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凤只是瞥了福康安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那样轻飘飘的,好似他是个什么并不值得在意的人。
从来都是福康安这样看旁人,少有旁人这样看他。
福康安倚仗的是远胜于其他人的权势, 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将他看不顺眼的人或物清除, 所以他可以高高在上,可以风轻云淡。
那么, 苗人凤在福康安面前倚仗的是什么呢?
明明在场其他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妻子与这位福公子关系匪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暧昧的, 唯独他自己淡然自若。
因为他自信他的妻子爱他。
在这场情爱的博弈场里,苗人凤已经坐拥庄家所有的青睐,所以他当然也可以对坐在对面捏着一点微薄筹码的福康安满不在乎。
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乎胡斐和商老太以及王剑杰兄弟之间的恩怨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南兰、苗人凤和福公子三人。
绝世美人,江湖豪侠,权贵公子。
这样的三种身份,取其一就足够吸引人眼球,更何况是三者之间的爱恨纠缠,显然更加轻而易举勾起人们探究的欲望。
南兰无意再继续让自己变成日后他人口中的谈资。
与福康安的重逢是意料之外,现在更重要的是关于吕小妹一家的血仇,此刻她的仇人陈禹还无知无觉地在一旁做着局外人呢。
“瑶林,我们的事之后再说。”
南兰看向赵半山以及藏在他身后的吕小妹,“赵三哥,你带着这孩子来认认人吧。”
***
陈禹的事很好解决。
论武功,他原本连吕小妹的父亲吕希贤都不及,不过是趁人病重之危,又有帮手以多欺寡,就更别提能与赵半山相较了。
他如今在福康安手底下做事,这原本是个靠山。
但福康安在见到南兰后哪里还有心思管旁的闲事,就是没有她在,在他看到曾经掳走他给他带来深重阴影的赵半山后也会识趣的。
因此当下只在一旁冷着脸看着,半点没有插手的意思。他这个做主的人如此,与陈禹同行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江湖上不缺少重情义轻权势的人物,但能投靠在权贵之门下做事的江湖人里显然大概率不会是这一类人。
他倒是搬出了他之前做事的王府出来,想要让赵半山有所忌惮,但赵半山连乾隆帝的雍和宫都闹过,岂会惧怕王府威势?
眼看不敌赵半山这位太极门老前辈,陈禹竟还想挟持吕小妹做人质,赵半山没想到他这人如此诡计多端,厚颜无耻。
但心思细腻的南兰早防备着他,及时示意苗人凤出手。
苗人凤生平不爱事先筹划,因为预料的事多半做不了准,多是事到临头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南兰与他算是截然相反。
大抵是因为没有他这身能直面一切阴谋的强大武力,南兰向来是走一步看十步,多思多虑,事先想好接下来会出现的多种局面。
他们在外游历的这几年里,少不了遇上拔刀相助或是仇家寻仇的时候,南兰虽不会武功,但也不是全然只能依赖苗人凤保护的菟丝花。
许多次正是因为她的多思多虑,才避开了陷阱阴谋。
到如今苗人凤索性已养成了听从妻子指示的习惯,及时救下了吕小妹,而陈禹也被赵半山用一发独门暗器取了性命,清理门户。
陈禹身死,事情本该到此为止。
但这时南兰忽然直觉到不对,她四下里一环视,便发现厅内不知何时少了人,商老太、商宝震和商家堡的下人都不见了。
大厅的门不知何时被关上,这是一扇巨大的铁门,通向内堂的门也被关紧,那同样是一扇铁门。
除了两道铁门,没有一扇窗户。
相当于此时大厅几乎完全处于密闭的状态,而且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闷热。
南兰突然走到一旁没有被方才的打斗波及到的一桌席面上取了一杯酒水,泼在了紧闭的大门上。
其他人见她突然的行动本觉得莫名,直到看到酒水落在铁门上,就像落在烧热的铁锅上一般立即噗嗤嗤化为蒸汽才惊觉不对。
“火,有人在外面烧火。”
南兰看向苗人凤,冷静地断言道,“她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想借用这个铁厅,把我们都烧死在这里面。”
苗人凤立即领会到她的意思,是商老太。
上次他们路过这里避雨时南兰就察觉到了商老太的恨意。
苗家和商家的恩怨本就是由商剑鸣而起,他违背江湖规矩,找苗人凤比武不成却趁他不在家杀了他一双不会武功的弟妹。
后来胡一刀因为认可苗人凤这个朋友,知晓了这件事有意在最后的决斗前了结他这桩遗憾,便连夜奔袭到商家堡杀了商剑鸣。
苗人凤原本是想着两家恩怨就此结束。
他自小就担负着苗家和胡家世代的血仇,家族中人多因此死于非命,最是清楚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句话的沉重。
他没打算再来找商剑鸣留下的孤儿寡母报仇。
但显然,商老太恐怕没有放弃为丈夫报仇,上次见到他们夫妻邀请住下时就存着算计了。
这回到商家堡来,因着大家的注意力先后被南兰和福康安之间的纠葛,和吕小妹与陈禹之间的仇恨两件事吸引,未曾多加留心。
倒是终于给了商老太动手脚的机会。
南兰与苗人凤已将来龙去脉想的明白,其他人听着南兰的话尤且不敢置信,或者是怕了相信。
王剑英兄弟冲着门外大喊商老太弟妹,他们原以为依着和商剑鸣的同门关系就算有什么矛盾和误会也能有转圜的余地。
谁知商老太在仇恨中煎熬多年,早已偏执疯癫。
连带着王剑英兄弟也恨上了,只因他们身为同门却没为商剑鸣报仇,即便他们也是第一天才知商剑鸣的死讯。
商老太如今已是冥顽不灵,哪里讲得通道理。
她不光恨胡一刀和苗人凤,恨王剑英兄弟,她还恨马行空,只因当年商剑鸣想要劫马行空的镖,打斗中受了伤。
商老太认定正是因此,商剑鸣才不敌胡一刀,落败身死。
她此前特意邀请马行空在商家堡住下,知道他最疼爱自己的独生女儿,便想让儿子商宝震娶了马春花。
因为她要折磨马春花,因为她要报复马行空。
这个女人已经在仇恨中心理变态,她好不容易才撞上苗人凤和胡一刀之子都在场的机会,又怎会惮于带上几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厅堂里有南兰、马春花两个女人,有胡斐、吕小妹两个孩子,到了这种时候最惧怕的却不是他们,而是福康安的手下们。
倒并非他们太过贪生怕死。
商老太只知福康安是位贵人,不知他真实身份,王剑英等人却深知倘若今日福康安死在这里,莫说他们自身,便是在外面的一家老小怕是都要跟着陪葬。
“弟妹!你可知你关在里面的是谁?”
“福公子可是满洲上三旗富察家的少爷!他父亲是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大人,姑姑是孝贤皇后,当今乾隆爷是他的姑父!”
“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你也要给宝震那孩子想想后路,富察公子若出了事,商家一族的性命都难保啊!”
大厅外商老太许久没有回应,想必她也在思量。
南兰却完全没有寄希望于她,而是在四处仔细探看,这一瞧便发现不仅是铁门,这大厅的墙是铁做的,地面是铁做的,就连屋顶都是铁做的。
这就相当于一个大铁炉。
此刻不仅是门外在烧火,他们脚底下的地板恐怕也是中空的,就像在煮一锅汤似的在底下烧火。
“嘿嘿!我要定了苗人凤和胡一刀之子的性命!”半晌,只听到门外商老太如此冷笑道。
王剑英等人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就答应了他们杀了苗人凤和胡斐,商老太就放他们出去。
眼看他们不善的目光投来,苗人凤却并不在意,他一双内敛的虎目灼灼看向了胡斐,震惊、欣喜、怅惘的情绪不一而足。
“胡一刀之子?你是胡一刀的儿子!”
在场只有胡斐一个男孩,此前他当众昭示自己身世时苗人凤并不在场,如今危急之时倒是阴差阳错与故人之子相认了。
今日倒真是个故人重逢的好时候。
第27章 铁厅烈火27
***
胡斐并不知苗人凤和胡一刀的过去, 毕竟他生下来没多久父母就先后双亡,抚养他长大的平阿四对他的身世也向来讳莫如深。
但他很敬佩那日大雨中的商家堡内苗人凤不出手便吓退阎基,并让田归农不敢轻举妄动的气势, 在他心目中高手风范大抵如此。
更何况, 他还是南小姐的丈夫。
胡斐点头,肯定道, “是,我就是胡一刀之子,胡斐。”
他昂着头挺起胸膛, 非常响亮非常自豪地对苗人凤说出自己的身世,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贫苦孤儿。
他也是前不久才从平四叔那里知道,原来他是有父亲的,他父亲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是赫赫有名的辽东大侠胡一刀。
即便眼下他担下这个名头, 性命之危远大于荣耀。
他也毫无畏惧,毫无遮掩。
因此苗人凤震惊过后,并没怀疑胡斐的话。
他很欣赏胡斐这样的铮铮气势, 看着小胡斐就像看到了十三年前豪情万丈的胡一刀,情况危急下他来不及细说,只欣慰大笑道,
“孩子,我和你父亲胡一刀是知己至交, 当年他将你托付给我, 我却以为你已经被贼人所害。”
“天可怜见,终于还是叫我寻到了你!”
胡斐对苗人凤竟和他父亲相识一事也觉震惊非常, 但还不等他回应,另一边就有人冷冷一笑道,
“那敢情好,你们俩今日就可以一块去地底下向胡一刀报喜。”
福康安身后的一伙人盯着他们。
或许是室内温度越来越高的缘故,一个个眼珠子发红,像沁着血气,他们是想要用这两个人的性命来换商老太开门。
福康安带来了九个人,陈禹已经身死,剩下八人里除了四个是他的亲随外,倒有四个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除王剑英兄弟外,还有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殷仲翔和陈禹一样在江湖上名声早显。
就连最年轻的古般若,看着也是双目有神,伸出手来干如枯木,手指□□,不必动手就知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
刚才说话的是殷仲翔。
天龙门南宗和北宗的关系一直不好,在南宗的人看来,北宗掌门田归农和苗人凤是世交,自然对他也多了许多迁怒。
闻言,却是赵半山先厉声大喝,挡在了胡斐面前。
“你们有六个,我们只有三个。咱们倒先瞧瞧,是姓赵姓苗姓胡的先死呢,还是你们姓富察姓王姓殷的先死。”
他和胡斐没什么交情,仅仅只是不屑于用一个孩子的命换自己的命罢了。
苗人凤不善言辞,并不理会殷仲翔这挑衅之语,心想若要取他性命只管上前,站的远远的尽说些口舌功夫又有什么厉害?
他平生经历许多险境,眼下也能临危不惧,唯一叫他担心的只有不会武功又身体柔弱的妻子南兰。
福康安始终没有发话,但他的目光一直沉沉凝望着她。
“表小姐,您还是到我们这儿来吧。”
他不开口,但自有贴心的人揣摩他的心思,福康安带来的四个亲随里并不是没有人认得南兰,例如那位年纪最大的张管事。
他一开口就是昔年富察府里下人们对她的称呼。
“表小姐,冤有头债有主,商老太的对头只有他们两个,何必搭上我们这些不相干的无辜人的命陪?”
南兰看了他一眼,掠过福康安。
她知道这实际是谁在让她作出选择,但她仍然只站在原地,手执着苗人凤的手没有分开,她轻而郑重地摇头缓缓道,
“张管事,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和富察府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现在和往后我自然是要和我夫君同进退的。”
福康安唇角顿时用力一抿。
“更何况,各位真的觉得眼下自相残杀就能得偿所愿吗?”
“这铁厅怕是从打造之日便是预备用来杀人的万全之策,商夫人怀恨多年,岂会愿意冒着风险在敌人死之前打开?”
毕竟只要苗人凤有机会能出去,死的必定是商老太母子。
事实上这铁厅正是当初商剑鸣杀了苗人凤弟妹,与他结下死仇,知晓他一定会前来报仇,又不确定自己能否胜过他打造的。
谁知来的是胡一刀,不是苗人凤。
胡一刀从前在辽东活动,于关内名声不显,商剑鸣不了解轻敌之下又不了解他武功路数,轻而易举就叫他摘了首级。
而眼下就像南兰说的那样。
“假如诸位和我夫君斗起来,莫说还有赵三哥和胡斐小兄弟助阵,便是只有他一人,也不知缠斗到何时才能分出胜负。”
“只怕我们夫妇身死前,咱们倒是先一块儿烧死在铁厅里。”
“即便真是你们侥幸赢了,门外的商夫人看不见里面情形,她是信我夫妇身死还是信你们与我们合起伙来做戏骗她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