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好弱的杂鱼,无聊。”
他拾起地上妆奁,微微转过眼,那抹绮丽迷人的苍蓝一下便捉住了企图逃窜的纤细背影。
六眼当即分辨出她的身份。
五条歪头,不客气地喊住了她。
“喂,那边的杂鱼……杂猫。”
“你,是半妖吧?”
他口吻笃定。
第61章
杂、杂猫!?
这个人可真没礼貌!怎么对猫说话的!
由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转过脸去——她原本没想停下脚步,可没成想那少年术师手上蓝光微闪,也不知怎的, 跟吸星大法似的,她一下就被凭空吸了过去。
她两只手在半空胡乱划拉两下,没用;伸出尖锐指甲想挠一挠少年的脸, 也没成功, 很丢脸地被他反剪双手,轻松压制在了地上。
宽大的狩衣衣袖在她面前垂落, 银线绣出的左三阶松纹闪烁着柔软微芒。
“……”短暂的沉默。
而后,耷拉着毛绒绒的耳朵与尾巴,委屈巴巴瘪着嘴, 睁着葡萄似的杏眼, 被他按在身下的半妖少女。
眼睛一眨, 两行清泪就扑簌簌涌了出来。
半妖哭得抽抽噎噎, 天崩地裂, 日月无光:
“人家、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父亲瘫痪母亲失智,哥哥姐姐全都死了。自小就忙碌着照看父母, 勤勤恳恳本本分分, 从未生出过害人之心。”
“我对天发誓, 人家绝对是个老老实实的好妖,没有沾过人血的!”
她这边说得情真意切, 涕泗横流;那边白发少年垂着漂亮的蓝眼睛,高高在上, 轻轻睨她一下。
“你成亲了?”他问。
“?”由希愣了一下,眨巴着被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杏眼, 吸一下鼻子,呆呆望他,“……是的话,你会放我走吗?”
少年想了想,轻快道:“不啊?”
“……”那你问个什么劲儿!
她噎住,可怜兮兮,干干哀嚎,“我那瘫痪的老父亲,失智的老母亲——”
“你家在哪儿?”他打断她。
“……西国与东国之间的山沟沟。你问这个干嘛?”
少年慢慢勾出抹恶劣的笑:“唔,送温暖?”
“……”什么送温暖,呸呸呸!
她看他分明是狼子野心,黄鼠狼给鸡拜年,想着一网打尽,好冲业绩挣年终奖!
好恶毒的两脚兽,好狠心的人类!
眼见软的不行,由希立马憋回眼泪,拉下小脸,鼻子里重重哼气:
“我警告你哦!不要对我乱来。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少年可有可无,懒懒道:“嗯?”
“人家父亲是传奇大妖猫将军,母亲是名震西国的大巫女!”
“我家里的妖怪可多了!哪怕塞到京都也能绕场一周,哥哥姐姐都很宠我。你动了我就完蛋了!”
“哦?”少年饶有兴致地微微挑眉,“你刚才不是说,你父亲瘫痪母亲失智,哥哥姐姐全死得干干净净了吗?”
“……”她噎了一下,从善如流改口,“治好了,回魂了。”
“呜哇,这可真是医学奇迹。”他没什么感情地棒读,眼里的戏谑之意简直快要张牙舞爪地扑到她脸上。
可恶,软硬不吃的白毛黄鼠狼!
眼看逃脱无望,由希摆烂地往地上一躺,不甘不愿地咬紧下唇:
“你要对我做什么?”
做什么?
五条按着她,陷入短暂沉吟。
他左手桎梏着她,右手支着下颌,纯白睫毛敛着、微微垂眼的模样,就像是天上高洁无垢的神子,携着万里冰霜降落到了人世。
然后神子轻快地下了定论:“嗯……收编家养。”
收、收编家养?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把她当猫养?
可恶,士可杀不可辱!
堂堂大妖与巫女的孩子,怎么能被区区人类骑在头上!
由希鼓起咬肌,正待亮出雪白牙齿奋力挣扎,忽见少年漫不经心扯出个笑,霎时有如冬雪消融、昳丽动人。
她挣扎的力道不禁慢了下来。
……
自称五条的少年术师,似乎出生于名门望族。
由希抱着双膝蜷缩在牛车之上,听见那些侍从议论纷纷,说是什么“菅原大人”“世代学者之家”,口吻崇拜又畏惧。
学识丰不丰富她是不知道,但他很有钱这点,她倒是看出来了。
五条征用了牛车与侍从。
他从衣袖里掏出钱袋,随意将束口的绸带解开,金光大亮,立即刺痛了贫穷小猫的双眼。
咕嘟。
一无所有、妆奁被迫充公的半妖吸吸鼻子,渴望地咽口唾沫,眼睛瞪得滴溜圆。
牛车继续前行。
五条放下帘子,回首看见虎视眈眈的银发少女。
她生得娇小,耳朵与尾巴扑簌簌抖着,是不掺一丝杂色的纯白,眼型很圆,面孔甜美柔软,叫人想起春日枝头坠落的花苞。
五条支着下颌,懒洋洋道:“欸,猫将军从冥道回来了?”
她当即扬起下巴:“你怕了?既然怕,那还不快放——咿!!你干嘛!”
尾巴、尾巴,被白毛黄鼠狼给捉住了!
好没有分寸感的两脚人类,手陷进柔滑丰盈的白色毛毛里,捉住尾巴揉呀揉,跟搓面团似的,未免、未免也太过分了!
她扒拉着自己尾巴,使劲想要往外抽,没成,气呼呼地鼓起脸,朝五条怒目而视。
少年不以为然,笑嘻嘻的:“那倒巧了,我正想找大妖玩玩呢。”
由希扁起嘴。
眼见招数用尽,她没了办法,垂头丧气地低下脑袋。
“我们要去哪儿?”她眼巴巴。
五条倒是一派悠游自在。
祸害完了她的尾巴,又将魔爪伸向她的耳朵,这里捏捏那里揉揉,脸上露出点好奇。
等把由希的头毛与猫毛都蹂.躏得东倒西歪,犹如狂风过境般一塌糊涂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
少年说:“回平安京。”
平安京……平安京!
术师大本营!
她瞳孔地震,两眼一黑,险些栽倒。
……
猫猫日记。
第一日:
总有一天,我要骑到白毛黄鼠狼头上,让他也尝尝当宠物的滋味!
(怒气冲天的猫爪印)
第二日:
逛街。
第三日:
可恶的白毛黄鼠狼!天天揉我的耳朵,技术一点也不好,聪明毛掉了好多好多,心疼。
第四日:
五条说,我体内强大的妖力与灵力互相矛盾与排斥,才会导致我身体虚弱,调动不了力量。
他的六眼可以帮我偏重一侧加以训练。
我怀疑他在骗我。
我从小就被视为弱小的半妖,是灰扑扑的小土包,除了小鼹鼠,大家都不喜欢我,视我为父亲的耻辱。
我不敢信。
但是但是、如果真的能鲤跃龙门……
第六日:
五条问我想不想挣大钱。
然后他就把我骗去当了巫女。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十日:
好奇怪,白毛黄鼠狼是去哪进修了吗?
怎么摸头技术进步得这么快?
第十二日:
除妖,挣钱,摸头。
第十三日:
出游,摸头。
第十八日:
除妖,摸头。
第二十三日:
由希啊由希!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先前定下的雄心壮志你都忘了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二十四日:
摸头。
……
第三十一日:
五条他,变成小孩子了!
第62章
进来五条家这么些日子, 形形色色的书信洋洋洒洒,有如冬日纷飞大雪,一封接一封的被下人们恭敬捧着, 小心送入了五条家。
听闻这些喜好饮酒作诗、没事就爱踢蹴鞠的达官显贵们,平日里最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做阴阳道占卜。
出行要瞧一瞧, 会友要占一占, 神神叨叨,奇奇怪怪, 由希觉得这些贵族们都好生磨叽。
五条家是菅原家分支,也是唯一得蒙六眼传承的血脉。家族中精通阴阳道的术师,便是在菅原这一大家子中也算数一数二、排得上号。
是以来寻五条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位有着六眼与通天本领, 板上钉钉将来会成为五条家主的少年, 却对这些弯弯道道嫌弃不已, 懒得打点与贵族们的关系。
两手一摊, 嘴巴一撇, 就把事情通通推给了自己老爹。
“你好怪。”
“嗯?”眼前覆着白绢的少年腕骨一晃,五骨描金蝙蝠扇便被他静悄悄收拢于掌心。
他低了脸,蓝眼睛细细扫过面前垂着脑袋、面颊鼓鼓的半妖, 目光在她小小的发旋上停留片刻, 忽地勾唇。
少年毫不客气, 将竹制扇骨一点一抵,抵在猫妖额心, 稍一使劲,就把她那颗银色脑袋推离了装唐果子的瓷盘。
半妖吃痛, 捂着额头,眼睛瞪得很圆:
“嗷!你干嘛打我!”
“欸——是你先说我怪的吧?”
五条懒洋洋拉长尾音, “怎的还倒打一耙?”
由希鼓起腮帮,愤愤咀嚼着嘴巴里余下的果子。
待好不容易咽下去,她伸出爪子,正要去取下一个时,那扇骨转而又挡住她指尖,勾着瓷盘,将甜甜脆脆的唐果子往后一捎,就捎到了自己身边。
“……”好小心眼的男人!人类果然都是小肚鸡肠!
由希小脸皱巴巴的,想吃又吃不到。最擅长的变脸绝活对他没用,她也就息了装哭的心思。
毛绒绒的尾巴尖,左摇右摆,不满地重重拍打着地面。
五条支着下颌,好整以暇:“说说看,觉得我哪里怪?”
哪里怪?
哪里都怪怪的。
呆了这么些时日,她也大抵知道了这些贵族的清高做派。
整日吟诗作对,不是写和歌就是写和歌,吃的饭也寡淡无味,盘里的肉永远只有小鱼干,比妖怪吃得要素上了不知道多少倍。
还有还有,那乌沉沉的乌帽,看着就叫她觉得沉闷。
但五条不一样。
他懒得遵守繁文缛节,想吃兽肉就吃兽肉,上等金贵的唐果子与苏蜜更是大方分享,从不用那些人类看妖怪的,厌弃又嫌恶的眼神瞧她。
他也极少戴乌帽。
雪发垂落而下,支着脸微挑眉,饶有兴致瞧着她的少年人,狩衣洁白如霜,眉眼精致昳丽,满头银丝好似自九天流淌下的雪山瀑布。
冷淡、瑰丽、光彩非凡。
照得乡下来的小猫晕头转向,迷迷糊糊。
山沟沟出身的半妖原以为京都人都长得这般矜贵,后来进京才知,这相貌也算是冠绝京都,独一份的好看。
光这些日子,她就撞见不下三回偷偷托人向五条递送和歌的贵女了。
由希眨巴眨巴眼,鼻子一皱:
“因为其他人,都拿那种很讨厌的眼神看我。”
“你分明行的是阴阳道,但跟其他阴阳师又不一样。”
五条不置可否,嗤地笑一声,笑嘻嘻去捏她的脸:
“我是我,他们是他们。谁说修阴阳道就得同那些老古板一样了?一板一眼,无趣得很。”
“那些规矩想想就麻烦,怪叫人火大。”
少女被搓揉得脸蛋红红、眼泪汪汪。
由希脑内灵光一闪:“你绑我回来,也是因为有趣?”
五条顿了一下。
她又眼巴巴问:“强大的阴阳师大人,那你什么时候丧失兴趣,放人家回去呀?”
“……”
五条睨她两眼。
那双漂亮的蓝眸微微眯起,他好像有点生气了,鼻子里哼一声,端起旁边的唐果子瓷盘起身,素白衣袖拂过她膝头,激起一阵寒梅般的冷香。
然后她眼睁睁瞧着这位很有钱很大方的阴阳师大人,张开血盆大口,呼啦啦把糖果子往嘴巴里一倒,腮帮比她鼓得还要高,好像那个什么、那个什么兔子精。
吃完了,五条又轻轻哼一声,潇洒利落把空盘丢下,转身就走。
连点渣也没剩给她。
呆呆傻在原地的半妖:“……”
人类,心思变得好快。
好难懂哦。
*
第二日,二人动身除妖。
被邪祟缠身的男子,名唤伊代,乃是一方富甲商人。
据他所言,伊代一家福泽浅淡,虽在生意上有所建树,可惜,一家人却俱是薄命的命格。
传到他这一辈,已然枝叶凋零,只余下他一人苦苦支撑。
而就在伊代最后一位表亲去世后不久,伊代本人也换上了一种奇特的顽疾。
每隔三日,伊代或是变成牙牙学语的幼童,又或是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而待这变化消散,他身体便会愈发虚弱。
直至前不久,他洗漱时忽觉腥气上涌,匆忙扶墙弯腰,口中随之吐出一滩鲜血。
伊代就近寻过阴阳师,谁料这几人纷纷摇头,说自己道行不够,这才壮着胆子,托人往五条家递了封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