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
然而钟兆能万万没有想到的让他提前暴露的不是武功高深的苗人凤,而是一个没有一点武功的弱女子。
那间厢房的窗户被吹开半扇,但钟兆能透过那半扇窗户只看得到厢房里床对面的一堵空落落的墙。
而很快视野中剪影的主人挡住了那面墙的方向。
并彻底占据他的目光和心神。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曼丽春山化作她的双眉如黛,淳浓春烟染成她的鸦黑绿鬓,天上最明亮的星子镶嵌成她灼灼眼眸。
今夜本无星也无月,天幕漆黑。
可当她莹白面容辉映着身后的摇曳的昏黄烛光出现,容光烨烨竟像是天上皎洁明月挟着清冷光辉坠落了人间。
她实在美地太过耀眼。
钟兆能仰着头怔怔看了许久直到双目干涩难忍才回过神,然后便惊觉自惭形愧地将丑陋的面目深深埋下藏起。
若是可以此时他甚至想立刻转身逃走。
就是这一刹那的心神巨震,让钟兆能终于显露出了一个最低级的,他本不该有的破绽,他竟险些从树上摔下去。
坐在床上的苗人凤看不到钟兆能此时的神情,但南兰却对他眼底的惊艳和震撼一览无遗,她已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
不是谁都能有苗人凤这般定力。
南兰是美而自知的,就算她原本没有自觉在从小到大所见到的每一个人的目光也足够提醒她了。
她没有在意来人,就像和他一样的其他人。
“你是谁?来这做什么?”
南兰开口问他,但钟兆能听到她的嗓音目光一亮,眼底的惊艳和痴迷却更深了。
清音流转,洋洋盈耳。
若说南兰的姿容已是惊鸿一瞥就足够摄心夺魄,那么她的嗓音也丝毫不逊色于容貌的惊艳,令人闻之沉醉。
只觉听她徐徐说话都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钟兆能恍惚良久都未曾回答,南兰蹙了蹙眉已想要转身离开,让苗人凤来处理,但这时低着头的钟兆能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耐,终于回过神急急说出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下战帖。”
原来那日进行劫杀的江湖人里其中一人是他门下弟子。
不知钟兆能藏在树上原本到底是打算用怎样示威的方式对他们下这张战帖,但最终却是他亲自恭恭敬敬送到了南兰的手上。
没管他离去时的背影如何流连不舍,南兰将马蹄远去的声音和风雪一起关在了窗外,走到床前将战帖递给了苗人凤。
[鄂北钟兆文、钟兆英、钟兆能顿首拜上]
第5章 初尝交心5
***
直到南兰回到他身边,苗人凤才将手里的簪子松开。
他接过战帖,不同于不知江湖事的南兰,苗人凤一看战帖上的名姓便知来历,神情不由微微凝重起来。
南兰将战帖给了苗人凤就没再去管,自顾自坐在床边拆卸发髻上的珠钗发簪,云鬓披散下来,乌黑的鸦发像一匹亮丽的绸缎。
转头看到苗人凤神情,她便轻声问道,“很麻烦?”
原本正沉着地想着对策的苗人凤回过神,他先是下意识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麻烦,鄂北钟家鬼见愁兄弟,雄霸荆楚。”
“那比之你如何?”
南兰脱去雪白的狐裘,玉指抚上衣襟的绣扣,解去外衣,准备入睡,苗人凤见此目光微微移开,口中顿了顿,才继续答道:
“我与他们从前只有耳闻未曾见面,若我全盛时自无问题,但如今两条腿无法动弹确实会有些棘手。”
鄂北鬼见愁兄弟并非寻常宵小,苗人凤并不妄狂自大,但也不会妄自菲薄,他向来是个实事求是之人。
身侧的被子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一具温热柔软带着幽雅兰芳的纤纤身躯靠近了他,苗人凤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揽住南兰在臂弯里。
他们已同床共枕数日,即便开始还有些拘谨,顾忌着还未成婚入睡时仍是规规矩矩地隔着一段距离。
但北方的冬夜实在寒冷,南兰身体又虚弱,到了夜里便手脚冰凉,苗人凤习武之人,阳气十足,她晚上总不自觉睡到他怀里。
索性他们都不是扭捏的性子,几日来都已习惯这样亲昵的肢体接触了。
南兰此时只着中衣,即便屋子里烧了火炕仍是有些冷,便往身边的热源更靠近了一些,苗人凤察觉到手臂便也更加收紧。
最后南兰已完全是枕在了苗人凤的胸膛上。
听他说钟氏兄弟有些麻烦,南兰仍是神情淡然,不见丝毫恐惧不安,不如说从见到她开始苗人凤就从未见过她有变色的时候。
就像那日里到处是鲜血尸体的雪地,冷静镇定地过分。
南兰不懂武功,她也不知苗人凤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深,如今废了两条腿又还能有几成力,按常理说她该劝他暂避锋芒的。
但同样,自见面以来南兰也从来是出人意表之外。
“他们既然找上门来,就说明不害怕你的名声,就算我们暂且忍辱躲避,也定会再追上来,这一战是不可避免的。”
南兰轻言细语地分析,正中了苗人凤的想法。
他颔首赞同,但眉宇间又皱起,南兰仰面瞧了他一眼,便会意地微微一笑,“我知道,就算能避,你也不会躲避的。”
“男儿自可守,可杀不可苟。”【1】
两人相依相偎,四目相对,细碎的烛光都映在她盈盈的眼底,苗人凤第一次知道人的眼睛能这般明亮璀璨地简直照到人心底。
其余的已不必再多说,尽在眼神中了。
这是一场有关生死的危机,他们并非无知无惧,而是清楚地明白但偏偏都那么轻描淡写,从从容容。
苗人凤和南兰,他们两人看着简直是有着天差地别,一个江湖莽汉,一个官家小姐,但内里的某些东西他们其实是极像的。
苗人凤忍不住问:“我们才认识短短五天……”你怎能如此信我?
要知道他们既结为夫妻,南兰支持苗人凤与钟氏兄弟决战,那便是将自己的安危性命也一并押在他身上了。
后半句话苗人凤还未说出口,但南兰似乎已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微凉的玉指轻点在他唇瓣,眸中是浅浅笑意,温雅地轻吟道:
“有一句诗叫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2】
“这世上的缘分天定,有的人相识一辈子依旧白首如新,有的人只一面便倾盖如故,胜过旁人千面万面。”
南兰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平日里交谈便能随口引经据典,但她容辞娴雅,说的话却并不故作深奥,十分浅显易懂。
苗人凤也认识自恃有学问的人,但那人给他的印象并不好。
可是和南兰相处时,每当听她用泠泠动听的嗓音吟着风雅的诗词却格外令人心旷神怡。
本就极盛的姿容,更添绝代风骨。
苗人凤垂眸看着怀中的女子,听着她的话不禁心中一动。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他想到了胡一刀。
自胡一刀死后,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如此心有灵犀,意气相投的感觉,而这个人还将是他未来相伴一生的结发妻子。
又怎么不让人油然而生出喜悦之情。
于是苗人凤终于也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眸中盛满柔情。
客店里的初遇苗人凤就和其他人一样为南兰的满身风华惊艳赞叹,但那只是萍水相逢的一瞬欣赏,真正让他动心的也不是后来见到的她斗笠下美地惊心动魄的面庞。
而是雪地里初见时她回眸一顾的那个眼神。
如剑锋般锐利冰冷,决绝地不顾一切一往无前的眼神,身为剑客的苗人凤在那一瞬间就是被这样的眼神震撼、吸引的。
后来在客店五日的相处,他沉默寡言,南兰亦不多话,但他们的相处从来都不尴尬,明明相识日短但好像别有默契。
彼此间的感觉应当是很舒心的,但苗人凤总觉还不够。
南兰当然是美好的,但她也是神秘的,如雾中花,水中月,就像她时常戴的斗笠一样笼罩着一层朦胧的云纱。
她美好到不真实。
倾城的容貌,满腹的才情,高贵的身份,简直是像穷书生在话本里书写的烂漫幻想,是上天突然坠下的一个盛大美梦。
因此机缘巧合下与这样一个女子结为夫妻,苗人凤心中一直是隐隐没有实感的。
但今天,他仿佛能感觉到那层云纱向他掀开了一角。
南兰将指尖从苗人凤唇上抽离,这时苗人凤却反握住了她的手,手指温和又不失地霸道的镶嵌进她指间,十指相扣。
他掌心炙热的温度逐渐温暖她带着凉意的柔荑,就像在今夜他们彼此的心前所未有的贴近。
苗人凤深沉地注视着南兰,声音也是低沉浑厚的。
“……为何选我?”
这是最后一个深藏在心底的疑问,他本不该是这样刨根究底的人,然而虽着胸膛下翻涌的情感越是难以自控,有些事便越在意。
倘若没有今夜这场谈话,他或许会将这个疑问一辈子压在心底,但今夜他第一次体会到心与心之间的交流,爱人之间心有灵犀的妙处。
便不再满足于恰到好处地相敬如宾,他觉得他们的感情是可以再深入的,而他最重要的鼓舞莫不过他感觉到南兰亦是不抗拒的。
他们的婚事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南兰没有寻常闺秀的矜持婉转,她说话和做事都很直爽,但不可能永远是她在主动。
或许她也在等待他主动了解她。
果然听他这么问,南兰轻轻笑了,神情里并没什么意外。
她仰头回看他的目光也从无躲闪逃避,坦坦荡荡,凝水的杏眸转眄流光,烛光下素净的玉面盛着淡淡的笑意,璨然生辉。
南兰竟反过来问苗人凤: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这是个很傲气的人,傲气又沉得住气,那他一定是个有本事的人。”
苗人凤以为他单方面见到南兰是在那个黄昏的客店里,他们真正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充满杀戮和血腥的雪地里。
但对南兰来说,她对他的初见是在河北沧州的官道上。
第6章 惊鸿一瞥6
***
五日前,河北沧州。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即便是官道上也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车马行驶在其间不免有些艰难。
但南家的车夫有一手高超的赶车技艺,这样的风雪天气仍然在主家的催促下将马车赶的越来越快。
到了河北沧州,离京城也就不远了。
三年前被突然调任外放出去时南仁通还很是惴惴不安,如今再次调回京城他便又志得意满了。
而能有如今的一切,盖因他生了一个好女儿。
“这次到了京城,你的婚事就该办起来了,爹爹已经给你备下十里红妆,如今又有了这宝刀添妆,定然让你风风光光地过门……”
南仁通想象着那一幕,几乎兴奋地忘乎所以。
这番话听来似乎是一番拳拳爱女之心,然而坐在对面的南兰听着父亲这些老调重谈的话,清丽玉面上一双远山黛眉却轻轻蹙起,心下其实是有些厌烦的。
她淡淡道,“爹爹就这么高兴把女儿嫁给人做侧室吗?”
南仁通愕然一刹,“怎么会?那小少爷对你一腔情深,你们可是青梅竹马,又共经患难的关系!”
下意识地反驳后,他又绞尽脑汁地开始搜寻证据,不知是想要说服南兰还是想要说服他自己。
“当初离开京城时他一直骑着马送你到几十里外才肯依依不舍回去,他承诺了要你等他来娶的,怎么会只让你做一个小小侧室……”
南兰听着这些种种,神情没有丝毫动容,裹在白狐裘里的一张雪白晶莹的小脸反而越发清冷,宛如雪苞琼枝,美地无瑕无垢,出尘绝世。
“满汉有别,他家里并不是他做主。”
她冷静又理智地指出关键,堪称一针见血,南仁通白胖的脸抖了一抖,他心里未尝不明白他女儿的话说的可能性更大。
但目光落在对面的女儿身上,顿时又信心大增。
“我女儿生地这样容色倾城,才貌双绝,原本进宫做那紫禁城里的宠妃都使得,怎么就做不了他家的正妻……”
“可我毕竟没有进宫,父亲如今的一切也都是靠他家给的,若他们当真要我做侧室,父亲你又当真能拒绝吗?”
南兰嗓音清越,语调也是一惯清淡文雅的,但话里的言语却直白又犀利,直让南仁通被噎地说不出话。
但或许他并非无话可说,只是不敢说。
南兰心思玲珑通透,虽是长在深闺中,但生平看人极准,她对自己的父亲当然是再了解不过的。
若说疼爱,南仁通自然是疼爱她这独生女儿的,南兰年幼丧母,本是南仁通一手带大的,他和妻子感情很深,后来也多年未娶。
但一切,从南兰十岁那年开始就变了。
南兰九年时,寒窗苦读多年的南仁通终于考中了最末等的同进士,之后在京城候补苦苦等待官缺一年,但甫一踏入官场就在京畿成了正六品县令。
此后在官场一路顺风顺水,前程比同科的状元还好。
荣华富贵,权力地位拥有让一个人改变地面目全非的能力,南仁通没有变地那样彻底,他对唯一的女儿仍然爱之甚深,但他对权力也同样欲罢不能。
尤其是在他看来,这两者并不冲突。
嫁入权贵之门便是女儿家最好的前程,对他这个做父亲的前程也大有裨益,这应当是两全其美的事才对。
即便是侧室……
但满洲大姓的侧室比之这世上大多数男子也好了数倍啊。
南仁通的这些想法,南兰不说了解个十成十,也猜得到八九分了,她早已心知无法改变父亲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就像她无法改变这世道的规矩。
但心中却难免一时怅然。
其实之于她而言,什么正室、侧室,是皇宫内院还是权贵的后宅,又有什么分别呢?不都是四四方方的天空。
南兰不想再和父亲做无谓争执,又觉胸口郁闷,便索性转头将马车的车窗打开了一道缝隙透透气。
就是在这时,南兰第一次见到了苗人凤。
风雪残年,马上黄昏。
那时苗人凤就骑着他那匹黄马缓缓行在沧州的官道上,黄马高瘦,坐在马背上满身落拓的汉子身材也是极高极瘦,宛如一条竹篙。
更是面色蜡黄,好似满脸病容。
但天气那样寒冷,他却仅着几件单衣,在凛冽的风雪里若无其事地像是身处温暖的室内一样。
初初看过去这个男人实在是貌不惊人,比如护卫着南家车马的仆从们看了看这落拓的汉子只当过路的人就一点也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