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夕阳下也有二人在同行。
快至芭蕉洞时,喜恰侧目瞧见小妖不夜仍是白着一张脸,不由慰问了一声。
“怕孙悟空?”
平顶山下看着孙悟空将自己大王的妖洞打了个底朝天,不夜是最不愿和取经人再有牵连的。
不夜犹豫了一瞬,嗯了一声。
“那既然怕,晓得我这次来找取经人,怎么还会想跟来?”可偏偏这次他却提出要一同跟来,喜恰略微不解,也正好将他待在身边观察观察。
正对西日,愈渐昏暗的日光还是刺眼,喜恰偏头看向不夜,却见他直视落日,丝毫不虚。
“我是夫人手下,陪伴夫人义不容辞。怕是一回事,但若不能直面恐惧,便会一直束手束脚,难以精进。”
喜恰一怔,难以精进...难以精进......
她脑海里似乎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但芭蕉洞已在眼前,只得暂时搁置,带着不夜飞身而下。
出乎意料的是,将此事转告铁扇后,铁扇只是微微愣神一刻,并没有喜恰原本想象中的悲痛愤怒。
“他早自立门户出去,不大听我管教。”铁扇叹了一口气,面上仍是平静的,“观音大士有无量之功,慈悲仁德,若在南海能磨砺磨砺他的性子,也算好事一桩。”
喜恰亲自来跑这一趟,便是担忧铁扇,既然她能想开,自然也是好事。
“不过,你如何晓得的?”铁扇又问她。
喜恰如实回答,说红孩儿特地去陷空山为她送了请柬,却不想铁扇听完后却怔住。
面上的平静有了裂缝,铁扇眼中逐渐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却又无奈。
“他前几日好容易来看我,我只是随口向他提了两句,说是为他相看了门亲事,若有什么好事记得惦记上你......”
在铁扇心中,红孩儿不算听话。
她与他随口说的事,也不指望他听进去,却没想到儿子竟真听得了,还老实去做了,一时叫她心里不是滋味。
“喜恰。”又瞧着面前忧心她的喜恰,铁扇难得流露一点脆弱,“这媒本是我擅作主张作的,不算做数。如今他又去南海修行了,你不必放在心上了,是我的错。”
脆弱不是原本有的,只是自牛魔王搬去和玉面狐狸住后,铁扇越发不近人情,言语也犀利起来。
上回就因此与来做客的万圣生了嫌隙,原来在自己没发觉的时候,竟连儿子都不再信任。
喜恰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心绪,牵起她的手宽慰着。
最后,临到要走时,铁扇沉默了许久,忽又假装平静地问了喜恰一句:“他在观音大士面前,可吃了什么苦头?”
喜恰微愣,细细回想起来,记得红孩儿当时身上染了些许血迹,后好似又被菩萨抹去了。
她不擅撒谎,也不喜欢撒谎,只尽量缓和地将这事告知铁扇。
不过她忽又想到,那在号山曾嗅见过那股烧焦气味,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
拜别铁扇后,这下喜恰径直带着不夜回了陷空山。
巧的是,陷空山外正围了一群小猴子,如孙悟空所言他们带来了许多大蟠桃,各个散发着沁人香气,粉嫩香甜。
喜恰一吸鼻子,闻着就很好吃,但才忙活这么一阵,又因着金蝉子担惊受怕过,竟难得没什么胃口。
“夫人此刻若没胃口,我便先叫人收起来。”不夜道。
将离不在,这茶树精竟也很能干,自去领了差事,招呼小妖们将桃子储存好,又宴请了千里迢迢来的小猴子们。
喜恰这次赶去号山,又跑了一趟翠云山,都是十成十的一路紧赶,的确耗费了许多精力。
待小猴子们走后,她又吩咐不夜与小桃红:“小妖们估计都嘴馋了,将桃子先给大家分一分吧。你们看着再留一些,待将离回来吃。”
将离还在号山等哪吒呢。
喜恰心想着,哪吒应当也会回来。
抛开在火云洞前的那点不愉快,哪吒好歹够义气,此番他替她为红孩儿求了情,她心中自然是感激他的,得给他留几个最好的桃子招待。
“说起来,怎得去了这么久......”芭蕉洞更远,她都已经去了一趟芭蕉洞了,这两人竟还未归。
天色已晚,从前堂向洞口的方向看去已是一片漆黑。
喜恰正往洞口处探看,下一刻,明明灭灭的阴影里,有一袭身着鲜亮红袍的少年破开了沉闷幽暗的夜色,就这样撞入她眼帘。
第057章 疗伤
哪吒也看见了她。
那一刻, 他顿住脚步,紧攥双拳,一双明亮恣意的凤眸渐沉, 其中裹挟着风雨前的无端平静。
温情和融的洞府中, 石壁上的烛火跃动, 她卧在美人榻上, 双瞳里倒映的除了他的身影,还有大片迷蒙烛光,叫他怎么也无法看清她眼中的情绪。
而他又在想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只觉得烈焰在焚烧四肢百骸,胸腔中也凝聚着一团浓烈的怒火, 愈演愈烈, 叫他从号山一路飞驰而来。
——他要一个解释。
“咦,你怎么独自一人回来?”轻柔声线恰时响起, 喜恰从美人榻上款款起身,疑惑地看向他身后, “将离没——”
在少年与喜恰相处三百年的记忆里,喜恰说话总是温声细语, 叫人如沐春风。
可此时,这风不再能叫他平静下来, 反而鼓动了他心中的情绪, 那点藏在心头说不清的气愤与苦涩愈演愈烈。
他掐着手心, 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也不觉扬了起来,“你还晓得,是我一个人!”
喜恰一顿, 察觉出来他好似不大对劲。
他孤身一人出现,从洞府门口跟进来的小妖又冲她使眼色, 喜恰心想着,将离难道没有寻到他?
为了叫他冷静一点,她缓下声音,意图解释这个误会:“哪吒,我当时还有急事要善后,于是让将离在原地等你了,你没有看见她吗?”
哪吒一顿,紧盯着她的双眼。
并没有如喜恰所想的消气,少年眼中的怒火愈盛,几乎凝成实质。
“我分明是叫你等我!”如若不是她,那谁来等又有什么意义?他的声音沉下来,冰冷的语气近乎质问,“你有何事要做,为何不能等我一起?”
喜恰些微错愕,她没有听到哪吒说要等他。
不过当时云间谁的踪迹都不见了,她如何晓得他何时回来,也不能干等着吧?
她语气还算温和,仍与他好好解释:“红孩儿此去南海归期不定,他母亲铁扇公主与我本是好友,我想亲自去与她说上一句。”
哪吒察觉到不对,反问她:“你晓得红孩儿去南海了,谁说的?”
喜恰没说话,只觉他语气又是如此暴躁。
“那我呢?”他心里不是滋味极了,被三昧真火灼烧着的剧烈疼痛侵占着他的灵识,几乎叫他失去理智,眼前只有一片白茫。
号山之上,他忍了又忍,一直压抑着没有宣泄出来的情绪,在这一刻因为她一贯的缄默彻底爆发。
“红孩儿对你而言重要,别的事对你而言也重要。那你就可以丢下我,不管我了吗?”
少年的控诉声含着不甘与压抑不下的怒意。
“我明明是为了你才去求情——”
这话可就有问题了,如何就叫为了她?她从没有央着他去,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自己去,喜恰皱起秀眉。
哪吒说了两句话,就自己风风火火上天了,怎事到如今就好似全成她的错了。
她无从理解,失去记忆的人也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只觉得他略微喑哑的声音冰冷又嚣张,让她终于忍无可忍。
“我没有要你去求情,也没有答应过你要等你。”她开口了,本想说没有丢下你,临到最后却换了个说法,“不是谁就该在原地等待另一个人的。”
况且,她已经等得够久了。
心中突然冒出这个突兀的想法,一瞬间叫她心中漫上莫名的烦躁与苦涩。
或许临时改口就是这点苦涩在作祟,她心中存着对他的抵触,叫她此刻一点也不想看见他。
她没有看他,他却在久久凝视她。
不知道这一刻是所有的怒火偃旗息鼓,还是已然气到极致,哪吒眼前阵阵发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好半晌,他终于从喉间憋出一个字音,却没能继续说下去。
喜恰正偏着头,并没有看着面前的少年。
忽然身前“咚”地一声巨响,红衣少年应声而倒,她惊愕了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夫人,他、他昏倒了。”还是不夜凑上前来提醒她。
喜恰懵了,方才不是还一副气势汹汹要与她对质的模样吗?怎么一下子就昏了。
正想着,鼻尖忽而闻到了那股怪异的烧焦味,她一顿,不太敢相信地俯下身,掀起了哪吒的衣袖。
少年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腕上有大片焦黑,上头甚至仍有无法熄灭的火芯影子在窜动,将他的肌肤烧得血肉模糊。
不夜惊叫了一声,“这......”
称得上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从号山就察觉到的不对劲明朗起来,她当时没有在意,是因为这位义兄神职乃天庭三坛海会大神,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她没有想过他会受这样的重伤。
而且,原是他受了这样的重伤。
喜恰的眸子渐渐深了起来,胸口倏尔涌上一点心慌,面上不显,她抬手吩咐小妖们:“将他抬去我屋里。”
正巧此时,将离从洞府外回来了,一见到倒地不起的红衣少年,也错愕了一瞬。
“夫人,我在号山等候三太子,却不曾想他才落地又离开......”
想来是在原地没有探查到她的气息,少年这样风风火火的个性,必然转头就要回陷空山等她。
喜恰又一怔,不过将离两句话,她就能猜到缘由。
自己原是这样了解他。
“你且休息。”喜恰又对将离道,“派两个小妖去找一趟杏瑛。”
杏瑛擅长医术,也是她唯一会医术的朋友,但愿能治好昏迷的少年。
......
煌煌灯影深,笼罩在暖色下的石室沉寂无比。
喜恰屋内熏了薄香,清幽的香气竟盖不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火味,叫她忍不住蹙起眉尖。
指尖盈出一点微弱灵光,她心想着,哪吒非肉/体凡胎,是以碧藕为身,那他现在不就是......烤莲藕?
烤莲藕不该是香的吗,当真是烤糊了。
不对不对,甩开因紧张生出来的莫名想法,她抚上他的手臂,企图为他带来一点儿疗伤效果。
下一刻,少年却睁开一双凤眸,倏然惊醒。
他反攥住她的手腕,有气无力地喝了一声:“你是何人,要做什么?”
喜恰微顿,被他攥住的手腕有些疼,不过她来不及顾及,只觉他这、这不会是烧傻了,也失忆了?
显然,哪吒不是失忆。
少年只是被三昧真火焚烧的热度熏染,眼前迷蒙一片,只看得到算不上清晰的人影。
他面前的人影似乎挽了一个飘然若仙的凌虚髻,簪金戴银,珠翠罗绮。
不像她。
她应当是眉眼如弯月,双髻戴绒花,乌发如墨,发间还束着他的混天绫......
“软软呢?”人没失忆,但哪吒到底烧迷糊了,他皱着眉仔细回想,竟然还问起她,“好你个妖精,你把她藏哪里去了?”
“......”喜恰神色复杂,只默默看着他。
他的语气含着不加掩饰的担心,那样真切与焦急,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她没有回答。
或许是心中不愿承认自己是什么软软,更或许是......不愿承认曾经与他有过纠葛。
哪吒松开了手。
见他的眼中似乎正渐渐恢复清明,喜恰才再次抚上他的手腕,顺着他伤痕斑驳的手腕一寸寸往上。
滚烫的火苗逐渐熄灭,炽热与她指尖的清凉相融,屋内的灯火绵长,石壁上恍惚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却没有叫室内的热度上升半分。
他又问她,放缓了声音,“红孩儿,真的是你的未婚夫吗?”
喜恰眉心一抽,她竟然是没给他解释吗?
“不是。”她轻叹了一口气,“红孩儿只是我好友之子,好友随口胡诌的亲,我根本不认识他,今日也不过初次相见而已。”
相见都谈不上,喜恰心想,毕竟她也不过远远看了对方一眼,对方更是连她的面都没见到。
又想起为何没解释的缘由——哪吒一上来就怒气冲冲,根本不能好好说半句话。
“当真?”他似乎累了,问她的声音极轻。
喜恰一顿,若是这小义兄平日里是这样的语气,她也不至于不愿意回答。
“当真。”她替他将一侧袖角放下,又去掀另一侧袖角。
除却手臂,他身上也还有伤,但二人虽是义亲到底男女有别,喜恰只叫他一会儿自己处理。
哪吒没有异议,轻轻点头。
因为替他疗伤的缘故,她和他挨得很近,那点烧焦味反而消弭不少,只嗅得到他颈间的馥郁莲香,清幽却又莫名带着点温暖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