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苍生在他眼中,好似并无区分。
“慈悲为怀,即便不参拜也是功德,心术不正,即便参拜也是徒劳。”他没有强求她,只淡声道,“既然施主不便,就随意走走吧。”
喜恰颔首答应,不知为何,她在这位老方丈面前只觉得心神安宁,可纵然他禅法高深,也只是得了凡俗法道的寻常僧人,何以有这样的能力。
他也不是金蝉子。
她亦步亦趋跟在方丈后面,什么也没说。
这一路寂静,木鱼声穿透过窗棂木门,一声声叩在人心上,青烟升空,与皓月交织,叫人心也不再浮躁。
临到最后,老方丈向她双手合十,似看破了她心中所想,闭目禅语:“施主,即心即佛。”
喜恰对佛理尚是一知半解,可此刻她微微一愣,一瞬间明白了长老的意思。三千大千世界,心即是佛,佛即是心,众人皆可为佛。
无论灵山佛,抑或俗世佛,皆是佛,又怎能以所生为偏见......想到这儿,她又蓦地睁大眼,嘴唇轻颤。
灵山妖,凡尘妖,不亦是如此。
“不必障目看人,遵循本心即是。”老方丈看出她眸中的顿悟,唇角微张,又顿了半晌,“......施主,你生来善心,极为难得,要多释怀而明乐,不可自陷深。”
喜恰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亦或是不敢自己挑明,她究竟陷在了何处,又该释怀什么。
但方丈没再多言,他只是略微往她身后一瞥,见僧人已经将素饼打包好了,让出两步来,敛下目光。
“施主,一路保重。”
喜恰抿了抿唇,终于开口,但也只是行礼答谢,告别方丈。
可她又清楚,从天庭到南瞻部洲,她一直犹疑不定的心终于在此刻坚定下来。
......
没再有半分迟疑,喜恰一路回了天庭,先状若无事般去了广寒宫,将她带回来的月饼交给玉兔。
从哪吒交代她不该乱跑,应当好好待在云楼宫后,她已经许久没有自由出入天庭四处,自然也很少得见玉兔。
甫一见到喜恰,玉兔喜形于色,并不想她这么快又回去。
“你从前不是喜欢四处玩儿吗?怎得如今整天闷在云楼宫里。”玉兔拉着她的手,由她带回来的月饼倒是放在了一边,“软软,你就有这样喜欢三太子,其他人都顾不得了。”
玉兔是在打趣她。
可喜恰身形微顿,脊背僵直,只是垂目错开玉兔的眼神。
“怎么了呀?”小玉兔浑然不觉。
喜恰还有正事要做,因此只是拉着玉兔的手宽慰了一会儿,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临到最后要分别时,她终究没有忍住,紧紧拥住了玉兔。
“这是怎么了?”玉兔一愣,又问了她一遍。
她含糊着,只是答:“想你了。”
在玉兔嘀咕着“想我就多来看我呀”的声音里,喜恰告辞离去。
天庭大道宽坦,也不知何时起,长久一人在水华苑的她习惯了抬眼瞧天柱,三十三根天柱如玉润泽剔透,总会随着金乌的身影变幻着光晕。
是静如潭水的生活里,唯一的变动,又如唯一的慰藉。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从亲友众多到孤身一人,从心向往之到万念沉寂,这个问题她从未如此清晰的自问过。如今却全都凝在心头,那心声又落在耳畔,振聋发聩。
“软软仙子,你何时出去的?”
临到云楼宫门处,喜恰正撞见宫娥,宫娥瞧她从外头回来,不免狐疑。
但为何,她如今连去哪里都身不由己?喜恰嘴唇紊动,不愿辩驳,只是含糊道:“才出去的,之后不外出了。”
宫娥点点头,却见她往东面而去,不免又一次叫住她,“仙子,水华苑在西边。”
喜恰脚步未顿:“我去找义父一趟。”
她从不说自己是李家的义女,但其实也没有谁特意隐瞒过,云楼宫上下都晓得,如此一说,宫娥顿时不再追问。
李靖天王非领天庭之令除妖而不出,时常在自己的寝殿,但殿室偌大,却也如哪吒一般鲜少有人伺候。
喜恰还是头一回踏入光华殿,心跳声不免渐渐加快。
一步步走过瑶台银阙,一路无人拦她,直叫她走到寝殿前,轻轻叩响玉门,却无人答应。
“义父。”她迟疑喊道。
依旧没有回应,李天王应当是不在。
她也原本,应该就此止步。
可她呼出一口气,掩在袖下的手轻微发抖,又被她按捺住,缓缓抬手将玉门轻推开。
威严殿内依旧是空无一人,不过高堂玉案前,玲珑宝塔独自散发着熠熠清辉。喜恰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停顿了,她攥紧了门框,不敢再动一步。
她原本也是想着碰碰运气,谁晓得李天王竟然真的没将玲珑宝塔带走。
但她曾经从哪吒的口中得知过,李天王一向塔不离身,这表示他应当就在殿内不远,并没有真的离开云楼宫。
“李天王,放了小妖吧,小妖真的没有做过任何恶事!”
塔中花妖似有所感,着急忙慌求饶,声音哀恸。喜恰盯着宝塔,猜想她应当还在最下层,才会尚有感知。
救不救?
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
若李天王回来,不一定会答应她的请求,哪吒也不一定会帮她......
“小妖一心向仙,积善行德,荆棘林十里之民受小妖庇护,皆可作证,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花妖声音哽咽,“您路过荆棘林那日,小妖现形,也只因山下一民妇难产,施法相救她而已。”
仙神居天之高,立于云中,观凡世之百态,凡人之生老病死。
喜恰倏尔恍惚了一瞬,于仙神而言,如哪吒所说......不过是一个人,不过是一只妖罢了。可却是他们眼中诸事皆恶的妖,看到了人的痛,看清了患难疾苦。
花妖没有错。
三百年前,也是这花妖救下了她,她也没有错。
“天王?”见塔外半晌没有动静,花妖止住啜泣声,却难掩语气里的绝望。
她以为李天王再次离开了,殿内复又平静。才垂下头,忽听到塔外轰鸣响声,原本漆黑一片的塔内倏然炸开一簇亮光。
烟尘袅袅下,光亮被无限放大,叫人几乎迷了视线。
花妖微眯着眼,貌似看到好几个姿态嚣张的小猴子在塔外厮耍,几乎叫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少顷,猴子的身影消弭,尘雾也逐渐化散,露出一个身姿窈窕的月白裳小仙子的身影。
“你是......”她不由得问。
但小仙子并未回答,而是向她递出手,面色沉静。
“我带你离开。”这位小仙子如是说。
小仙子喜恰小心翼翼收好了用过的猴毛,若散落在天王殿里,她怕极了李天王会找到孙悟空的麻烦。
接着,又牢牢牵住花妖的手,顾不上对方错愕的神情,带其离开。
她极善隐蔽之法又脚程极快,几乎是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带着刚救出来的花妖一路狂奔至南天门外。
“我们是不是曾见过?”花妖一路上都没法与她说话,直至此刻才迟疑开口,“小仙子,三百年前在荆棘林......”
她认出她了。
喜恰抿了抿唇,没有否认,却是推了她一把:“快些离开这里。”
寥寥云雾间,天庭的玉宇琼楼千百年皆是无尽安宁祥和,又似高处不胜寒,叫人没由来生出胆颤。
花妖一愣,担忧问道:“那你呢?”
即便此刻没有追兵,但这小仙子就这样一声不吭将她放跑了。
她不是没听过托塔天王李靖的盛名,他可是天庭位高权重的天神,这小仙子又与他是什么关系,是否能全身而退。
喜恰沉默一瞬,才缓缓摇头。
“我不走。”
第037章 决绝
她没有什么理由离开。
况且她若离开了, 谁来为放跑花妖的事负责。喜恰看着花妖错愕的模样,反倒转问她:“你可有把握,回去凡间不会再被捉住?”
“若无追兵的话, 应当也能逃脱......”花妖回神, 沉吟着, 但心里到底没有几分把握。
喜恰望着花妖, 看着她淡淡忧虑为难的眉眼,牵起了她的衣袖。
“我赠你一物,助你脱身。”
既然救了,就不能有功亏一篑的意外, 喜恰翻手抬腕, 一阵光晕过后,那双精巧的云白绣鞋出现在她手上。
不过由她缩小, 只有一个茶盏那么大。
“若有异难,将其穿上, 或许可护你平安。”她将云鞋交给花妖,回想着孙悟空的话, 细声嘱咐着,“穿上它可足行千里, 亦能金蝉脱壳。”
花妖惶然, 慌忙推拒道:“小仙子, 我已承你救命之恩,此等宝物又怎能再收?”
但喜恰坚持要给她,压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拒绝,毕竟物尽其用, 一定是用在需要的地方。
再抬眼看了看茫茫天庭,虽然空旷悠远, 此刻看上去却的确有几分风雨前的平静,喜恰沉吟着:“快些离开吧,李天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追来。”
此时不宜多言。
花妖显然也明白,她迟疑了一瞬,只得为难地收下。
“承蒙恩人今日相救,不胜感激。”但她又极快屈下身想要行礼,哽咽道,“我乃荆棘林千年杏妖,名为杏瑛。若恩人日后有需请一定告知,杏瑛定当鼎力相助,在所不辞。”
喜恰轻轻推了她一把,小小声说着你也曾救过我。
杏妖听到了,却摇摇头。她自然还记得,那次不过是举手之劳,还害得面前的小仙子丢了东西,怎能与如今的舍命相救相提并论呢?
喜恰不欲再争辩,却忽然扬起笑。当她笑起来时,一双清渺的眸子便有了亮色,声音也有几分释然。
“我不是什么仙子,与你一样也是妖精。我叫喜恰。”
是说给杏妖听的,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终于目送错愕半晌的杏妖离开后,喜恰长舒一口气,犹自而归云楼宫,却并没有腾云驾雾,只是缓缓走在白玉铺就的仙道上,思绪外散着。
方才她才想明白,孙悟空赠她云鞋时所说的滕行千里、金蝉脱壳......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她看了看飘渺又无拘无束的云,原来他是希望她自由无所拘束,希望她能离开这里。
......
还未进云楼宫,李天王已阴沉着脸在宫门处等待。
他似乎早就猜到是谁放跑了花妖,正等着她自首,见她上前来,冷笑了一声。
“义父。”喜恰的手掩在袖下有些发抖,先是恭恭敬敬朝李靖行了礼。
如她所料,李靖脸色铁青,看着她大怒道:“小老鼠精,我哪里担得起你这句义父!你简直胆大包天!”
宫娥们皆立在李天王身后,喏喏不敢言语,平日里最喜欢看热闹的那几个都不敢抬头。
喜恰也不敢说话,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刚想跪下去认罚,李天王忽而一挥袖。
“随我回殿,在门前杵着像什么样子。”
喜恰微怔,这是要进光华殿再罚她?没敢多言,她垂头应是。
一路是难挨的寂静。
李天王目色阴沉,身影僵直,显然气得狠了。喜恰垂眸不语,此刻却意外的连心跳都很平静,一丝紧张也不曾有。
但才刚到光华殿前,不远处忽而传来熟悉的清冽微冷的声音,是哪吒回来了。
“父亲这是要做什么?”
喜恰蓦地抬眸,少年的一袭红依旧那样鲜亮灼人,只是目光灼灼却又含着冷意,正盯着她看。
从他的声音来听,从他的目光来看,他显然也生了气。
“逆子,你管你老子做什么!”李天王胡须一撇,抿唇怒言,“你也不晓得看好你的鼠,这下好了——”
李天王平日虽常待在光华殿里处理军务,却显然不是什么儒雅的文人,也不会说太多委婉的场面话。
又正在气头上,看谁都很烦心,尤其自己最叛逆的好大儿还臭着张脸来问候他,当即就想教训人。
但哪吒的脾气哪里能容下别人反驳,他当即冷哼反讽:“父亲也晓得她是我的灵宠,你现在来管教,算什么事?”
李靖只觉得一股火冒到脑门上了。
“你——”
“我要带她回水华苑。”哪吒直截了当。
“你可知她做了什么事——”
“我不管。”哪吒清俊的眉眼间露出一丝不耐,“你只说放不放人。”
李靖终于一整张脸都黑了下来,视线扫过身后跟着的一大堆宫娥,低声喝了一句退下。
待宫娥们四散,他的目光才再次落回哪吒身上,沉声道:“她偷动玲珑宝塔,放跑了我捉的小杏妖。”
哪吒的眉倏然微蹙,凤眸中却是浮过一丝不解。
他缓缓走至喜恰身边,又如前两日在水华苑前一般,低声问出了同样的问句:“左右不过一只妖精,你何以如此?”
喜恰只觉得喉咙一紧,如鲠在喉。
她不是个善于辩驳的鼠,唇瓣张合半晌,也不晓得怎么回答。
哪吒却早见惯了她这副模样,心里也并没有将她的缄默不言当回事,只是复又看向李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