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兰清冽柔和的嗓音就像山涧鸣泉,不疾不徐的语调如春风化雨,清凉凉扫去人们心头弥漫的浮躁,被她镇定自若的态度感染。
而她话里笃定的假设,正是建立在苗人凤强大的实力基础上。
的确,他们可没有万全的信心能胜过苗人凤。
打遍天下无敌手。
只有混江湖的人才知道这个名号的重量,江湖人才济济,谁都想当那万人之上的天下第一,但谁又怕了当那高处不胜寒的天下第一。
因为天下第一也意味着当最显眼的靶子。
但苗人凤敢。
十三年前,才十七岁的少年苗人凤初出茅庐就敢顶着这个名号闯荡江湖,这是何等的胆气。
尽管他自己与旁人提到每每都自谦是因为当年要吸引世仇前来,才迫不得已打出这个能最快出名的名号。
然而事实就是,苗人凤活下来了。
十七岁的他顶着这个最显眼的靶子面对源源不断前来挑战的江湖高手的围攻,想必那时浩浩荡荡的阵势和危险与今日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他活下来了。
并且十三年后的苗人凤依然活的好好的。
那么多的江湖高手都没做到的事,这要叫王剑杰等人如何能有信心胜过苗人凤取了他的性命?
诸人态度不由松动起来,这时南兰适时又提醒了一句。
“方才商夫人只说了要我夫君和小胡斐的性命,可并未答应会开门放过诸位,更何况她已经得罪了诸位,诸位扪心自问,”
“难道到时商夫人真的放你们出去,你们会对她毫无芥蒂,不报复这受困之辱、性命之危吗?”
当然不会!
虽然没有人开口回答,但每个人心底的答案都是不约而同的。
南兰一双清凌凌的杏眸就像透过他们的神情看尽了内里的心思,一张雪白晶莹的脸庞因为燥热的温度染上嫣红的丽色,越发光彩耀目,明艳逼人。
她微微一笑,“既如此,诸位是否同心协力为好?”
王剑英等人觉得这位美丽非凡又温柔情性的南小姐所说甚是有理,不自觉点头,反应过来又去瞧福康安。
直到这时南兰才看向福康安,眼底是温柔和无奈的眸光,嗓音轻柔,“瑶林,我们的事出去再说,当务之急就先脱身。”
福康安喜欢她话里用的“我们”两个字,但她和那莽夫站在一起的身影、执着的手着实叫他刺眼。
更何况,她当他听不出来吗?她话里一口一个“我们夫妇身死”,表明了是要和那莽夫同生共死的。
她总是这样聪明!这样会拿捏人心!谁若敢因她弱柳扶风的外表小瞧她就会像现在这样不知不觉对她言听计从!
福康安终于松口,咬牙冷声道,“听南小姐的。”
***
商老太的话能从门外传进门里,门里的话自然也能传到门外。
这本就是南兰说这一番话的目的之一。
果然,许久没有动静的厅外这时传来商老太阴测测的声音。
“苗人凤和那小杂种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你们假惺惺相助?这里面就没一个是好人,再过一个时辰,你们人人都给我化成焦炭!”
“你们自命英雄好汉,这铁厅是先夫商剑鸣亲手所建,他虽然死去多年,还能要你们的死命,众位大英雄,你们可服了么?”
说着哈哈大笑,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眼看她这已是疯魔了,倒是息了最后一点和商老太合作的心思。
南兰这时候却看着铁厅大门旁边的狗洞,这也是她看下来整座铁厅里唯一一处和外面相通的出口。
狗洞狭小,即便是她这个纤弱女子都无法通过。
看起来似乎也是无用的。
但是……
南兰的目光微不可查地在在场所有人身上扫过,落在了矮小的两个孩子吕小妹和小胡斐身上,最后着重落在了后者身上。
“小胡斐,你过来。”
南兰轻轻向胡斐招手,她刻意压低了声音。
不过此时身体柔弱的她已有些受不住这暑气,倚靠在苗人凤臂膀里的模样看着便很是虚弱。
胡斐走过去,南兰对他耳语几句。
胡斐看了看那狗洞,又看看南小姐惨白中泛着病态嫣红的双颊,当即就用力点了点头,开口时却同样压低了声音,
“南小姐,我可以的!别担心!”
胡斐又按照南兰对他的吩咐,走到赵半山身边同样对他耳语几句,赵半山眼里现出担忧之色,但也知道这怕是目前唯一的法子了。
眼下幸好发觉的早,火才烧起来没多久,但再拖上一时半刻,莫说人在这烧红的铁板上站不住,就是屋里的木桌木椅也要烧起来了。
赵半山到底是点头应了下来,手里立刻准备好了暗器。
而其他人,虽然没有沟通,但看着他们几人的动作,也大致猜到了计划,都和赵半山一样静悄悄走到狗洞前,等待出手。
第28章 望你珍重28
***
百密终有一疏。
借助狗洞这唯一通向外界的出口, 由赵半山这位有着“千手如来”名号的暗器大家辅助,趁厅外人不备从狗洞射出数枚暗器。
在外面人或中招或躲闪的刹那,小胡斐依靠瘦小的身材钻了出去。
但出去只是第一步。
小胡斐打开铁门放他们出来之前, 还得过了商老太这关。
商老太尽得丈夫商剑鸣八卦刀真传, 好在胡斐年纪虽小,但所学胡家拳经刀谱上的武功精妙程度远胜于她。
更妙的是厅内还有个苗人凤襄助。
此时厅外胡斐和商老太缠斗在一起, 纵使厅内赵半山等人再想用暗器帮忙,但因看不见外面情形怕误伤了胡斐,只得束手无策。
可偏偏苗人凤和胡一刀这对知己当年互相传授了自家绝学, 纵使十三年过去, 苗人凤对胡家刀法依然了如指掌。
不如说因他本就是武学宗师,又有胡一刀亲身指点,在胡家刀法上他反倒比自小只能按照刀谱独自摸索的胡斐更为精深透彻。
而商剑鸣杀了他两个弟妹, 他对商家的八卦刀自然也是了解的。
如此苗人凤在厅内只听着外面胡斐和商老太动手时的风声, 竟能将他们所用的招式猜得八九不离十,及时出言指点胡斐。
胡斐纵使有经验上的欠缺,也被他这般补全了。
最终, 铁门到底是从外面打开了。
重伤倒地的商老太仿佛霎时间老了数十岁,倒真像垂垂老矣了,看着他们一双浑浊的眼里满是不甘、怨毒的神情。
临死前她还想反扑一把。
但苗人凤和被他牢牢护在怀里的南兰她动不了,年纪最小的胡斐刚刚将她斗败,最后竟猛然扑上了马春花。
商老太想要和马春花同归于尽, 让马行空痛苦一辈子!
“夫君!”
关键时刻, 厅外的烟熏火燎里响起一声清音,一枚石子疾速伴随这道声音从同一方向携着浑厚内力重重打在了商老太的大穴上。
她抓向马春花的手陡然僵住, 独自一人扑进了厅内的大火中。
这座由商剑鸣亲自铸造的铁厅,由商老太亲手点燃的熊熊大火, 最终只葬身了她一个人。
商宝震痛苦地嘶吼声令人怜悯,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今日若非有小胡斐,得意大笑的就是他们母子了。
***
既已脱身,困境解除,便是各奔东西的时候了。
赵半山要带吕小妹到回疆去,尽管最开始他只是出于道义援手,但从回疆到北京又到山东的一路转辗,他已把这个孝顺坚韧的女孩视作亲女。
如今吕小妹家破人亡,父亲因太极门内部的争端而死,她也不愿意再回到那里了,索性赵半山就收养她了。
南兰此前说要和赵半山一块到回疆住一段时间,自然也并非虚言,不同于把那当做阴影和耻辱的福康安,她真的很喜欢那片美丽又纯净的雪山和草原。
况且……如今是必须要去避一避了。
“兰儿。”
厅外的院子里,福康安一行和南兰一行人分两边泾渭分明站着,这并不算遥远的距离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楚河汉界。
福康安唤了南兰一声,目光紧紧盯着她。
“过来,和我回去。”
他霸道又不容置疑地对南兰道,像是宣布一个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道理,她本就该属于他,她本就该和他在一起,她是他的。
少年时的福康安不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南兰。
霸道是他的天性,但或许是因为南兰的冷淡里表露出的不喜,福康安面对她时总是尽量收敛的,尽管无意间总会显现出来。
也或许是因为那时的南兰在他眼里是要受他庇佑、呵护的,他掌控着她的存在,明了她无法离开他身边,所以他不需要那么强硬。
而现在,隔着整整六年的分别,隔着死而复生,但现在南兰已另嫁他人,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大喜大悲,几乎要逼疯了福康安。
表面冷漠镇定的他实际已方寸大失。
福康安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知道这样的态度不会让她高兴,得到的只会是拒绝,果然,南兰只是望着他静默地摇摇头。
“瑶林。”
她也唤他的字,就像少年时那样,雪白面庞依然是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丽,眉目间的清冷却已在岁月里化为温婉柔和的春水。
她已经成长了,不再是当年的她。
仿佛只有他一人依然被留在过去的记忆里,不愿走出来。
“你要带我回哪里去呢?”
福康安急切地道,“回京城!回富察府!那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
他的话在南兰温柔平静却不赞同的眼神里销声匿迹。
“京城不是我的故乡,富察府也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必要回去,我已经有自己家了,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该分开了。”
理智上福康安知道南兰说的是对的。
她总是对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看似温柔孱弱需要保护的她其实最凉薄最铁石心肠,她总能在关键时候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少年时的他也一度习惯按照她的选择走,在京城她需要依赖他时如此,在回疆草原他需要依赖她时也是如此。
他也愿意一辈子如此,可引导他方向的她却先离开了。
以为南兰逝世后,福康安痛不欲生。
如今南兰还活着,她还过的很好,她爱着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爱他,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美满而幸福。
现在的南兰已经没有必要为了父亲的官途寄人篱下,她不再因为需要福康安居高临下的庇护和照顾心思婉转地与他相处。
他所拥有的权势地位、荣华富贵,能打动他身边所有的人。
唯独她不屑一顾。
福康安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留住她。
所以即便明知道她不会高兴,但他只能本能地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那么霸道地命令她不许抽身离去。
“你,你父亲为你准备的几船嫁妆运到京城,如今在我这里,还有,还有你住在富察府里时看的书、用的物件,你走时都没带,你说会再回来的……”
“这些,你都不要了吗?还有,”还有我。
福康安的话还没说完,就已得到了最温柔又最残酷的回答。
“不要了。”
“瑶林,你在朝堂,我在江湖,我们就此不见了,望你珍重。”
福康安的眼眶已经通红,再也无法维持那副世家公子矜贵冷漠,风度翩翩的模样,此时此刻他只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他身后的一众下属看着他的眼神里都暗含同情。
南兰转过眼不再看他,后退一步落入那个始终在她身后的男人熟悉又宽广的怀抱里,她仰头对上苗人凤温厚的目光,微笑道,
“夫君,我们走吧。”
到如今南兰依然还是希望福康安能好好的,但有些事情已经时过境迁,回不去就是回不去,她很愿意继续现在的生活。
可是,福康安不愿意。
而他拥有的权势也能够让他在绝大多数时候任性自我地活着。
眼看南兰就要转身和那个男人离开,福康安通红的丹凤眸里泪珠欲坠不坠,俊秀的脸庞却陡然变得狰狞狠厉,他大声喝道,
“杀了他,把南小姐给我带回来!”
不必明言,谁都知道福康安要杀的是苗人凤,王剑英等人对视一眼,尽管为难还是只能听从命令上前。
对面,苗人凤始终沉静的面容突兀地浮现一丝笑意。
那是讽刺的笑。
赵半山把马牵了过来,作为在场最清楚南兰与福康安纠葛的人他是对现下这种局面最不意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