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马牧羊本是福康安的工作,红花会不会苛待他, 但也不可能白养着他, 到了回部后除了生活在红花会的眼皮底下,他日常吃用都需要自理。
至于南兰,霍青桐如今待她就像亲妹妹。
霍青桐本身就是回部和卓的女儿, 又曾带领回部打了三场和清军的战役, 她是回部的女英雄,在回部的地位非常崇高。
有她的照顾,回部的人都对南兰很友好。
更何况回民们大都对天神有着极深的信仰, 美丽非凡、身怀异香的香香公主喀丝丽被视为拥有天神的赐福,是圣洁的天使,是回族人民心中神圣的女神。
而拥有清雅绝视,出尘脱俗的至美容颜的南兰同样也被回民们认为她是有着天神的偏爱,若非如此, 怎会生地那样钟灵毓秀?
南兰即便什么都没做, 回民们都十分喜爱于她,她只是在外面逛一圈都总有小孩子红着脸送给她葡萄瓜果。
还有红花会的人, 他们也都很照顾南兰。
尤其是赵半山,他是个很富有很阔气也很和气的人, 对被他掳来的南兰原本就很照顾,她洒脱自在的性格又合了他的性情。
不缺钱的他很乐于娇养这个惹人疼爱的小姑娘。
不过南兰自己倒是一点也不娇气,每天陪福康安一起去草原上放马牧羊,她还会主动和牧民家的姑娘学着挤羊奶。
福康安做这些事做的每天怨气升天,南兰倒是一天比一天开朗爱笑,相比于他,她没有一点阶下囚该有的心态。
南兰的骑术是和福康安一起学的,那时在郊外的马场里她只是开始对骑射新奇了一会儿,但后来并没有多热衷。
如今在一片开阔的草原上,南兰却喜欢极了骑着马肆意在原野上奔跑的感觉,马背上的她笑颜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灿烂绚丽。
骑马累了,她就直接在绿茵茵的草原躺下来休息,从前闺阁里端庄娴雅的少女如今来到草原上也能变得不拘小节,随心所欲。
头顶天空湛蓝如水镜,白云朵朵。
让人心境仿佛也随之开阔起来,南兰这时就唱起歌儿来。
有时是江南婉约的小调,有时是几句柔美的唱词,还有她和回部姑娘们学的回语歌儿,她也不拘格律,想到什么就唱什么。
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1】
南兰天生就有一把比常人都动听悦耳的好嗓音,在她踏上学戏的道路后,经过数年的练习养护和成长成熟。
如今她的嗓音就像她的人一样,美地像天外仙乐。
雪山之巅融化的潺潺雪水没有她的小调清澈纯净,金石击玉的清脆泠泠没有她高亢的唱腔能穿破云霄,洋洋盈耳。
当她一开嗓,似乎草更绿,花儿更艳,风也更清更柔了。
歌声在草原上传的很远,天空上翱翔的各种鸟儿们成群飞来在她头顶盘旋,附近的羊群们纷纷凑到她身边。
少女穿着洁白的衣裙坐在草地上,温柔地抱起小羊羔在怀里轻轻抚摸,头上戴着一顶用原野上的小花编成的花环。
微微一笑,美好地似世外仙姝。
风吹拂她乌发雪衣,飘飘然有神仙之概,雪白的裙摆堆叠在她身下就像云绡雾縠,而这美人就坐在那九天云端之上,如梦似幻。
当周围的牧民们被她的歌声不自觉吸引前来,见到这一幕几乎以为是天山雪峰之巅的雪莲花化作了人身。
如此地纯真美丽,圣洁无瑕。
从那以后,回民们简直把阿兰姑娘看作了在失去香香公主后,因他们的虔诚天神不忍心于是再次赐予他们的又一位圣女。
***
在南兰唱歌时,彼时放羊的福康安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少年的眼里依旧像那日少女第一次登台时那样痴迷渴慕,但比起那时又要更加专注、更加热烈、更加深沉,少了窃喜多了惶恐。
南兰和福康安从前的确是青梅竹马,情谊也很深厚。
但身份的差距却免不了关系的不平等,福康安对南兰的态度看似尊重实则带着不自知地居高临下。
他也十分笃定她不能离开,几乎把她当做自己的所有物。
富察府里不只他一个主子,随着南兰年龄渐长,她惊人的美貌也为府里流传,福康安的几个兄弟见了她一面就和他当初一样痴迷。
但福康安始终霸道地不准其他人靠近她。
他会满足她的愿望想方设法带她出门玩,她想登台唱戏他就去买下一座梨园,但他也会以不惹人注意的理由提醒她戴好帷帽。
他对这稀世珍宝一样的少女珍之爱之。
但同时也将她藏之。
如今福康安却再藏不住了,被更多人看到的南兰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受所有人喜爱,没有他的保护,她好像依旧过的很好。
甚至比以前还要更加快乐。
反观福康安自己,如今反而是因为有南兰在中间缓和,不受待见的他才在红花会的地盘里能过的好些,境遇竟完全颠倒起来。
福康安感到挫败,感到惶恐。
但他仍旧庆幸有南兰的陪伴,感激她当初的义无反顾,在这样一个对于他来说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唯一能信任和依赖的人只有南兰。
福康安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她,此时他该有多么绝望。
这一天傍晚赶着羊群回去的路上,少年皱着眉阴着脸看起来满腹心事,这段时间他一直如此,不过今天好像又多了欲言又止。
“瑶林,怎么了?”
南兰和他并排骑着马,她坐在旁边马背上温声问他。
“兰儿,”福康安先唤了她一声,这还是他们这一路来难得能独处的时候,“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南兰看他一眼,有意玩笑使他放松一点,便道,“那要像你一样整天愁眉苦脸吗?用舍由时……”
她话还说完,福康安就无奈地接道,“行藏在我,我知道这是你最爱的东坡先生说的话。”
她喜欢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南兰笑了笑,“那你知道我最喜欢他什么吗?其实他在诗词上的才华还在其次,我最喜的是他‘进退自如’的人生态度。”
“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能安然自若,怡然自得,不去怨天尤人。”话到此处,南兰顿了顿看了一眼福康安的神情。
福康安未必了解南兰,但她却是很了解他的。
这段时间的经历堪称这个小少爷从出生以来经历过的最大挫折了,他没有被吓地心神俱裂,一蹶不振已经算很好了,不过心态上难以接受也是不可避免的。
南兰有意让他放宽胸怀,即便知道他性格霸道固执,她说了他或许还是不会改变,但仍是轻声细语道,
“就像我们现下,红花会都是好人,信守诺言不会伤害我们,回疆也很好,风景很好,人也很热情,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果然闻言,福康安顿时就急了。
“哪里好了?在这里吃的不好,住的不好,周围也都是些不知尊卑的蛮夷之人,我们在京城在府里哪一日不比现在舒适?”
“红花会的人都是一群乱臣贼子,兰儿你别被他们的假仁假义蒙骗了,我们迟早会离开这穷乡僻壤,到时皇上就能来剿灭他们……”
这下南兰原本舒展的眉也微微蹙起来。
但她不想和他争吵,她知道这段时间他心里积攒了很多压力,而他既如此固执争吵了也没有任何用处,因此只是淡淡坚持道,
“我觉得他们都很好。”
放在从前,福康安见她神情就会圆滑地转移话题,他实在是个八面玲珑的性格,当然是在他想讨好的人面前。
但现下,少年内心的惶恐让他无法冷静思考,口不择言,本性骄纵恶劣的他不留余力地诋毁嫌弃这里的一切人和物。
又依依不饶地质问南兰,“难道你要留在这个破地方,你不想跟我回去了吗?”
“是。”
福康安一下就愣住了,他没想到南兰会这样直白肯定地回答,可是想想看起来温柔婉约的她其实说话行事向来是很爽直的。
既然已经开口,南兰便也不再藏着掖着。
少女坐在马背上转头看向福康安,目光不闪不避,一双杏眸里如凝着一汪碧透春水照得人心清寒,她的神色亦是清清冷冷的。
“我当然知道京城里,富察府里,是如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高床软枕,仆婢成群,堆金积玉,何等的优渥舒适。”
“可比起这样富贵荣华的生活,我宁愿留在塞外牧马放羊。”
福康安怔愣地听她说着,张了张口却是问道,“为什么?”但话一出口他就下意识开始后悔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果然,南兰的神情更冷更淡了,但寒凉如水的眼底有些嘲弄。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南兰和福康安的关系的确很好,她知道这个小少爷有很多毛病,但他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他对别人是不好,可对她很好。
南兰的心不是铁做的,所以她也是真心实意对他好,但关系再好,有一些话如果现在还是在富察府里,她永远不会和他说。
“十岁那年,我进了富察府。”
“自那以后皇帝喜欢什么我就要学什么,因为他爱吟诗作赋,所以我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因为他爱看戏,我就学戏。”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喜欢,戏我也喜欢,但好像从那以后无论我喜欢的是什么,好像一身学识都只是为了讨好皇帝。”
“可是皇帝做的御诗附庸风雅,一无是处,他看的戏排场豪华却内容空洞,陈词滥调,又有没有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呢?”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就这样平淡地说出来了。
十四岁的福康安已经不像十岁那时一样懵懂了,他很清楚她说的这些话有多么罪不容诛,可此刻少年竟然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那你也不要我了吗?”
南兰一时都惊讶地杏眸微圆,此刻夕阳已经快消失在地平线上,挣扎着不肯将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收回。
在她的视线里依然能清楚地看到对面马背上的少年消瘦了许多但仍然白皙俊秀的脸,眼眶已经微微湿红,眼底含着水光。
身体在轻轻颤抖,似乎摇摇欲坠,像在害怕什么。
南兰甚至有种感觉,只要她现在回答说是,这个向来骄傲的小少爷很可能就会哭出来,脆弱地从马背上摔下去。
这是福康安第二次在她面前哭。
可这一次仅仅只是因为她的几句话,比起上一次被人骤然劫掠威胁性命,他却反而好像更加惶恐不安,委屈心酸。
是的,福康安就是在害怕在不安。
从十岁时第一眼见到南兰起,福康安就喜欢她。
开始是因为她绝世的容颜,又因为她卓然的才情,再后来因为她与众不同的思想,因为她的独一无二。
南兰就像一座永远挖掘不尽的宝藏。
反正,福康安对她的喜爱与日俱增,从未消减。
而现在他知道了,她的确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比起美丽的容颜,更珍贵的是她还有一颗最美好最真挚的心灵。
南兰也不是依附他的菟丝花,她能在危难之际跟着他同甘共苦,红花会的人待她好,但她得了什么好吃食都不忘分给他一份。
来到回疆后福康安去做什么事她都跟着他一起,他知道南兰这是防备有人会因为他满清贵族和人质的身份被人伤害。
只有她会待他那么好,她待他是那样真情厚谊。
福康安一日比一日都更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如她一般待他那样真心诚意的人。
就算真有,他也不会再对除她之外的人付出任何真情了。
如果说从前是他想要亲近她,主动权好像还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随时能抽身,只是因为他总是被她吸引所以没有选择抽身。
而现在,则是福康安离不开南兰了。
他心甘情愿地捧出他的一颗心,将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交给她主宰,只求她能够长伴在左右,永不分离。
少年青涩浅薄的喜欢已经质变为某种更深沉隽永的情感。
那是一种世间最难得的东西,其名为爱。
第26章 故人之子26
***
六年, 整整隔着六年的重逢。
时光能将许多东西都变得面目全非,比如南兰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稚嫩如小荷尖尖的少女,她梳上了妇人发髻, 已另嫁他人。
在南兰将他推开后, 福康安从几乎淹没理智的狂喜中回过神,仔仔细细盯着她的目光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点。
而后他眼睁睁看着南兰向后退了一步, 与那此前从未被他看在眼里的黄脸大汉十指相扣,她目光坦然而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
“瑶林, 这是我夫君苗人凤。”
说着, 她又侧首看向苗人凤,记忆中总是清冷疏淡的眉眼如冰雪消融般渐渐柔和,眉梢眼角藏秀气, 音容笑貌露温柔。
他们对视一眼, 就仿佛其中有千言万语的默契。
福康安冷眼看着这一幕,同样一寸寸冰寒彻骨的心底控制不住地想,原来她不是生性冷淡, 原来她也会对人笑地这样温柔含情。
福康安的目光微微向一侧转去,眼底弥漫开阴冷的杀意。
被他注视的人立即就知觉到敏锐地抬眼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