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分不清此时是梦境还是现实。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1】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福康安不自觉喃喃道出书中贾宝玉初见林妹妹时所说的话,只觉自己就是那多情的宝二爷,否则上天怎么会送这仿佛从书里走出来的林妹妹到他面前。
若非降珠仙子化身……
怎会美好地如仙似幻,不似凡尘中所有。
这个才十岁就出入大内禁宫如家常便饭,赏遍奇珍异宝的小小少年断定他在今日见到了这世上最美最珍贵的宝物。
矮炕上坐着的少女如无瑕美玉的雪白小脸上一双笼烟眉越发紧锁,看着面前闯进来的少年,语声清冷。
“你这人好生无礼,还不快退出去。”
福康安闻言顿时面红耳赤,连退几步到了竹帘外。
这个傲慢无礼的小少爷已经半点想不起自己来时那横冲直撞的理直气壮,仿佛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唐突,觉得自己果真是无礼至极。
“我,我不是坏人。”
向来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这还是第一次福康安这样不想一个人讨厌他,他想要解释却一时笨嘴拙舌,结结巴巴。
立刻搜肠刮肚地想之前听来的关于她的一切,终于想起她表姑娘的身份和她的姓氏,又急急忙忙开口道,
“南小姐,你是我的表妹,我是你的表哥啊。”
之前他只当这是个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心中还有些嫌弃和不屑,但现在一唤出这声“表妹”,想到他和这美好地不似凡人的少女竟有着表兄妹这样一层亲密的关系只觉胸间满是热切。
“表哥?”
听到他的话,竹帘后的少女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
“欸。”
福康安忙应声,一股喜悦的心情油然而生。
然而紧接着这位表姑娘只是用稍微缓和的清婉嗓音道她今日舟车劳顿,有些累了想要休息,改日再去拜见。
于是他就当真有礼的告辞,退出了屋内。
她温声和气的一句话,却似是最严峻的命令一般,叫人无法违抗,福康安也半点不愿意违抗,使她不开心。
要知道对于富察家最受疼爱的小少爷来说,这世上就连他的姑父乾隆帝只怕都不会这么命令他呢。
两个丫鬟和福康安身边的小厮一直在屋外候着,对里面的动静一清二楚,小厮觉得不敢置信,但两个丫鬟却觉得理所当然。
只要见过这美好地似玉做的人儿、如神仙般的姑娘,只怕这世上没有人会愿意见她眉头轻轻一蹙。
福康安离开了。
这骄矜任性的小少爷来时只是存着好顽、找乐子的念头,离开时却对这座偏僻的小院魂牵梦萦。
***
第二日,一大早。
福康安也不往外面的戏班子跑了,又兴冲冲跑来这座在占地广阔的富察府里实在偏僻、素日无人问津的小院。
经过庭院时他也不觉得这里的花草粗陋了,只觉都是自然意趣,就连院子里那棵这个时节开地到处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一树雪白的杏花也比他处美丽太多。
一枝低垂的杏花恰好打在他头顶,他也不生气。
春日多雨,昨夜又下了一夜绵绵细雨,这枝杏花还沾湿着未干的雨露,雪白的花瓣在风中晶莹剔透,看着格外清新。
小少爷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动作轻柔地将之轻轻折下。
院子里多了几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她们不住在这儿,只每日上午来做活,贴身伺候的两个丫鬟分别叫红珠和绿衣。
福康安今天也不横冲直撞闯进去了,而是先让通报了一声,说他是来为昨天的无礼来向表妹赔罪的。
但红珠通报后,过一会儿出来只说南小姐并不在意,她身体刚刚大病初愈,怕过了病气给他,就不招待他了。
福康安听了这话,眉头就不高兴地皱起。
他虽然年纪小,但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南小姐看似客气实则敬而远之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
当然这不是她的错,是他的错。
她昨天第一天到府上就被他这样鲁莽地闯到闺房,这实在是他大大的不该。
福康安知道自己已经给南小姐留了一个极差的印象,但要叫他从此离她远远的,又实在不愿。
福康安从前都是叫身边人爱着捧着,生怕他有一点不顺心顺意,惹他不喜的轻则撵出去,重则打顿板子生生打死也是有的。
除了在宫里的几位面前,就没有他低眉顺眼的时候。
可自昨日他见了南小姐,惊鸿一瞥,就打心眼里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漂亮、更可爱、更让他心生欢喜、想要亲近的人。
小少爷从来不是个好性的人,眼下能心甘情愿耐着性子只为见人一面已经是十分难得了,但到底蛮横惯了,叫他今日无功而返是不可能的。
福康安便假作自己没听出南小姐的送客之意,便说自己向来身体好,不怕过病气,径直走进屋里去,自顾自道,
“表妹身体柔弱,听说从昨日到今日还没出过房门,院子里的杏花开地极好,我特意摘了一枝进来,插上瓶放在房里供表妹赏玩春色,如此心情也能好许多。”
屏风后没有人应答,福康安便往左边的书房走去,扫视了一下左边书房里的博古架,找瓷瓶插花。
红珠和绿衣要帮忙,他还不让,隔着屏风里面的人虽然看不见外面,但听这动静也猜到了。
南小姐应是有些无奈的,但也拗不过这骄纵的小少爷,最后隔着竹帘和屏风到底传来了少女清淡细弱的声音。
“用那个细长颈的素色青瓶。”
小少爷闻言嘴角勾起笑意,立刻兴高采烈地应声,亲力亲为找着南小姐说的那个素色青瓶插上后,他又装模作样地站在屏风后问道,
“那我这就拿进来给表妹你摆在卧房里?”
眼看他是不会轻易离开了,屋内半晌才传来一声轻不可闻地应答,“……嗯。”
其实要说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他们之间有一层表兄妹的关系,年纪又都才十岁,要说男女大防,的确也没多么严苛。
福康安进去后,就见南小姐依然如昨日一般坐在炕上,手执着一捧书卷,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依然埋首看书,不抬头看一眼。
但这已经足够了。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窗边,纤弱的身姿就已是般般入画的绝丽,不,应当是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纵使福康安已经是第二次见她,仍不免恍惚怔在原地。
他手里捧着那一枝杏花,南小姐的建议没有错,他亲手折下的那一枝尤带雨露的洁白杏花点缀着点点嫩绿的新叶,与这素雅的青瓶的确是相得益彰。
看起来格外清新脱俗、淡雅出尘。
福康安原本也觉得很满意,然而当走进来后,才发现什么人间春色都在南小姐那如明珠、似美玉,堪称惊世绝俗,仿佛集世间钟灵毓秀于一身才能造就的玉容殊色面前黯然无光。
才十岁的少年未必通情爱,但对至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
南小姐,大抵就是生来注定要被人追捧如云,趋之若鹜的美人,一经出现便要惊艳有幸惊鸿一瞥的人的一生。
而福康安,既是有幸也是不幸地太早遇见了她。
从进来以后少年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屋内的少女所吸引,良久才呆呆地上前走了几步,又呆呆地在她对面坐下,期间目光始终定在她身上,移也不移。
南小姐看书,福康安便看她。
她不说话也没关系,不理会他也没关系,仿佛只要能这样一直注视着她就算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倦怠、不会枯燥。
屋内一时安静地便只剩下南小姐细碎的翻书声。
一室静谧。
直到书翻到末尾处,南小姐才终于放下书卷,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年,雪白晶莹的清丽玉面神情淡淡,细弱的嗓音亦是似如今三月春寒料峭时节的山涧冷泉般清凌凌,
“富察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福康安听到她开口,这才恍然惊醒,他向来很机变聪敏,来时原本肚子里准备了一堆能讨人欢喜的伶俐话,然而一对上那双如镜湖般明亮清澈的杏眸,他却大脑一空,面红耳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我……”
最后又是像昨日一样紧张到结巴,不,比起昨天隔着竹帘的谈话,今日直面着南小姐那令人屏息的美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福康安缓了缓,目光只能强自移开一会儿落在了桌面上那一枝杏花,便着急忙慌地下意识干巴巴道,
“表妹的品味真好,这瓶子插花果然合适。”
南小姐赏脸地垂眸一顾,纤长浓密的羽睫像是轻盈优美的蝶翼在雪白的玉面落下两道淡淡的阴影。
眉眼垂敛间,便是臻首娥眉,仙姿玉色。
福康安的目光又情难自禁地落在了她脸上,又险些逐渐失神,即便能这样看着她也很不错,可既然开始了交谈他还是更想要和南小姐能说说话的。
但他们才见了第二面,认识了第二天,又有什么话题能聊呢,少年说完了桌上的杏花,又把目光投向了房间的摆设。
“这屋子布置的很是清雅,一看就是表妹的风格。”
或许是福康安实在夸地太生硬,南小姐看起来并不如何高兴,相反那一双秀气的柳叶细眉微微蹙起,不过她这次倒没再沉默。
“府里原本送了许多东西,都是极好的,我并非不喜欢,只是习惯屋里摆放地简单些,就先让人放到旁边屋子了。”
这还是南小姐第一次和他说这样长的话,福康安高兴了一瞬,但很快小小年纪便是人精的他就意识到她只是因为寄人篱下,才不得不解释了许多。
他有些沮丧,但随即心中又油然而生诸多怜惜,尤其是这时他才注意到少女眉眼间始终不散的似烟笼寒月般若有若无的清愁。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1】
福康安最开始对南小姐产生兴趣是因为《红楼梦》中的林妹妹,而她也的确不但满足甚至大大超出了他的期待。
可现在,要让她像林妹妹在贾府那般处境,他是万万不忍心的,少年悄悄在心里暗下了某些决心,但这些自不必明说。
也是想到林妹妹,福康安才终于想起自己带的赔礼,从袖中拿出一捧书卷,放到小几上递过去。
“表妹出身书香人家,定然是爱书的才女,这本书是我特意准备的赔礼,虽然只是市井小说,但也有颇多趣味,我自己看着十分喜欢。”
这书不必说,就是福康安最近沉迷的《红楼梦》了,一说起他喜欢的书,他都顾不上在南小姐面前的紧张,话都流利多了。
南小姐对此果然感兴趣,当下便拿起那卷书翻看了起来,没多久眉间就渐渐不再锁着令人怜惜的愁意,柔和地舒展开。
看起来颇为爱不释手,又抬头认真对福康安道谢。
“这书我很是喜欢,多谢富察公子。”
能讨得她欢喜就是最让福康安高兴的了,少年白皙俊俏的脸上原本已渐渐退去的红晕又弥漫开来,不过唯独有一点让他很在意。
“我们这府里可到处都是姓富察氏的,不说我阿玛,就是我几个兄弟也都是富察公子,表妹要是在外面叫我可就分不清了。”
福康安知道接受了这书后,南小姐才算是真正原谅他昨日的失礼了,果然现下听到他这么说,她没再当做没听到,而是配合问:
“那我该怎么称呼?”
少年黑亮的瞳孔转了转,看起来很是狡黠机灵,“唔,我在家中行三,表妹就叫我三哥也行?”
他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颇为渴望又热切的模样。
不过这称呼实在太亲密了,南小姐抿了抿唇,只轻声道,“我听她们说你和我一般年纪,我们还不知是谁月份大一些呢。”
福康安假装听不出她的婉拒,只说那这就来比一比,两人一对照,南小姐是二月二花朝节出生的,他是五月五端午生的。
结果,反倒是她比他还大一些了。
南小姐似乎也觉得有趣,唇角微勾露出一点笑意,清冷的玉面霎时真如冰雪初融,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那你倒该叫我姊姊了。”
她本是玩笑,然而少年黑亮的眸子里满是惊艳地痴痴然看着她,竟真的轻声唤道,“姊姊……”
南小姐不意如此,一时倒真有些难为情。
福康安反应过来也觉很是羞窘,脸上、双耳顿时都像火烧般又红又热,室内又陷入一片安静,却又和之前的静不太一样。
半晌,少年才低声道,“我大名是福康安,有个字是瑶林,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这是真的,昨天下午从这座小院离开后,他就让人去打听关于南小姐的事了,但大概是因为她刚进府里不久,下人们都只知道姓氏,闺名还没人知道。
少女默了一瞬,才轻声道:“我单名兰,没有字。”
南、兰。
福康安一听便在心中念叨个不停,只觉这简单的二字实在美极雅极,也实在再适合不面前这如雪谷幽兰、世外仙姝般的少女。
不过……
本性顽劣的少年又耐不住起了心思,忽而出主意道,“那我给你起一个字,就叫颦颦如何?”
但南兰很是干脆地摇头,“不如何。”
不说男子给女子取字就很不妥,但是只这“颦颦”二字,少女清滟的眼波里带上一点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
“你要做贾宝玉,我可不是林妹妹。”
福康安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喜道,“你也看过《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