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或许这位南小姐的存在就是注定要叫他一次比一次出乎意料。
原本还有些担忧她能不能下手的苗人凤就见那柔弱地宛如菟丝花的女子下一瞬就毫不犹豫地挥刀斩向了蒋调侯。
寒光一闪,尸首分离。
温热的鲜血迸射而成一道绚丽的血线,洒在雪地里。
她的力气本来是不太够的。
但这宝刀实在是把切金断玉的好刀,最重要的是她下手的动作却比寻常人都要足够稳当又决绝,没有一丝颤抖和偏移。
完全没有苗人凤以为的从未见血的闺阁千金第一次杀人的不忍和害怕,也完全无视蒋调侯看着她满是痴迷的眼神,
果决地甚至他都未曾反应过来。
南小姐握着染血的宝刀站在原地看了那具尸体许久。
原本莹白无暇的脸侧和眼角因为离得太近被溅上了几滴血,宛如皑皑白雪地里绽放的点点红梅灼灼艳丽。
但血色越秾丽,她眼底就越冷静。
苗人凤看着她的眼神既意料之外又似乎有些恍然明白了最开始他在南小姐那个与现在一样平静漠然的眼眸里看到的决心是什么。
那是最纯粹最坚定的杀心。
而现在南小姐似乎用同样的眼神瞥向了他,在雪地里拖着那把刚杀了人还沾着鲜血的宝刀一步步向苗人凤走了过来。
***
或许是还未反应过来宝刀落下的速度,死去的蒋调侯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了死不瞑目的诡异微笑。
就像即使死在南兰手下,他也感到幸福和满足。
南兰对此无动于衷。
相较于其他素未谋面的人,这个在她父亲南仁通手下做低阶武官还受她父亲提携的蒋调侯,早在三年前她便在他偶然一次前来家中拜访时见过了。
而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她就察觉到了无数次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但这样的目光对南兰来说已是寻常。
因此她没有在意,只是之后避开了会见面的场合。
南兰不信他和其他人刚好在她父亲调任回京的路上聚在一起进行劫杀会是个巧合,还有宝刀的消息走漏……
显而易见,他早有图谋。
所以,蒋调侯比其他人更该死。
这是南兰第一次杀人,但不管是下手前还是下手后她心底只有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
因为在她眼里,他们早已是个死人。
和柔弱无依的外表不同,南兰在看到父亲和随行的仆婢都被杀死在自己面前,只有自己幸存时她所想的不是自尽以保清白。
而是下定了决心,就算自己沦落到被掳走的局面要忍辱偷生,她也会用尽一切办法杀了这些人,让这血海深仇得报。
当然现在他们能自相残杀就更好了。
而现在,还剩最后一个人了。
***
“你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南小姐走过来时开口和苗人凤说的第一句话。
但在她嗓音在风雪中清泠泠响起的一瞬间,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内容,注意完全被她的动听至极的嗓音吸引。
如云出岫,如珠落盘,如金玉相击。
又似三月春寒料峭时节初初融化的冬雪清泠泠落在山涧鸣泉里潺潺流动,柔美、悦耳又带着无法忽视的冷意。
从前苗人凤只觉说话就是说话,从不觉有什么特别,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一个人说话能让人觉得如听仙乐耳暂明【1】原来是这样一番感受。
就如同她的人,每个吐字和音节都有种奇异的魅力。
但苗人凤到底是苗人凤。
他能够练就这样一身高深的武功甚至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号行走江湖多年还好好的活着,就说明他意志之坚定远超常人。
只恍惚了一瞬,便反应过来。
南兰问的简略,但苗人凤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方才那一群人原是为了宝刀而来,后来是为了占有她这个人。
那么他呢?他又是为了什么?
这不能怪她无缘无故对他心生警惕,在南兰看来,素不相识又突然跳出来和其他人一样跳出来开始残杀的苗人凤的确很可疑。
若是她在经历了这样的家破人亡后还毫无防备,那才是愚蠢。
苗人凤能够理解,不过他向来是个寡言的人,此刻就算知道需要解释也只是简简单单地冷冷道,
“遇见了,便随手帮一把。”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南兰只问了两句话,苗人凤再次出乎意料,南小姐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仅仅只是问了简短的两句话。
便毫不犹豫松手把刀丢在了地上,然后转身去蒋调侯的尸体上搜出一件东西再次向他走过来。
她在他身前屈膝蹲下,雪白的狐裘和里面同色的月白裙摆堆落在雪地上成了一朵朵簇拥着她的洁白迤逦的云。
双眉如黛便恰似美人如花隔云端。
她向他伸出手,白嫩的手心里是一个小小的瓷瓶。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解药,吃不吃?”
她的嗓音和容貌其实都是偏向清丽娇弱之美,甚至谈吐和眉眼都带着文雅的书卷气,但此时怕是无人再敢轻视她。
就像她冰冷的语调,脸侧的那点点血色也无声暗示着她的危险。
但这份冰冷和危险并不会让人退却,甚至为这张冰雪颜色的玉容再添上了一抹带着别样的致命吸引力的冷艳之色。
像开在悬崖上的雪莲花,令人直想攀折。
苗人凤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眸落在她的掌心,但真正的绝代美人似乎是无一处不美的,她的手自然亦是极美的。
肤如凝脂,纤纤如玉。
洁白的瓷瓶放在她的掌心,竟辨不清是她的肌肤还是这瓷瓶更细腻光润,是她的手还是周围的冰雪更莹白。
或许是在风雪中待地太久,修剪圆润的指尖冷地透出微微粉意,就像是刚采摘的嫩姜或是沾着朝露的豆蔻的花。
让人非常想……咬一口。
苗人凤再次移开了目光,一边伸手把那药瓶拿了过来,过程里不可避免产生了接触,而这双手也果然如轻飘飘的云朵一般柔软。
苗人凤手指微动,握紧了那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温度的瓷瓶。
没有什么犹豫地就倒出来吃了。
这解药不知是否有用,当务之急还是回到客店拔出毒针上药要紧。
南兰一行人原本有着好几辆车,用高头大马拉着,但那些人截杀时为了防止有人骑马逃离便有意将马都杀了。
所以这附近只剩下了苗人凤自己骑过来的马。
他打了个呼哨,那匹被他藏在山坳外的高头长腿的黄马没一会儿就踏着马蹄过来了。
不必他开口提醒南兰便会意地上前把马牵到他面前。
苗人凤这时候双腿已经很难动弹,以南兰的力气自然不能扶他上马,他也不需要她扶,一手握住马镫便以强劲的腰力直接倒翻上了马背。
然后他就自然地向马下的南兰伸出了手。
苗人凤人生地高高瘦瘦,他的手也大地如蒲扇般,但十指格外修长,每根手指的指骨节节分明,这双手自然不会多么细腻,但指甲同样修剪地圆润,只有拇指和食指上有厚茧。
内行的老江湖一看就知,这是一双属于剑客的手。
南兰看了那手一眼,同样没有犹豫地自然地将手放在了苗人凤的掌心,她那双纤细凝白的手显地更加小巧了。
不同于之前的一触即离,肌肤结结实实地相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滑嫩细腻又柔弱无骨的触感,像握住了一团轻飘飘的云朵。
苗人凤下意识合上掌心,那只手便完全被他包围住了。
苗人凤并非趁人之危占便宜的小人,很快就一发力非常轻易就将南兰一个飞身从马下拉到他的身前坐在了马背上。
雪白的裙摆在空中翻飞,快地她都未曾反应过来。
她一坐好,苗人凤就松开了手,掌心变地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让心间也莫名有了同样的感觉。
两人共乘一骑。
哪怕苗人凤尽量保持距离,两个人的身体自然仍是离地很近,鼻尖萦绕着叫人无法忽视的清雅幽淡的冷香。
临走前南兰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已面目青白的父亲南仁通的尸体,什么话也没说,但苗人凤却感受到了一滴温热落在了他放在她身前拉着缰绳的手背上。
家破人亡,丧父之痛。
上马之前南兰已重新戴上了帷帽,苗人凤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她此时失去亲人的痛苦和脆弱。
事实上一个闺阁女儿家骤然经历了这样惨烈的变故,能保持着冷静和理智到现在才终于表露出一点脆弱已是让人十分敬佩了。
他默了默只能道,“之后再过来收敛吧。”
南兰低低应了一声,带着一点轻微的泣音,让人听了心里仿佛也跟着难过起来,只想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安慰。
但苗人凤紧了紧手里的缰绳,终究没有那么做。
第3章 互誓鸳盟3
***
南兰的骑术很好,驾马的速度已然尽量迅速。
苗人凤运足功劲坚持着没在马上晕过去,直到终于到了客店门口才终于支持不住地松懈了力气险些跌下马去。
南兰及时拉了他一把,让他倒在了自己背上。
她一个弱女子没有力气把他扶下马,幸好店小二机敏前来帮忙扶着苗人凤进了房间又端了热水和伤药来处理伤口。
苗人凤已经将两枚毒针取出来,然而等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的毒血,即便许以重酬店小二仍是害怕踌躇不敢答应。
他既不愿,也不可能强逼。
这时一道似水柔和又清泠泠的嗓音自那雪白的帷帽后流泻而出。
“你出去吧。”
是南兰开口了,得了她这句话店小二立刻千恩万谢地退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南兰素手微抬将帷帽取下了。
宛如珍藏在匣中的绝世明珠光华乍现露出了被云纱遮挡的那张美地惊为天人的清丽面孔,霎时间只觉满室生辉。
见一次比一次更惊艳万分。
南兰看着苗人凤,朱唇轻启,“你是为了救我才中的毒,那就由我来帮你。”
从阿胭开口苗人凤就已经大概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但直到此刻那个过于不可置信的猜测才终于有了实感。
来不及理清复杂的心绪,苗人凤就冷硬地拒绝。
“不用你来。”
他话说的有些不留情面,却实在是一番好意,不愿挟恩图报,因为若是同为男子这自然理所当然,但男未婚女未嫁……
但他有他的坚持,南兰也有她的坚持。
她一言不发,便径直屈下膝伸手抚上苗人凤的腿,但还不等她下一步动作,苗人凤就抓住了她手腕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并且用上气力将她扶了起来。
却又在察觉她微弱的反抗后怕伤到她立刻松了力,于是最后生性沉默寡言的他只能神情严肃地沉声道,
“你要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本朝男女大防极为严苛,女子的裸足被男子看到都有损名节,更何况是这样亲密的肌肤之亲呢。
“我知道。”
但没想到南兰很快就如此肯定地回答了他,那张清丽出尘的素面上的一双清凌凌的凝水杏眸不闪不避地直直望着苗人凤。
“我早已下了莫大的决心宁愿付出一切代价报此血仇,现在这仇既由你报了,那么我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报你的恩情。”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这世上天经地义的道理,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和血仇之恩呢?便是万死也不辞,这无关男女。”
“难道只因我是个女子,你便要我枉做忘恩负义的小人吗?”
南兰的神情和嗓音都是清清淡淡甚至可以说容词文雅的,可当这番话出口时却莫名掷地有声。
她眼底坚定和执着的神采更是熠熠生辉,光彩令人不敢逼视。
淡眉如春山,秋水盈杏眸。
明明人如其名生了一张娇弱如兰的清丽容貌,单薄的脊背却始终挺直地如松似柏,虽是弱女子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
这个看起来就是江南的温柔水乡里才能娇养出的大家闺秀,此刻身上竟显现出一种江湖儿女都少有的大义凛然的风骨豪情。
苗人凤一时目眩神迷,为之所慑。
他不禁松开了南兰的手腕,只因他知道此刻他的制止不能再是自以为是的为她好,而是对她的人格和决心的贬低和羞辱。
女子亦有君子风骨,有恩必报。
尽管这仍然不代表他赞同她为报恩选择的牺牲方式,可是他应当尊重她的这份决心。
苗人凤一松手,南兰便再次屈膝蹲下了身。
纵使是这般姿态由她做来却并不显卑微,只觉赏心悦目,在她身上仿佛天生有种金尊玉贵里养出来的仪态气度。
螓首蛾眉,低低垂敛。
宛如明月清辉般皎皎的面容未施粉黛就足够清丽脱俗,雪白玉面更衬地形状姣好的丹唇不点而生的朱色艳艳。
苗人凤却并没有低头去看她。
他抬头目光落在了旁边清理伤口的水盆上的缭绕的朦胧水汽上,却又虚浮着没有落实不知是在逃避什么还是怕显露什么。
只是当感受到温热的柔软轻轻覆上腿上伤口的瞬间。
无人知晓他瞳孔的震颤,耳尖的微红。
以及放在椅子上的骨节根根分明的手微微用力地屈起。
***
店小二再次进来将水盆端走又出去,南兰却仍然站在桌边没有离开,她放下手里的茶杯,轻声打破了一室沉默。
“我姓南,单名一个兰字,你叫什么名字?”
是了,从见面到现在这一路太过波折,他们竟还不知彼此的名字如何称呼,而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南兰主动报出闺名显然有着某种更为隐晦的含义。
坐在不远处始终一动不动也不肯再看她的身材高瘦的男人闻言放在膝上的手僵了僵,但回答并没有迟疑。
“苗人凤。”
“人中龙凤,好名字。”
当然这毫无疑问也是一个和苗人凤极为相称的名字,南兰先赞了一句,然后微觉紧张地抿了抿被茶水润泽的樱唇,默了一瞬。
而在她沉默的那一瞬,苗人凤的心仿佛也跟着高高提起,这样紧张的心态对他来说当真是久违了,直到南兰终于开口继续问道,
“那你可有婚配?”
“……未曾。”
这样的话题一说出口原本室内就略显粘稠的气氛似乎无形中更为暧昧,不说南兰这个大家闺秀害羞,就是苗人凤也觉有些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