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是近几年才在京城里流行起来的,她才从江南来,本以为是不知的,这才特意拿了来想讨她喜欢。
不过南兰倒真没看过,但只见她翻了翻手中书卷微笑道,“不过是浏览了个大概,现学现卖罢了。”
福康安更惊更喜了,原来是她竟有过目不忘之能!
之前他称她为才女,只是说罢了,但现下他再看面前的少女,仍旧是那般清丽绝俗,无可比拟的美,但好像又更美了。
手执书卷,眉眼间自是一番清冷文雅的风骨。
***
两个初见并不愉快的小儿女,因为一本书迅速拉近了关系,一个上午的时间福康安都消磨在了这座小院里。
明明是看过无数遍的书,但和南兰一起再看,两人边看边不时讨论里面的人物,又觉比以往凭空生出更多兴趣。
这个上午福康安只觉前所未有的愉悦快乐。
然而等到中午福康安要回他自己院子里用午饭时,临走前原本已对他柔和许多的南兰突然又冷淡下来,道他不该离她这么近。
他以为她是在意礼教,然而他追问之下南兰先是默然,又淡淡道,“难道富察家没有告诉你吗?接我来府上的原因。”
之后就再不肯说了。
福康安不明所以,但等他离开之后,又突然被自己额娘瓜尔佳氏叫去主院里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别和她凑太近,她是要进宫的……”
这就是在询问过福康安是否数次跑到那座新收拾出来的小院后,瓜尔佳氏脸色难看地对他说的话。
***
是日,晴光正好
这是南兰在富察府住的第五日,一早她便起身带着两个伺候的丫鬟红珠和绿离开住的小院,去往住院向富察府的主母请安。
这原本该是第一日就要去的,但当时瓜尔佳氏派人来说,既然她大病初愈那便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去请安也不迟。
南兰观当时传话的人神情,这话更像是搪塞之词。
便没坚持,就此应了。
后来果真每日她说要去请安,主院都推了,直到现在第五日,才终于允了。
这也是南兰自来富察府后第一次走出院门。
府里许多人都对这位从未听说过的表姑娘感到好奇,当然也免不了一些暗地里的嘀咕,大家族里没有秘密,南家的来历在几日之内足够打听清楚了。
南家原只是普通的汉人百姓,去年当家的男主人才考上了同进士做了个小官,娶了他们富察氏旁支边缘的一位寡居的姑奶奶。
这样的家底和普通百姓比或许还算不错,但在他们富察府面前和破落户没什么区别,就算是府里家生的丫鬟只怕都要比那表姑娘还体面几分。
再者说娶的旁支的姑奶奶,倒把自个儿闺女送到嫡支的富察府里,这里面的猫腻谁听了不嘀咕两句。
不过再多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在亲眼见着南小姐时消失一空了。
肌肤若冰雪,绰约如仙子。
清雅绝俗,风神秀彻,容光之烨烨衬得如今三月里这富贵已极的公府大花园精心修剪的一园如锦春色黯然失色。
这当是神仙中人也。
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但一见南小姐,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美若天仙四字。
下人们大多都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什么文雅的话,只觉得这样天仙似的姑娘根本不敢想象是和他们寻常人一样食五谷杂粮、人间烟火养出来的。
简直比地一个像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上的泥。
想必任谁见到这样标志如天仙似的人物,都会觉得就合该一辈子用金玉养着捧着她,只要能够博她一笑。
下人们惊艳赞叹有之、自惭形愧有之,但哪里还能有半分看不起和不服气呢,要说再有别的什么想头也只有一条。
只怕……就这富察府里的富贵还养不起呢!
类似的想法也产生在这一等忠勇公府的主母瓜尔佳氏脑海里。
当她听丈夫傅恒说要献美于御前时,她险些都以为他疯了,傅恒虽是孝贤皇后胞弟,但能有今日的荣光可不是凭借外戚身份,大半都是靠自己多年出生入死在战场上打下来的。
他是有真才实干的人,就从没想靠过裙带关系,莫说孝贤皇后在时,更何况是她已仙逝多年之后呢?
因而虽然傅恒吩咐是吩咐下来了,还为此嫁了一位旁支姑奶奶出去,但作为管理内宅的主母瓜尔佳氏却并不如何上心。
南兰此前并非多想,她的确是不太喜欢这个丈夫安排入府里居住的小姑娘。
一来是她觉得荒唐,二来的原因也很是不能为外人道也。
瓜尔佳氏曾是满蒙第一美人,姻差缘错选秀时被当时还在的富察皇后指给了自己的弟弟傅恒,她向来心气极高,对此颇为郁郁。
索性后来入宫请安与乾隆帝相遇,凭她的美色果然吸引了皇帝,两人有了几番首尾,甚至珠胎暗结,只恨她已为臣妻不能光明正大为帝妃,龙种也只能沦落民间。
如此,瓜尔佳氏怎能对要被富察家送进宫里的南兰心平气和?晾了好几日,她才终于有心情见一见人。
尽管之前她派过去传话的丫鬟回来说过,南小姐其人,模样极美,不过瓜尔佳氏并未如何在意,才十岁的黄毛丫头罢了。
直到亲眼所见。
原本慵懒随意地坐在上首的瓜尔佳氏在眼见那个少女款款从门外走进来后,腰背逐渐挺直,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了。
原来……
世上竟真有人方才十岁稚龄便能有倾城绝代之姿,美极、清极,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凡俗之气。
素来自恃美貌的瓜尔佳氏甚至情不自禁想自己十岁时有这样超然物外的姿容,这样高华风致的气度吗?
没有,她十岁时才真的只是个黄毛丫头罢了。
瓜尔佳氏不得不承认。
而她还这般小,待她长成,莫说满蒙八旗,便是整个天下间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人及不上她的风华无双了。
因为,这已非人间能有的殊色。
瓜尔佳氏现在终于明白丈夫的想法了,即便傅恒从没想过攀裙带关系,但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美人,又怎么可能在凡间埋没。
没有富察氏,也会有别的人意识到——
奇货可居。
***
南兰没有在主院里待许久。
富察府的主母瓜尔佳氏从见到她便一直心不在焉,略略道了几句家常便让人送她出去了,并且嘱咐说她是客人,往后不必来请安。
态度说不上盛气凌人,但也说不上和悦近人。
南兰不知原因,但寄人篱下的小姑娘眉眼间难免因此流露出几分沉思和清愁。
随侍在南兰身边的两个丫鬟察言观色,立刻就小心地提议道不如别那么早回院子里,趁着春光明媚逛逛园子。
红珠和绿衣之前也和其他下人一样想法,但这几日的时间她们俨然已渐渐成了忠仆,又因年纪比南兰大上几岁,更是满心怜惜,如今处处只为她们姑娘着想,盼望她能时时顺心顺意。
因她们真心,南兰待她们也渐渐亲近了起来。
当下不愿拂了她们好意,便应了。
同时她也是想到自己至少还要在富察府住上好几年,总不可能一直只蜗居在院子里不出。
富察府的花园很大,水榭亭台,假山怪石,活泉水池,应有尽有,铺着鹅卵石的羊肠小径在其中曲曲折折,堪称一步一景。
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花坛,种植着各色应季甚至不应季的花卉。
花园里的道路连接着前院和后院,时常有人经过,南兰一行人没有逗留在中央区域,只是在靠近她住的院子那一块儿停驻。
恰好这里有一座水榭。
南兰一路走回来也觉有些累了,就进去歇歇脚,等绿衣去拿了鱼食,便斜倚在栏杆边上一点一点洒了喂底下清澈的溪水里欢快游动的各色锦鲤。
这些鱼都被养地笨笨的,很快就都聚集了过来。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qiu)蛴 ,齿如瓠(gua)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突然,从不远处竟然传来一阵读书声,这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耳熟,红珠和绿衣一下就听出来了,顿时看向来处。
就见一个锦衣玉带、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正捧着一卷书站在假山旁边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读书,不是几日不见的福康安又是谁?
可偏偏南兰喂鱼食的手顿了顿,却是一眼也不抬。
于是读书声又继续。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wei),鳣鲔发发(fa)”
读到这儿,南兰终于忍俊不禁,向福康安瞥去一眼,“快别读了,一篇《硕人》就叫你读错四个音,你不害臊我还替这诗委屈呢。”
福康安一边读一边一直斜着眼觑着南兰的神情,见她果然笑了肯搭理他了,自然立刻收起书随手就抛到身后跟着的小厮怀里,兴高采烈地跑进水榭里来。
“委屈什么?”
小少爷理直气壮地反问,还嬉皮笑脸道,“都说曲有误周郎顾,是为一桩美谈,那这诗有错,能博南小姐回顾一笑,若是它有灵只怕觉得是死也值了。”
虽然那日相处地愉快,但他们几日不见,他反倒是更厚脸皮了。南兰不理会他这话,继续转头去喂鱼,神色淡淡道,
“你怎么又跑来我这儿了。”
这一处已经是花园的角落了,说他是路过的那可不大可信。
福康安不是笨人,立刻就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从那日额娘找过他后他当然也明白自己其实应该和她避嫌。
要说一开始知道府里来了一位从前都从没听说过的属于汉人姓氏的表妹时,他没有感到有些猫腻才是假的。
可后来等亲眼见到南兰后,福康安便完全再顾不上想这些了,他满心满眼都只想讨她欢喜,和她亲近,而现在……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淡金色的日光洒在底下浮动的水面上,像是波光粼粼的锦缎,湖光水色也俱都倒映在了湖边垂眸喂鱼的少女清亮平静的眼眸里。
一抬眸,便胜过世间无数旖旎风光。
少年晶亮的目光从出现就始终注视着少女,没有丝毫偏移。
即便他知道了要避嫌又如何呢?知道她是富察家预备好要送进后宫里的人,他也依旧只想讨她欢喜,和她亲近。
明明也耐着性子几天没去见人,但心里脑子里依然时时想着念着,一听到她出院子了,直接就从课堂上跑了出来。
他之前着迷红楼时的模样已然够痴,遇上她好像又更甚。
福康安想,反正他这个侄子向来比皇子还得乾隆帝喜欢,反正南兰又还没真正入宫,反正他从小任性骄纵惯了,
就当他再胆大妄为一次吧。
现下福康安只当做没听出南兰的意思,突然说,“我送你那本红楼的书你肯定已经看完了,我再带你去看活的红楼如何?”
果然,提到红楼终于引得少女感兴趣地回眸一顾。
第22章 少年旧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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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带南兰去了府里的戏院。
当今的乾隆帝是很爱看戏的, 甚至亲自组织了戏曲创作班子,由庄亲王亲自挂名,由刑部尚书张照担纲, 诸多有文艺才能的朝臣亲自投入创作。
乾隆十六年, 皇太后六十大寿,乾隆帝为了表孝心还给太后组织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大堂会。
自西华门至西直门外之高梁桥, 十余里中,各有分地,张设灯彩, 结撰楼阁, 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南腔北调,备四方之乐。【1】
上有所好, 下必甚焉, 戏曲本就源远流长,由此如今在民间就更加盛行了,权贵人家里也大多都在府里就养了专门的戏班。
前段时间福康安之所以要跑出去看戏, 不过是因为《红楼》这出戏文本就没排出多久,只有外头的几个戏班会演。
如今知道小少爷喜欢,府里的戏班早就紧赶慢赶地排戏了。
虽然时间紧迫,但精心养着的戏班水平并不差,起码第一次看的南兰目光专注, 面含笑意, 看的十分津津有味。
她满意,福康安就也满意了。
哪怕他已经把这差不多的戏码来来回回看了许多个戏班子上演了, 但仍觉得今日这场他看的没那么专注的戏反而最愉快。
看完戏,福康安又亲自送南兰回院子。
不同于第一次来时的漫不经心, 第二次来时的匆匆切切,直到这次不紧不慢踱步到院子外,他才注意到原来月亮洞上面还写着一块名为“兰漪院”的石匾。
这名字其实十分寻常,可是现下福康安却觉得其分外动听又合时宜,只因它恰好对上了南兰的闺名。
两个半大的少年少女正是爱新奇好玩的年纪,今日刚看了红楼的戏,一路上直到进了房里还一直谈论着这戏里的情节,等深入地聊了之后竟隐隐有了分歧。
南兰不喜贾宝玉的风流多情,对红楼女儿们颇多怜惜,但福康安对前者的做派不觉有什么问题,对后者的处境也浑不在意。
不过福康安最善察言观色,待他意识到南兰微微不快地蹙起的细眉,便立刻圆滑地转换了话头,好在南兰也无意争辩。
两人便自然地说起了江南风物。
但南兰的态度却微不可查地淡了一些,江南女儿本就自幼养在深闺,随着年纪越长,容貌越盛,父亲就更不让她出门一步。
福康安从前还有同样出身权贵人家的狐朋狗友们相伴,南兰却是第一次遇到能说话的同龄人,因此才轻易原谅他的冒犯友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