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烟弥漫。
由希猝不及防,被狠狠呛了一口,连忙捂住口鼻一溜烟躲到五条身后,期望人高马大的白毛阴阳师能发挥点作用,挡挡这些恼人的怪烟。
六眼瞳孔微缩,五条脸上褪去游刃有余的从容,微微拧眉,用「苍」驱散重重白烟。
白烟散尽,原地已无飞天踪影。
五条轻轻咋舌:“啧,让他给跑了。”
由希意犹未尽,有点失望、有点沮丧地耷拉下耳朵。
可人都跑没影儿了,她也不知从哪儿将飞天逮回来,哼哼唧唧半天,尾巴不高兴地甩来甩去。
伊代见形势稳定,从藏身地出来时,就见到面前一幕。
眼看二位贵客都面色不虞,浑身笼罩着低气压,他很有眼力劲地一拱手。
“如若巫女大人与阴阳师大人不嫌弃,鄙人府上有珍藏佳酿,我再叫厨房做些小菜,二位不妨赏脸一尝。”
伊代说的佳酿,名为梅蜜酒。
此酒拿青梅与蜂蜜制作而成,尝起来有股甜甜的果香。伊代又叫人去冰窖取来了冰,凿成小块浸入酒中。
一壶冰冰甜甜的果酒便闪耀登场。
两人坐在侧缘,面前摆着酒壶、木果子与腌制好的小菜。
月明星稀。
五条换回了那身狩衣,银线绣的松纹低调华贵。
他垂着眼,兴致缺缺地把玩着酒杯。雪睫卷翘,像把弯弯的小扇子,浑身上下都是精致的冷色。
由希捧着酒杯,忍不住偷偷瞄他一眼。
再瞄一眼。
不想被忽然抓包。
五条侧过眼:“你有话要说?”
“没、没有啊!”
小猫骤然一惊,矢口否认,连忙将酒杯推过去,“这青梅酒还挺好喝的。”
少年狐疑地看了她两眼,把她看得冷汗涔涔,差点心虚低头时,才慢慢收回视线,嘀嘀咕咕:
“这世上没什么酒是好喝的啦。”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抿了两口,不情不愿地砸吧着嘴尝了一丁点。
“姆。”
好像有点合心意,五条眼睛微亮,猩红舌尖伸出一点,啪嗒啪嗒又舔了一口。
由希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笑完,又猛地停住。
咦,好奇怪。
他之前、之前有这么可爱,这么叫人感到心烦意乱、冷静不下来吗?
她背对五条,悄悄捂住心口。
好奇怪、好奇怪。
心脏大人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不然,怎么会跳得这样快、这样急,叫她晕晕乎乎,头脑发胀,紧张不已?
第65章
两人一直喝到了后半夜。
临近天明, 地平线上翻出一线浅浅的鱼肚白。
伊代听得下人汇报来寻他们时,不胜酒力的二人以地为席以天为被,早已醉倒在缘侧相拥而眠、呼呼大睡。
容颜甜美的半妖少女攥着阴阳师少年的衣襟, 枕着他搁在地板上的长臂,耳朵睡得东倒西歪,蓬松顺滑的长尾巴也不客气, 干脆搭在了少年腰侧。
而阴阳师一只手当着枕头, 一只手严严实实地圈着少女后腰,冷玉般的脸上泛着醉酒的酡红, 宽袖充满占有欲地盖住了少女小半个身体。
星辰与日光齐齐倾洒在二人身上。
伊代瞧了一会,浅笑着叹息一声,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
在伊代家住了一日, 也到了启程回京的时候。
伊代千恩万谢, 陪着他们走了好一程才告别回家。
送走伊代, 由希放下牛车的帘子, 看向挨着她坐的白发少年。
五条撑着下颌睨她, 目光落在她白皙手腕上,盯了好一阵,不知在想什么, 眸色有些幽暗。
“都顺利逃出去了, 怎么突然又乖乖回来了?”他懒洋洋开口。
她皱皱鼻子:“小精怪们说, 飞天要来砍你。”
“……就为这个?”
他的语气有点惊奇,也有点满不在乎, 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被飞天怎么样,这让由希轻微地被咽了一下。
虽然飞天确实奈何不了他啦, 虽然小五条也很强啦,但她好歹也赶了那么多里路, 做了好一番思想斗争,拼死回到伊代宅,想要把他救下来的欸?
这个人的口吻未免也太轻飘飘了吧!
少女斜他一眼,鼻子里轻哼一声:
“人家善心大发,见不得可爱的小五条命丧黄泉。才不是为了你,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这话非但没起到回击的作用,反而让五条胸腔颤动,愉悦闷笑一声。
好长一条腿,很过分地又蹭了过来,热烘烘地紧贴着她的大腿。
本来就因为五条太大只而显得很逼仄的空间,这下可供她活动施展的地盘又少了一大块。
由希把被压到的尾巴抽出来,气呼呼地瞪他,小手一挥,想要赶人:
“你走开,好热!”
五条充耳不闻,眼睛亮晶晶的:“哦——原来是为了我呀。”
“都说了不是为了你!”
“欸——是吗,是这样啊。也是啦,毕竟我这么强又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不喜欢嘛。”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好热,快点把腿挪开!”
“猫一窝是生多少崽子?好像挺多的呐。”
“不知道,反正不少。”
“……等一下,你干嘛把头也靠过来啊!这不是更加热了吗!”
两条腿横着搁在她大腿上,手臂搂着她脖子,弯腰将脸贴着她面孔的少年,坐姿比深闺贵女还要娇弱。
不仅用那种她看不太懂的眼神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瞧,脸上还露出那种很饿的,叫她心口砰砰乱跳的甜蜜笑容。
五条舔舔唇:“纯白的小猫崽……唔,好像挺可爱的。”
……所以到底是在指什么?好奇怪,她完全听不懂!
*
春去夏至,秋过冬来。
摘青梅采莲子,吃柿子打雪仗。
又是一年开春。
托人悄悄往五条家递送和歌的人家愈发多了。
一封封的书信被下人们捧着呈了上来,什么左近卫大将与式部卿,由希听得头昏脑涨,像在听天书。
妖族间只有领地与实力划分,哪像人类那么复杂。那样多的官衔,也不嫌背起来累得慌。
她坐在树上拿着果子,看着又一封书信送进来,只觉心中沉闷,好像兜头被套了麻袋扎紧似的。
可为什么闷,她又说不上来。
这春风太恼人,花开得太香太刺鼻,前两天下了雨空气太潮,弄得她尾巴湿湿的……
怪来怪去,她看什么什么不爽。
少女亮出虎牙,愤愤咬一口果子,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枝干。
还是来寻她的小伙伴把她从树上唤了下来。
“最近……”
由希摸摸心口,旁侧坐着伺候五条家主夫人的婢女,也是她混了一年,唯一一个混熟的人。
“总觉得这里闷闷的,透不过气。”
小伙伴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不会是病了吧?有哪里疼吗?”
由希摇头:“疼倒是不疼。就是看着那些给五条的信,觉得烦烦的。”
“……”小伙伴立刻无语地收回了手,没好气道,“你这是相思病!”
“哦。”由希点点头,耳朵耷拉下来,面露忧虑,“相思病是什么病?”
小伙伴看上去好像要气绝了。
“我说怎么你和五条大人进展就是不顺呢。”
小伙伴嘀嘀咕咕,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下少女脑门,“意思就是,你喜欢五条大人。看到那些信,心中吃味,觉得不爽了。”
啪一声。
由希呆呆松手,果子一下掉在地上,汁水四溅,将泥土染红。
她看看小伙伴,又扭过头,去瞧墙底下拥作一团,躲在草丛里,悄悄行不轨之事的一对发.情小猫。
小猫发现有人偷看,很气愤地喵了一声,百忙之中抽空骂道:
“好没有分寸感的人类!不知羞!没见过喵大人生崽子啊!”
“……”
被劈头盖脸骂了好一通的少女恍惚转回脸,陷入猫猫宇宙。
她沉默片刻。
然后结结巴巴,满脸通红,舌头打结:
“你、你是说,我我我,我想和五条,交.配?”
小伙伴看起来好像要被她气进棺材板了。
许是因为下午那些奇奇怪怪的话,由希一晚上没睡着,临近天明,才因困倦轻轻阖了眼,小睡了两个时辰。
她是被热醒的。
踢走被子撩起下衣,分明已经穿的是最薄的里衣,却还是觉得莫名燥热。
由希难受地拧紧眉,翻来覆去好半天,一点也没好转,只好一骨碌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盯着被汗浸湿的白衣,愣愣发呆。
好奇怪。
不对劲。
之前从来没有过。
她爬起来,倚着窗吹了会风,脸颊的温度却没有降下去,那股难受的劲儿也始终如蚁附膻,挥之不去。
由希蹙起眉。
若说身体不适,好像也不疼,昨日吃食也没什么特别的,十分正常。
她满心困惑,目光飘到墙根——昨天才见过的那对小猫咪,一大早又躲在阴凉处辛勤耕耘。
她不想再被骂,合了窗正欲趴回榻榻米上,脚步却忽地一顿。
少女面色古怪,摸摸脸蛋,又瞧瞧莫名其妙有了自我意志一样绕着两条匀称大腿、浅浅蹭着腿根的尾巴。
最后她冲到窗前,扫一眼亲亲热热的小猫们,眼神放空,逐渐呆滞。
咦、咦?
不、不会吧?
这难道,难道是那个?
传说中的,春天来了,所以动物们也要行动起来的,那个那个?
对纯情少女来讲,是不是太过刺激了?她可不知道半妖还有这种习性!
根本就没人教过她呀!
她面露惊恐,抱头蹲防。
……
最近,家里养的小猫很不对劲。
不仅把自己关在房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平时能干两碗饭的大胃口也骤然缩减,硬生生成了个文静秀气、动筷子只动小半口的深闺千金。
五条一手搭膝一手持扇,懒散卧在榻上。
屋内点着香薰,他换了身金银绣鹤纹的黑色狩衣,眉眼精致,气宇轩昂。
那只修长冷白的手探出宽袖,拿捏着蝙蝠扇扇柄。听完下人呈上的消息,便轻轻敲了下上好红木做的书案。
“嗒。”
不怎么用力,却叫下人们心中一凛,愈发诚惶诚恐,头垂得快要含进胸口。
面对这位性子捉摸不定、恶劣又强大的少家主,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出,整整齐齐站在过道两侧,眼观鼻观心,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们听见很轻的,从榻上起身的声音,紧接着宽大衣袖掠过余光——那仔细拿香撩过的绸缎柔软光滑,纯粹墨黑一闪而逝,泛着冷然梅香。
这位才从东国回来的小少爷,才坐下抿了两口茶,就又利落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转过曲折回廊,行至少女闺房。
五条难得耐下性子,指骨低着扇柄,拿合拢的扇尖敲了敲门。
“饭放外面就成。”
少女闷闷的声音,好似隔着一扇又一扇的门,听着有点奇怪。
五条又敲了下门。
“放门外,我一会自己出去拿!”
他挑眉,懒得再推拉,手腕使劲,扇面裹上一层咒力,轻轻横在障子门前一推——
整扇门霎时应声而倒。
第66章
纸门倒塌的声音吓了屋主人一大跳。
五条听到窸窸窣窣、布料摩擦过草席的动静, 而后是珠帘相撞的清脆声响。
似乎有人急急忙忙地从榻榻米上起身,连鞋也顾不得穿,撩开珠帘想要查看情况。
少年闲庭信步, 大步跨过塌下来的房门,眼睛一抬,便与鬼鬼祟祟探出半个脑袋的少女对上。
她瞳孔倏地放大。
那双毛绒绒的银白耳朵受惊似的一下弹着立直。
相视不过五秒, 她“嗖”地一下缩回头, 匆匆又逃回了里屋,伴随着绵软沉闷、闹脾气一样的呵斥:
“你出去!”
小少爷高高扬起眉毛, 嗤了一声,长腿视若无睹地一迈,拿蝙蝠扇起挑开珠帘, 不消一会就已行至少女就寝的榻榻米前。
那席子上正鼓着一个被褥做的大包。
呵, 这是连脸也不想露出来给他看了。
小少爷蹲下来, 眼睛微垂。一手支着下颌, 一手拿扇骨轻轻戳了下大包。
“喂, 小馋猫。”他懒洋洋唤道。
大包蛄蛹了两下,默默挪向了右边。
五条又从右边戳了两下。
大包再度蛄蛹蛄蛹,愤愤挪到了左边。
“……”
五条定定看了一眼, 忽然丢开扇子, 手上捏起术式引力一牵, 那被子就被强行吸到了他脚下,凌乱堆做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