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那时俺老孙便料到了,终有一日你会变得如此时一样郁郁寡欢,也算是给你提了个醒吧。”孙悟空懒懒打了个哈欠,看似随意,目光却是凝在她身上的,“我问你,你如今开心吗?你待在天庭,可有意思?”
喜恰回答不上来。
她只觉得那一瞬间耳朵嗡鸣,睁大的眼睛也不自觉酸涩,又强忍着泪水,一滴也不愿落下。
孙悟空难得叹了一口气。
“我不开心。”她终于开口了,清澈的眼眸不再清澈,含了一丝迷茫,“我不想......”
身处密不透风的束缚漩涡之中,她似乎难以呼吸,四肢也被紧密的藕丝牵引,苦苦挣扎百年。
她不想做哪吒的灵宠了。
但这句话到底没说出口,深呼吸一口气,喜恰换了个话题:“悟空哥,天蓬元帅有消息了吗?”
喜恰此次来,除了与孙悟空话别,便为的是此事。嫦娥仙子托她寻天蓬元帅,后来她却一直待在云楼宫中,事情看似丝毫没有进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孙悟空身上。
但孙悟空也摇了摇头。
“没有。”他皱眉,辉光闪烁的眼里含着思索,“但我将要离开五行山了,届时路上,可再替你去寻上一寻。”
第036章 放她
喜恰一愣, 心里终于泛上涟漪,声音也带了一点激动:“悟空哥,你真的要......”
她真心实意为孙悟空感到高兴。
原本就是因为善念善缘与孙悟空结识, 他一人寂寥孤独, 被压在山下这么多年, 使得她总放心不下。这么多年, 终于等到他可以脱离这里,重获自由。
孙悟空瞧见她眼中显而易见的激动神色,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轻点起头。
“前些日子, 观音大士来了五行山, 要我等候一个从东土大唐来的取经人,他将会劈开山收我为徒, 再与他一同西行去......”
喜恰缓缓听闻他的解释,心生一点异样。
她反复咀嚼着观音大士、东土大唐、西行取经这几个关键词, 电光火石间心里闪过一些想法,再想却又摸不着头脑了。
“......悟空哥, 此番是要皈依佛门?”
孙悟空被如来压在山下这些年,心中自然是有气有愤恨, 喜恰也听他说过许多遍。
但此刻, 孙悟空神色坦然, 眉眼洒脱,只是懒懒看了她一眼:“万事一念之间,是道还是佛皆由自己选,也没什么两样。不管从前多少怨气, 只消一个脱胎换骨的机会,诸事也该抛下了。”
囿困此间的人, 很难得寻一个机会。若有,千金也难换。
喜恰怔怔想着,事到如今,她自己何尝不是被困着呢。
“喜恰,自由可贵。”孙悟空看着她,轻声道。
是他对这五百年风霜的感悟,也是对喜恰的提点。
轻声却如惊雷过耳,喜恰怔怔看着他,挂在眼睫上的那滴泪猝不及防就落下了,让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她慌忙起身,不愿叫孙悟空看到她软弱的样子,孙悟空却啧了一声,扬高了声音叫她好好坐着。
“上次送你的鞋子你不喜欢?怎得没有穿来。”
喜恰垂着头,轻声应道:“收起来了,回去就穿。”
孙悟空终于要得自由身,今日兴致极高,又饶有兴味地瞧向喜恰空空如也的手腕,笑道:“哦,原是镯子也收起来了。”
那绣花鞋原本便是孙悟空送来给她破解同心咒的,藏匿行踪,金蝉脱壳,皆不在话下。
但她如今不戴镯子,穿不穿倒也无所谓了。
喜恰早也明白了那云白绣鞋的作用,沉默了一瞬,轻声嗯了一句。
旋即,她迟疑着,又从玉锦袋里掏出了那枚嫦娥仙子交予她的护身符,“悟空哥,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孙悟空将离开五行山,而她却前途未卜,从前答应嫦娥仙子的事没能做到,喜恰终究心中难安又失落。
她拜托孙悟空将来西行路上,能看看寻不寻得到天蓬,将这枚护身符交给他,告诉他是嫦娥仙子给他的。
孙悟空却沉默了一瞬,偏头看她:“你的选择呢?”
回去继续当哪吒的灵宠,还是想要重新回归天生地养的自由身。
她将镯子都收了起来,孙悟空原本以为她已经想好了。可他到底不知道这些年来喜恰和哪吒的纠葛,竟会让她这样摇摆不定。
喜恰没有直说,只是将护身符放到他身边,轻道:“......佛祖大法叫我留在天庭的。”
孙悟空又开始恨铁不成钢,咬咬牙嘶了一声:“那佛祖倒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你看俺老孙这都要脱身了。你不留,也不至于还要追来惩处你。”
喜恰只是沉默。
“好。”见她这样,孙悟空到底同意,将护身符收下了,叹了一声,“你与俺老孙也算相识了这些年,五行山下,也唯有你来陪过几次,这份恩情俺老孙会一直记得的。”
猴王的一双火眼金睛锃亮,似能看穿人心,叫人无处遁形。
但喜恰却知道他看不见人心,人心哪有那么好参悟读透。
她迎着他的目光,只是问了一句:“对了,悟空哥,虽然你后面给我的猴毛没找见天蓬元帅,但之前给我的却很好用,假若有十个小猴兵,是不是还能与哪吒战上一战?”
听到没找见天蓬的事,孙悟空瞬间被激得有几分炸毛,但又听到喜恰说猴兵好用,毛又顺了。
“那是自然。”他哼了一声,“少说也能与那小太子战上三刻。”
“这么厉害,那对上李天王的玲珑宝塔呢?”
“破开几层倒也绰绰有余了。”
玲珑宝塔原本是佛祖赐给李靖来降伏哪吒的,其主要威力不是在攻击上,而是在收服敌人上,防御也不算弱。
孙悟空仔细一想,却觉得不对,盯着喜恰道:“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喜恰避开他的目光,又开始一言不发。
她不是个适合套话的对象,愿意说的话会很快说,不愿意说的话半个字也逼问不出来。
孙悟空深谙她这点性子,也不愿意去套她的话,只是感慨地啧了一声。
“无论哪般,皆是你自己的选择。”
喜恰的眼尾还有几分红,明媚柔顺的眼眸却已漾开一点轻浅的笑意,似寒冰消融,春杏绽开。
她笑起来时,像极了心软的小菩萨。
“悟空哥,保重。”最后,她深深向孙悟空行了一礼,没再多说。
孙悟空也不再是懒懒看着她,他认真看着这个虽几面之缘,却从始至终心善柔软的小白老鼠精,不免生出几分唏嘘。
若不是对哪吒上了心,她应当会做许多更有意义的事吧。
或许会周游四洲,善济众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个有佛缘的,孙悟空心想。
他的心情沉重了几分,面上倒没有什么表现,也含笑与她道了别:“好好保重,喜恰妹子。”
往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就不得而知了。
喜恰拜别他,如上次来凡间一样,又去了一趟南瞻部洲。
玉兔千岁生辰时,她曾答应要给玉兔买凡间的月饼,却因凡间战伐不断,不了了之。
她还记得这事,自然要趁这个难得下凡的机会去买。
如今的凡界又是大不相同,街市繁闹,百姓安居,来往的行人穿着与几百年前相似又不大相似的衣裳,许多的民俗又同从前一样,叫喜恰有点恍惚。
人间万物,春风吹之又重生,从不会因历经磨难而落幕。
四处鳞次栉比的房屋,琳琅满目的街铺与来往洋溢笑容的路人,也无一不让喜恰觉得这是个难得的盛世。
凡人告诉她,如今国号为“唐”,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喜恰微怔,一瞬间想到孙悟空所说的东土大唐......原来便是这里。
不过如今非是仲秋佳节,月饼极难寻到,好在热心的农人给她指了一个地方,说是山中的金山寺里有素月饼可以买到。
沿山而行,依河而走,越往深处的山路越为陡峭,一个接一个土坑峭壁似是拦路山虎。
喜恰恍然发觉,此处竟就是当年她遇险狼妖之地。
只是沧海桑田,岁月如梭,不过惶惶三百年,原本荒瘠的山坳上已然坐落了一座质朴寺庙。
“施主来晚了,今日的素饼早前三刻便空了......”
踏入寺内,喜恰说明来意,守门的僧人双手合十,含着歉意道。
喜恰心中泛起一丝失落,从前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却这样难得到,或许,她也没有机会再来买月饼了。
耳边传来朗朗诵经声,木鱼与引罄相和,寺内香火尤其鼎盛,冉冉青烟幕下,喜恰抬眼看向寺内大佛,犹如回到昔年的灵山,恍若隔世。
她双手合十,也不强求,便要离去。
“唔呜呜......”
叹息间,忽又听闻寺庙中突兀响起婴孩哭泣声,一声一声极为急促响亮。
小僧人却并无异常神色,是哭声实际离此处很远,凡人未曾听闻。
可妖精五识灵敏,喜恰耳朵动了动,又察觉到这婴孩哭声虽响,却隐隐有喉鸣声,似乎是不太康健,甚至极为虚弱。
“寺中,可有婴孩?”她迟疑问道。
小僧人也微微惊诧,合十的手不由歪了几许:“施主是如何察觉的?”
这喜恰哪里解释得清,但她在那一瞬间似有所感,抬头向寺庙东处看去,微微眯起眼便能发觉,那里有一点微弱佛光,普润万物。
......佛子?
她的心忽地错跳一拍。
“的确有一个孤婴,是月前才被我师父救下的。只是孤婴落水受惊害了病,如今每况日下......”僧人向她解释着,神色忽地严肃起来,“但师父说他极有佛缘,或许会得有缘人相救,特命我日日在山门等待。”
僧人抬眼看喜恰,眼中含上点期待,“施主,原来您便是有缘之人吗?”
喜恰抿唇,思绪似乎在这一刻飘去了灵山,眼前闪过一张白净温润的脸庞,是她的恩人金蝉长老......
“带我去找那个孩子吧。”她的心跳渐渐变快,又惊又怯。
僧人点点头,果不其然是带着她往东处禅房而去。
待到近处听到越来越嘹亮的哭声,喜恰的心跳已如擂鼓,恨不得替小僧人将门推开。
门先一步自己开了,德高望重的老方丈目光疏漠,下一刻,将视线凝在她身上。
他手中正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婴孩嘤嘤啼哭。
“女施主安好。”因双手正抱着孩子,老方丈只微微颔首。
微弱却温润的佛光,正是从老方丈身上发出的,他禅法高深,已得无生妙诀。只是原本慈眉善目的容貌,配上他微冷的脸,隐隐有些违和。
喜恰与老长老对视着,一眼看出他并非金蝉子。
再看他怀里的男婴,也只是个普通的稚儿,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敛下些微失落的眸子,却也上前两步,因她只看一眼,就晓得那小婴儿的确是气息微弱,若再不相治,恐保不住性命。
“贫僧有所感,女施主一心向善,乃集大善之人。”老方丈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目色悲悯而深邃,却不似要强求她救人,只轻声缓缓,“不知此童,可有缘得女施主相助?”
喜恰尊佛信佛,忙双手合十道:“长老客气,弟子定当竭尽全力。”
其实根本不用她竭尽什么气力灵力,不过是呛水高烧不止,于凡人而言医治尚难,对于仙神精怪来说连痛痒都算不上。
她缓缓抚过男婴的手,与此同时,婴儿似乎也有所感,牢牢攥紧了她的袖子。
难以说清的命运交错感倏然生出,喜恰微怔,指尖的灵力循循而去,不消片刻婴儿发青的口唇便恢复自然。
“这孩子,长得真可爱。”望着粉雕玉琢的小婴儿,喜恰顿了顿。
老方丈也看着怀中的婴孩,却沉默一瞬,才轻声回道:“是施主心有善念,方得成这份缘。”
他的声音太轻,喜恰一时没能听清,抬眸看他时,才发觉夕阳西斜,他一双淡然的眼里恰似盛了清澈的光,犹如浮冰初融,悲悯佛性浑然天成。
喜恰微眯着眼,不由得有些怀疑恍惚,此人真的只是凡俗僧人吗......
她正犹自迷茫着,小沙弥已上前将男婴抱走,也一下拦开了她打量男婴的目光。
也因此,她并未能看见男婴头上赫然凝出的朱砂痣。
唯余老方丈在原地,他似乎不急着开口,好一会儿才问她道:“天色将晚,施主此刻至金山寺,是为礼佛而来?”
但其实他晓得,并非如此,是缘分使然。
果不其然,喜恰摇摇头,却是将来求月饼的事说了。老方丈目光凝在她身上,他微愣半晌,忽而哑然失笑,又蓦如叹息。
交谈的半分时刻,在喜恰看来,老方丈几乎是言笑不苟,直至此刻才似人而非肃穆的佛。
但是,喜恰又想着,她见过的佛大都是慈悲善目,温润宽和的......
“女施主有救人之量,金山寺正该以素饼为报。”方丈言罢,传唤禅房前的两个小僧人,嘱咐他们多去做一些。
不过素饼做起来也要时间,他又邀喜恰一同去礼佛。
喜恰看了看天色,黄昏西落,明月升起,晦暗的天色将浮云也衬得黯淡,沉沉浮浮的月光略略压抑。
“天太晚了。”她摇摇头,“此时去参拜佛祖,许是不敬。”
方丈那双眼疏漠,方才眸间流露的柔软仿佛是喜恰的错觉。他抬眸看她一眼,却似看她,也看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