妙,一面心中又隐隐生出些无法言明的怒火。
他呵了一声,突兀问道:“你如何晓得此事的?”
“我有那么多好朋友,我当然知道。”喜恰憋着一口郁气,头一次如此掷地有声地反驳他,“我为何不能知道?”
哪吒轻笑了一声。
他掀起眼皮,瞥目看她,一双凤眸中裹挟着暴风雨前的宁静,抿唇微微点头:“知道的好啊。”
喜恰掐紧了手心,她晓得他是生气了。但她眼眶红了些许,仍倔强地昂着头。
是好啊,她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朱唇微启。
他从前明明说过不会拘束她,她喜欢结交朋友就结交朋友,喜欢四处去玩就四处去玩,为何一切都好像变了——
“软软,你难道不是我一个人的灵宠吗?”他打断了她追忆往昔的思路,一贯高傲的小少年眼底划过一丝戾气,他扬起声线,“那么多朋友......呵,好一个那么多朋友,哪里就有那么多需要你关心的事?”
她最该关心的,难道不是他这个主人吗?
“好好在天庭做我的灵宠,难道还委屈了你。分明,最初是你答应我的,你说要做我的灵宠!”
霎时,喜恰苍白了脸。
......说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想做他的灵宠了。
犹如羊脂玉般的脸上再无血色,喜恰看着他,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原是在这一刻,她只想后退,逃离,不愿面对他。
哪吒却仍在反问她,眉梢染上怒气,极好看的薄唇微勾起时,原来还会显得凉薄又讥诮。
“你自己说,是也不是?”
是她在大雷音寺,亲口自荐要做他的灵宠,没有错。
她无从辩驳。
喜恰朱唇微张,沉默片刻后,轻道:“是。”
哪吒看了她一眼,见她那双原本清澈明媚的杏眸蒙了层薄薄红雾,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而他眼里也还带着涌动的怒火,并不能消褪。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一切又似乎重归平静。
但少年总归动了怒,此刻再不想待在水华苑,又再度风风火火离开。
而喜恰顿在水华苑门前很久很久,甚至自己也不知多久才缓过了神来。只是看着圆月玉璧一般的拱门,看着里面清盈泛波的莲池,看着随风晃悠摇荡的秋千,一切都那样熟悉,却压得她丝毫喘不过气。
从百年前他说要她在云楼宫乖乖等她后,她已经许久没有乱跑过了。
可是此刻,她真的一点也不想踏进水华苑。
她浑浑噩噩地,漫无目的在云楼宫中走过,路过的宫娥皆对她目不斜视,偶有认得她的宫娥,似乎就是在水华苑前伺候的,便要她尽快回去。
“软软?”也不知走了多久,忽闻熟悉的女声响起。
声音的主人,不过开口寥寥两个字,语气却说不出来的低落。
喜恰一愣,回头瞧见了玉女。
原是她已恍惚走到云楼宫前处,玉女也正从前门而进,眼尾通红着,似乎才哭过,却眼含关切地望着她:“软软,你怎么了,瞧着不大开心的样子。”
“我没事。”喜恰心里无端泛起苦涩,又摇了摇头,反倒询问她,“你怎么了?”
向来爽朗精神的玉女,此刻看上去比她还不开心。
玉女轻叹了一口气,的确没有心思再追问喜恰的事,似乎自己都应接不暇,“我正是来找你的,边走边说吧。”
宫娥来来往往,玉女沉默了很久,待到杳无人迹时,才复又开口。
“软软,我要离开天庭了。今日是来与你道别的。”
喜恰怔愣着,睁大眼睛看她,不可置信道:“为什么?”
据她所知,由天庭统管的神仙并非是随意就能离开天庭的,嫦娥仙子托她去找天蓬便是这个缘由。只有哪吒张扬肆意,不惧人言,其余武将根本不会如此,更遑论仙娥。
是被罚了?还是另寻了什么道法之路。
玉女也回望喜恰,微红的眼眸中透着无尽无奈,似乎知道喜恰在想什么,只是摇头,附身在她耳边:“天庭虽大,却容不下我与他......”
不过几个字,喜恰却一下听懂了。
天规森严,无人能够抱有侥幸之心,嫦娥仙子亦曾说过,天规拘人情爱,不得自由,又任由仙神生出嗔怨,无法解脱。
其实,怎说玉女与奎木狼,她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偷偷生出痴念不甘,可是她在意的人,却并不算在意她。
“那你们......”喜恰牵起玉女的手,攥得紧紧的。
“我们会偷偷下界去,转世投胎。”玉女心生苦涩,此本也是无奈之举,“届时,再叙前缘吧。”
喜恰愣愣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也跟着难受起来。
那点难受初时轻微,却慢慢绵延,窜入五脏六腑,叫人眼前酸涩,心间钝痛,好似苦苦挣扎其中,谁也无法解脱。
“此举,可有把握?”许久找回自己的声音,喜恰仍有几分担忧好友。
玉女抿唇摇头,来云楼宫前,为何双眼通红便是为此,“我法力低微,此去或许会忘却前尘,只盼他会找到我......只盼来世有个好结局。”
喜恰心觉有异,忽然问道:“小玉,你是不是......事先推算出什么了?”
她直直看着玉女,玉女的眼睛生得明亮,眼尾微垂,左眼下缀了一颗清透的朱砂痣,此刻盈了一颗泪珠在左眼,将那颗痣衬得异常红艳。
玉女没有接她话。
喜恰顿了半晌,默默为她拭去了那滴泪。
然而,不过是无济于事。
玉女避开了喜恰略带探究的目光,只是眼眶又渐渐泛起红,眼尾下垂,显出几分苦涩与不甘。
最后,她什么也没再和喜恰说,就此道别。
望着玉女纤细的背影一步步远去,她走得那样决绝又无奈,喜恰想要挽留她的话,同样也一句都开不了口。
喜恰垂目不言,直至此刻才想明白,这天庭容不下的不止是玉女和奎木狼,容不下的更是不该生出的情意,不该有的爱恨嗔痴五蕴苦。
......
转道独自回了水华苑,偌大的空苑看起来孤寂又冰凉。
明明她初上天庭时,只觉得这里温暖融融,草木生情,抬头可见三十三根巍峨天柱高耸入云,折射的金光落在莲池清波里,犹如碎金浮起,万物皆是生机。
她手腕微抬,将手中的玉镯取下,轻轻搁在哪吒为她打造的秋千上,复而离去。
她下凡去了一趟五行山。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界,但山川河海依旧坐视万物,岿然不变,恍惚间似乎还是旧年景。
孙悟空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只是他听到身前的动静,懒懒掀起眼皮,看到是喜恰,金光熠熠的眼眸里才闪过一丝怔愣。
“喜恰,你变了许多。”他打量了喜恰一眼,说话的语气倒如往常。
喜恰却因此微微一怔。
天庭三百年岁月里,已经鲜少有人会唤她喜恰了。
就连知道她名字的玉女,不知从何时起,称呼也逐渐成了软软。她是天庭的软软仙子,是哪吒的灵宠软软,却从不是她自己,浑浑噩噩着,原来是自己逐渐忘却了本名,忘记了初心。
沉默着,她从玉锦袋中拿出了很多准备好的吃食。
“俺老孙有种感觉...”孙悟空见她不说话,整个人还神情蔫蔫地,倒也不在意,犹自说着,“俺像是你的老祖宗,你每次来像上供似的,准备一堆吃的玩的,唯恐我这个老祖宗过不好。”
他的本意是逗逗她,让她笑一笑。
但喜恰没有笑,神色恍惚,却也应了他的话:“悟空哥......往后,我或许很久不会来了,也或许再也不会来了。”
或许,她该想明白了。
她与她心念的人从始至终就没有缘可言,唯有一点主仆情分在其中,唯有她不甘心,又不可得。
孙悟空眼露一丝惊诧,却没有细问,只是点点头。
他复又说:“喜恰,你真的变了许多,是天庭待得不舒心?”
喜恰为他梳理猴毛的动作一顿,嘴唇紊动半晌,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变了多少,本就有近百年没有来过五行山了。
天上与地下时间流逝不一,直至此刻,她甚至不知如何问孙悟空,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总憋在心里有什么意思。”孙悟空瞥了她一眼,对她这个样子真是恨铁不成钢,“你还记得上次你来五行山,俺老孙说你看上去就不大开心吗?”
喜恰顺着他的话想到了上次见面,但由于浑噩的百年里,她太久待在水华苑,很多记忆变得恍惚起来,再想竟是有些想不清了。
不开心么?她也不知道,也说不出,她不擅长诉苦,更不擅长辩驳,所有的话压在心头,和谁都难以倾诉。
“那时,我是骗你的。”孙悟空紧接着道。
因他的话,喜恰错愕着看他,似乎很是不解。
恍惚才想起来,那次的确没什么不开心的事,那时她才发觉自己喜欢哪吒,起初还是甜蜜欣喜,而后才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