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福康安更想抓住她了,如此独一无二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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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兰漪院里的那几棵杏花树便完全凋谢,只余一片绿叶葱茏,如今是炎炎夏日了,转眼间南兰已经在富察府里住了小半年。
她平日里除了去上课本就甚少出来走动,如今天热起来就更是惫懒了,休息时只爱在屋里看书作画。
福康安到现在依旧和她在一块上课,差不多日日都能见面,但还尤嫌不够,日晒雨打都要往兰漪院里跑。
自己搜罗一些孤本给南兰看,或是在一旁静静看她作画,或是和她对弈下棋,再或者赌书泼茶,如此消磨时光。
向来喜新厌旧的小少爷,只要和她在一起,做什么也不腻。
隔三岔四的福康安还会带南兰去看府里养的家班唱戏,戏曲算是这年头少有的娱乐活动,贵贱老少皆宜。
南兰也不意外的是个戏迷,她自小在江西长大,因此尤爱那里本地发源的弋阳腔,府里养的是当下最流行的昆曲班子。
为此福康安还特意让人又找了一个唱弋阳腔的班子进府,南兰初时倒是很喜欢,但后来渐渐就去的少了。
这天福康安照旧在兰漪院的时候小厮来禀告,有从前认识的朋友邀他出去玩。
福康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从前他是最耐不住待在府里的,只要一有空闲就往外面跑,不拘是去茶楼听说书、梨园看戏、勾栏里看杂耍斗鸡,总之是些纨绔子弟爱玩的活动。
但自南兰来了后,他还真是很久没出去了。
和狐朋狗友们在一起玩热闹是热闹,好玩是好玩,但这种玩乐转头就可以丢到脑后,半点不过心。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大家都是如此,可体会过和南兰在一起快乐的感觉但总觉得以往的热闹少了点什么。
他喜欢极了每每他说上半句,南兰便能说出他想说的下半句的那种默契,这大概就是书中所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他在别处都找不到的自心底而生的愉悦。
她也不会像那其他贵族子弟一般顾忌他的家族,顾忌他的身份,看他的脸色,揣摩他的语气,一句话能绕七八十个弯。
他们在一起,好像他就只是福康安,她就只是南兰。
这样的氛围很新奇,也很轻松。
因此这一次,一如既往地福康安准备推了这次邀约,但原本正在一旁插花的南兰却抬眼盈盈看了过来。
福康安见她眼底似是若有若无地期待,便笑问,“他邀我去的是外面的梨园,不比家里的戏班好,你想去看?”
从南兰来到富察府里她就没再出过门,当然大家闺秀都是这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如福康安的额娘瓜尔佳氏,平日里除了一些宴请应酬也是从不出门的。
女子就该贞静安分,不要抛头露面,这是所有人公认的规矩道理,从前福康安也是这样觉得的。
但他如今渐渐觉得南兰是不一样的。
果然,即便他这样说了,南兰当即就放下了手里正准备插上的两枝才露尖尖角的荷花,明亮的杏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光彩。
“我想去看看。”
少女清丽出尘的玉面因那份期待的光彩显现出一种耀眼夺目的灼灼明艳,见此福康安哪里还说得出半句拒绝的话。
于是即便心知不妥,他还是带着她偷偷出门去了。
***
家里的戏班,南兰已经很少去看了。
外面的梨园就像福康安说的一样,在装扮服饰上是远远没有那么精美的,却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可南兰在轿子上时看周围街道上纷乱嘈杂的人群车马兴致勃勃,到了梨园后坐在包厢里看着戏台子上的戏却兴致缺缺了。
原先福康安以为是天渐渐热起来南兰不愿出门了,但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他不由疑惑问她。
却见南兰坐在窗边,手心撑在雪白的颊边。
如凝了一汪碧透清潭的杏眸低低垂敛看着下面咿咿呀呀热闹的戏台,神情也是清清淡淡如水。
“乐府亡而词兴,词亡而曲作。”
“戏曲源远流长,从唐时的参军戏到宋杂剧和金院本,再到元杂剧和明代传奇,如今地方戏百花齐放,是戏曲最为繁盛之时。”
他们相处数月,已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她在他面前倒也不掩饰什么,清泠泠的嗓音在暑热里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但说的话就很是一针见血了。
“京城是天子之地,最富庶繁华之处,朝廷禁令也最严苛,有着一大堆繁琐的规定,这不能演,那不能演。”
“去其精华,取其糟粕,不能表情达意,只知歌功颂德。”
“我冷眼瞧着,只觉如今的梨园看似繁荣实则荒芜;看似热闹实则单调,看似豪华排场实则内容空洞,实在是无趣。”
少女的话一锤定音。
“已是要到盛极而衰的时候了。”
南兰分明没有丝毫疾言厉色,反而句句都是轻声细语,然而所说的每一句话却莫名像是重重的鼓点砸在了他心上。
虽然字字都是对梨园的点评,但若是有心人却不难联想到对当今朝廷的影射。
福康安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但他到底只是个孩子,想不到那么深奥的地方,但他深受皇恩因而骨子里就越是敬畏皇权。
即便不懂,也能直觉为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姿态透露出的对皇权的漫不经心的姿态而下意识地感到心惊胆战。
福康安瞪大了双眼看向南兰。
少女今日着了一身粉白裙衫,又生就冰肌玉骨,清凉无汗,静静坐在那儿像是她出门前插的那枝含苞待放的小荷,亭亭风致。
在炎炎夏日一见就觉神清气爽。
白皙胜雪的肌肤,如墨玉般的每一缕鸦发,乃至于一抬眸间的转盼流光,甚至是衣袖、裙摆垂落的细微弧度和褶皱。
一切都美地像一副画。
一副世间所有名家的笔墨都只能有其形而无其神的画卷。
福康安仍旧为这样惊人的美而惊艳、欢喜,情不自禁想要亲近,但此时再看她仿佛又感受到了在这美好之下内里的危险莫测。
他们已有数月的相处,南兰在富察府里最亲近的人就是他,但福康安仍旧能感觉到南兰对他的亲近是有礼的、是疏离的。
点到为止但从未交心。
福康安知道南兰温和文雅的外表下实则很有主见,偶尔会有很犀利言辞,但他实在没想到她对朝廷颁布的禁令都敢随意置评。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可福康安又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南兰,内心对皇权的敬畏让他对这种未知的危险感到恐惧,但又更为这样特别的南兰着迷吸引。
第23章 梨园惊变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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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兰对外面梨园的戏兴趣不大。
但对于出门这件事仍然很热衷, 福康安这人精瞧出了这点,于是之后只要他们休沐不上课时,他就带着她偷偷出门去。
去茶楼听说书, 去勾栏看斗鸡杂耍, 小少爷把自己以往做纨绔子弟的乐子都分享了出来,哪里热闹就带着她往哪里钻。
果然, 南兰的笑颜一日多过一日。
不过偷偷出门的事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富察府培养南兰是为了将来她能入宫,自然不允许她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瓜尔佳氏自知管不住自家的混世魔王, 便找来了南兰。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没有说什么威胁的话语,甚至在交谈里夸赞南兰的父亲南仁通如今在任上做的不错,
如此, 下一次南兰便拒绝了福康安出门的邀请。
她虽未抱怨一句, 但福康安却能看出从前笼罩她在眉眼间的淡淡忧愁又再一次如轻云蔽月般出现。
福康安以往从不觉得不能出门对女子来说是种惩罚,但如今看着郁郁寡欢的南兰,却感同身受般地心疼。
聪敏机灵的小少爷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哄人开心。
这日, 刚上完课。
福康安就凑到南兰身边说有个惊喜给她看。
南兰见他神神秘秘的,便可有可无地跟着他去了,就见往外走的路越走越熟悉,正是往府里养家班的戏院里去。
戏院的布置和梨园其实大差不差。
同样是院子中间搭了戏台,平日里家里的主子们要看戏就坐在两边的两层上下楼阁里, 福康安这会儿拉着南兰在二楼坐定。
这才拍了拍手, 通知开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只听开头这几句唱词,南兰眸光便陡然亮起来了,她已知道了这演的是哪一出戏,原来演的竟是《牡丹亭》!
要说戏曲中最被奉为经典的四部戏,莫过于洪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王实甫的《西厢记》,还有一个便是汤显祖的《牡丹亭》。
然而满清一朝,对戏曲的禁令颇严,尤其是四个方面。
一是有民族情绪、政治上有违碍的戏,二是才子佳人爱情戏,三是大量水浒戏,四是某些反映宫廷政治斗争的戏,五是有凶杀暴力内容的戏。【1】
而那经典的四部剧赫然都在被禁之列。
南兰从前在书中看过描述,却还未曾亲眼目睹其被搬上戏台的演出,如今当真是一睹为快。
待一出戏演罢,少女润泽明亮的杏眸看向福康安灼灼如星辰,笑意盈盈在其中便如盛满了璀璨光辉的星河。
“我在书里看到明代杂剧家吕天成曾评论《牡丹亭》:‘惊心动魄,且巧妙迭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
沈德符的《顾曲杂言》也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从那之后我便心向往之许久了。”
她本就过目不忘,因而尤其博闻强识,不说她自家里带来的那一书架的书,便是富察府里的藏书她也看了好一部分了。
她是确凿无疑的才女,引经据典不过是信手拈来。
福康安虽没看过她说的这些书,却格外喜欢她檀口轻启,斯文秀气地侃侃而谈时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那种自信而动人的神采。
“那现在你可还满意?”
“再满意不过了,今日一观,只觉古人诚不欺我。”
福康安知道南兰并不喜欢时下那些歌功颂德、陈词滥调的戏,不过往后只在家里演演她喜欢的戏文,还是没问题的。
虽说有禁令,但这世上大部分的规则只是针对的普通百姓罢了,真正处在上层的权贵们莫说禁戏,便是杀人占地,贪污受贿难道因为律法说不能干便少做了吗?
这对福康安来说,都称不上是什么胆大妄为的事。
能让南兰展颜一笑,平日里解解闷,他觉得便是这些戏文在这世上最大的用处了。
除此之外,福康安还准备了第二件礼物,他想到了一个可以让南兰出门的法子。
无论南兰想学什么,富察府会全力支持。
不过绝大多数的课程都可以请了先生到府里学,但有一项却是非要到外面不可,那就是——骑射。
满洲人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入关多年后虽然实行汉化,但每年都会有围猎的活动,如果要说是学骑射,富察家一定不会阻止。
“富察家的马场就在郊外庄子上,到时候我还带着你出去,谁又知道我们路上还去了别的地方,你想去逛哪里依旧能去……”
福康安昂着脑袋,骄傲的小少爷颇为得意地说着这个法子,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京城里各处有趣的吃喝玩乐。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吟吟含笑的嗓音,熟悉又陌生,因为它温柔地如春涧鸣泉潺潺细流,清甜如八月里莲蓬中新剥出的莲子。
“多谢你,瑶林。”
南兰注视着他,眼眸潋滟生波,脸露微笑,如花蕾初绽,羊脂美玉般的面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神色,愈发耀如春华,容光烨烨。
福康安望着她,不觉为之心神恍惚。
不过半年,他总觉她好似比入府时的初见一日比一日更美了,而更让他情不自禁怦然心动的却是她第一次唤他“瑶林”的温柔。
自那日后南兰闲时又恢复了去戏院的活动,就像福康安承诺她的,在府里的戏班她想看什么戏文便演什么戏文。
她和陈先生说了想学骑射一事后,果然也被允许了。
每旬能有一日去庄子上练习跑马、射箭,原本只需要侍卫护送她去就可以,但福康安又故技重施说反正他也要学,索性就一起。
于是在去庄子和回府的路上总能叫他们两人找到空隙去闲逛游玩,穿梭在集市里人群中,看遍繁华,赏尽人间百态。
少年少女,青梅竹马。
真心能换真心,感情是相互的,南兰待他愈渐亲近,少了许多客气、疏离,福康安能感觉到她在渐渐向他敞开心扉。
不经意间,快乐的时光便在相伴中如白驹过隙。
***
四年后,梨园。
梨园里一如既往地热热闹闹,琴笛声、二胡声、锣鼓声,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的唱腔,以及来来往往的观众说话、走动声。
大堂最前面一排只有一张桌子坐了一个人。
那是个锦衣玉带的少年,一副眉目俊秀的清雅面容,手持折扇,一双清贵丹凤眼凉薄含笑,看起来便是金相玉质的世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