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南兰偶然瞥到,却一眼便觉此人气度不凡。
他们这一行车队足有七辆马车,除了南兰父女坐的那辆,其余无不满载着贵重的行李,因此护卫的仆从更是不计其数。
明眼人一看就知来历不寻常。
这一路行来所遇之人无不或畏惧或避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汉子却只是平平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是的,平平淡淡。
莫说畏惧和避让,他眼里甚至连一点好奇和揣测都没有。
就好似马车的主人是什么高官权贵他都不放在眼里,几辆大车里装的是什么珍宝财富他也不浑不在意。
他的感官异常敏锐。
车队里的仆从们说着小话,说他不过是个泥腿子,跑江湖的,声音不高但也不低,苗人凤分明能听到,却像没听见一样,抬眼看一看都懈怠。
可南兰的目光多停留一会儿,他立刻就警惕地看了过来。
有一瞬间南兰对视上了他的眼睛。
原本平静深沉又好似空无一物的眼神霎时间就变了。
变地冰冷、肃杀,又锐不可当。
他身上分明没有携带任何利器,但马上挺直毫不弯曲的身姿,这冷肃锋锐的眼神,让他整个人霎时间就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
这眼神没吓到南兰,倒惊到了恰好随着她目光看过去的南仁通,他手一抖,倒带地南兰撑着车窗的手落了下来。
于是只是初初一瞬间的对视,外面的苗人凤连车窗里方才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人是何模样都未看清。
只记住了车窗露出的那一道窄窄的缝隙里,平原上的雪光映照去车内,一双极为明澈的清润杏眸突兀地与他四目相对。
顾盼生辉,转眄流光。
这当真是一双极美地眼睛,也明亮极了。
并且若他没看错的话……
那匆匆一瞥的瞬间,那双明亮美丽的眼眸里的神色先是淡淡地欣赏,又转而因他的对视笑了一下,盈盈笑意盛在翦瞳里。
波光浮动,水色潋滟。
而擦肩而过,已经疾驰出去很远的马车里,南仁通因方才的受惊颇为恼羞成怒,他不肯承认是因为对方气势太盛。
口中只骂着乡下人就是不懂事,见了官府的马车都不知回避,瞧他贼眉鼠眼瞎看的样子,说不定就是个贼偷云云……
官老爷说的话和方才仆从的碎嘴也没什么两样。
南兰只当这些絮语是耳边风,她的关注点现正回想着那匆忙的打量间马上的汉子攥着缰绳的手。
他身材高瘦,手掌也瘦的只剩下一根根骨头,十指又细又长,一双大手若是摊开十指看起来定然像是一对破蒲扇。
不过南兰注意到的是他手指间的茧的位置。
这是一双属于剑客的手。
南兰并非寻常的大家闺秀,甚至在数年前她也曾与一众江湖侠士们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结伴同游一年之久,她不可能认错。
而相比于她父亲南仁通所谓的“贼偷”的评判,南兰的判断可与他有着天差地别。
在苗人凤身上,她看到了久违的英雄气概,豪侠风采。
纵使风尘仆仆,衣衫落拓,也掩不住一身策马江湖的潇洒快意,眉宇间的一丝沉郁则诉说着他充满恩怨情仇的过去。
南兰对这样的人很感兴趣。
更准确的说,她是对他眼中看到的世界、他经历的沧桑岁月感兴趣,总之一定是比千篇一律、枯燥无味的后宅生活更吸引她。
南兰虚无缥缈的目光落在车窗上,推开那一层窗户,她就能看到的外面更广阔的天空,但她终究推不开。
“做个男人真好。”南兰突然轻轻淡淡地笑了,“得意时可以高官厚禄,失意时可以漂泊江湖。”
南仁通看不懂她眼底的向往和艳羡,所以他只是说教地反驳她,“欸,这话就不对了,到底还是高官厚禄好啊,漂泊江湖的还不是泥腿子一个。”
南兰只是静默地微笑着,不置一词。
在落脚的客店里,南兰再次见到了风雪路上的男人,满堂的客人在见到南仁通这位官老爷时都纷纷起身行礼。
唯有苗人凤坐着一动不动,好似根本看不到。
南仁通认出他来,于是抓着这点又把马车里骂的话又当着他的面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对此,苗人凤仍然无动于衷。
江湖上的人向来一重义气,二重骨气,但凡受辱非要以血还之,有时甚至是宁肯性命都不顾也要捍卫尊严,不然从此江湖上人人都瞧不起。
可苗人凤如此平静如常,这要么是他性格懦弱,外强中干,但南兰直觉并非如此,相反他内里其实应该是一个十分傲气的人。
因为傲气,所以不屑向官员逢迎。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解释,便是他在江湖上已是一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人人都晓得他的实力和地位,他的名声已无需这种小事来证明。
再后来,雪地里的一场血战,南兰虽没有参与,但一直冷眼观察着在场的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几乎所有人在混乱的残杀中或早或晚,总之到了生死关头都开始不择手段,偷袭、暗算、下毒等等阴谋诡计层出不穷。
只有苗人凤,只有他。
“我不会武功,但我看得出,你和他们交手的时候,你没有,一次阴招也没有,你从始至终都是堂堂正正打败了他们。”
他用事实向她证明了,他不仅是个真正有本事的人,还是一个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英雄人物。
南兰早知他和那些人不是一伙,所以当时她在雪地里拎着染血的宝刀站在他面前时只简单地和他确认了一遍,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他。
“你以为谁都能让我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
***
这一夜,尽管接到了来自一个不能轻忽的对手的战帖,但苗人凤搂着南兰入睡的时候却无比安心,他的怀抱也更紧更温柔。
苗人凤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红绸高挂,红烛燃烧,戴着红盖头的新娘身穿凤冠霞帔坐在同样满是喜庆红意的床上,他挑开了那盖头。
盖头下是南兰叫人怦然心动,盈盈含笑的清绝丽容。
第7章 生死相随7
***
第二日,一大清早。
南兰和苗人凤罕见地来了一楼大堂里,他们坐在正中央,周围是其他南来北往在此停歇正吃早饭的过路人。
苗人凤和南兰早已在厢房里吃了。
苗人凤叫厨房做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痛痛快快地吃了个干净,他昨日睡的也格外香甜,因此现下一碗面下去更是精神焕发。
显然他已备好了迎战的最佳状态。
至于南兰,她素来吃不惯北方的面食和口味,这些天里都是用蜜饯就着一碗清粥足矣。
大堂内,四周时不时就有人看一眼他们。
南兰自知自身容貌易惹麻烦,向来很注意不在外显露,今日为了方便虽没戴着繁复的帷帽,但依然蒙着一层面纱。
只露出一双极美的秋水剪瞳淡淡低垂。
尽管周身清贵高华的绝代风姿令她仍然无法泯然众人,引人侧目,但今天的主角却不是她,而是她怀里的刀。
镶金嵌玉,还未出鞘就可见华贵。
这无疑就是此前引起南仁通父女杀身之祸的那把冷月宝刀,那日南兰用完手刃仇人后就毫不在意地丢在雪地里。
上马离开前她记得将跌落的帷帽捡起,却对这把被数十个江湖高手处心积虑谋夺的宝刀未曾多看一眼。
但后来她出钱请小二收敛南仁通等人的尸体时,小二将马车里的行李和宝刀一起带回来,她却也未曾再将之丢弃。
只是不在意地挂在厢房的墙上。
直到今日又被南兰带出来作为苗人凤待会儿决战的武器,而除此之外他并未再做其他多余的布置。
等待强敌到来的期间,坐在椅上的苗人凤明明双腿都无法站立却始终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而一旁的南兰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也没有任何惧意。
明明是迥然不同的人,此时却又莫名有些相似。
钟氏三兄弟没让他们等待太久。
辰时正,马蹄声在客店外由远及近响起,钟氏三兄弟准时准刻地走了进来,他们的到来倒是好生惊吓了一番店里的其他客人。
只因他们三人都是披麻戴孝的打扮,又生地极是凶恶丑陋,一打照面便叫人不禁认定绝非良善之辈,纵使是光天化日都忍不住生出防备。
钟氏兄弟对这些目光早已习惯,只大步向前到苗人凤面前,三人脚下步子都轻飘飘地宛如足不点地,显然轻功造诣极高。
这就是外号鬼见愁的钟门闻名江湖的轻功。
六日前伪装成挑夫的钟门弟子的轻功尚不能踏雪无痕,但落脚之轻盈浅淡已然让苗人凤心下赞叹。
可和身为门主的钟氏三兄弟这真正飘忽如鬼魂的脚下功夫一比,简直像是刚会走路的稚童和成年的大人。
苗人凤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他自出生便背负着世代的仇恨,为了觅的仇家踪迹不得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行走江湖,因此树敌颇多,这一生遭遇险境无数。
但敌人愈强,精神愈振。
见他们声势不同凡俗不但不会惧怕,只会更加兴奋。
钟氏兄弟看似凶恶,但并不蛮横无礼,相反很是讲规矩,昨晚特意先下了战帖,现下进来后也是先一揖到地口称“苗大侠”与苗人凤互相见礼。
但等到双方开始动手却也不会优柔寡断。
钟氏三兄弟的武器与他们古怪的打扮相合,俱是一对判官笔,苗人凤则坐在椅上将手边的冷月宝刀抽出鞘。
客店里其他人见他们取出兵刃纷纷四散而逃,没多时整个大堂便空荡荡一片,或逃出门外,或跑上二楼,甚至躲到厨房。
只剩下一个南兰仍然留在苗人凤身侧。
从踏进这间小小的客店,钟兆能的目光便情不自禁地一直关注着苗人凤身侧的那道纤丽身影,那个昨日雪夜烛光里如同夜半幻梦般的女子。
见此他真心实意地为她的安全担忧着,不由低声劝说道“小姐你家还是先离去吧,刀剑无眼……”
带着湖北土腔的声音嘶哑难听地像破掉的风箱,昨晚夜色下见过的丑陋面目在白日里看着更加惨不忍睹。
南兰闻言侧目看了他一眼,雪白面纱上露出的一双明澈的杏眸一如昨晚见到他时那般干净淡然地空无一物。
既没有对敌人的警惕,也没有旁人看他们的嫌恶。
仿佛在她眼里是美是丑不过一具再平常不过的表象皮囊,没什么区别,怎样都无所谓,怎样都不在意。
与钟兆能相貌相似的同胞兄长钟兆文和钟兆英注意到她眼神,两人歪斜上挑的三角眼里闪过震动,冷漠的神情一滞。
“你们是为何而来?”
钟兆能不意她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乖顺地回答道,“杀徒之仇,不得不报。”
“好。”南兰颔首,甚至赞同道,“你说的对,这样的仇的确是不得不报的,那你们可知我是谁?”
在场只有钟兆能曾见过南兰一面,深夜里她和苗人凤孤男寡女同住在一间房里,最合理的猜测已然很明显。
钟兆能心中却对那个答案万分抗拒,一时竟语塞。
不过南兰问的本就不是这一层身份,因此见他不答,便自己开口了,只见她平淡的眸光陡然变得清寒,冰冷无比。
“你们的弟子劫掠的正是我家的车队,要夺的是我怀中的宝刀,我的父亲和仆人们因此身亡,而你们现在要杀的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择定的夫君。”
南兰突然从凳上站了起来,向钟兆能三人的方向走去,口中清声喝问道,
“那么于情于义,我又应不应当留在这里?”
钟兆能三兄弟被那面纱上如利剑般的目光迫地竟不由自主随着她前进的步子后退了一步。
明明面前的只是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弱女子,纵使怀抱宝刀怕是也伤不到他们分毫,可此刻那纤弱如云的身姿竟也有着一股极有压迫感的气势,令人心惊胆战。
或许是因为她立身端正,道义和公理在她身后。
“兰儿。”
这时苗人凤伸手拉了南兰一把,才没让她继续走上前,他担心钟氏兄弟恼羞成怒伤到她。
南兰于是站在原地,她没再看向钟氏兄弟,而是侧身与苗人凤眸光相接,眼底的神色又变得平静、坚定。
就像那日雪地里初见时的回眸。
苗人凤从她眼里看到了一种莫大的决心,他知道南兰将要说的是一个无比重大的决定,他不知道是什么,又似乎隐隐有所觉。
他神色不自觉郑重起来。
“这把宝刀本是父亲给我准备的嫁妆。”
南兰轻抚刀身,“一切因它而起,今日你就用它,若你胜了,我依然带着这把刀嫁给你,若你败了……”
话未说完,南兰突然拔刀出鞘,清冷雪亮的刀光宛如一轮弯月,闪烁不定的寒光就如皓月清辉般映照在她面纱上露出的一双杏眸里。
刀冷,眸更冷。
令人不禁想到深夜里一轮清冷孤傲的寒月照耀下的一片冰封千里的皓皓雪原,月色、雪色,而遗世独立的她是其间第三种绝色。
“我就用这把刀自刎于此,亦随你而去。”
这句话从她口中轻飘飘地说出,却重若千钧,掷地有声。
满室寂静无言,尽皆失声。
但话毕南兰将出鞘的宝刀扔向了苗人凤,便干脆利落地抱着刀鞘转身。
她当然没有离开,只是退到了大堂的角落里,这是个不会妨碍到他们决斗又离战场最近的距离。
而在场之人看着她的背影,无不心神巨震。
此时此刻,纵使南兰依旧戴着面纱不见真容,但从她那一番话出口,原本就高华的气度仿佛又更添一种令人心折的独特风采。
没有人能见之不目眩神迷,死心塌地。
钟兆能的眼神更痴了,而钟兆英和钟兆文也已然彻彻底底的明白了为何他们的兄弟只一面就对她魂牵梦萦。
旁观者尚且如此,受南兰生死相随之诺的苗人凤就更是震撼异常,欣喜若狂,只觉生平从未有过如此快慰之事,甚至当年与胡一刀的知己相逢都不及此刻的柔肠百结。
从五脏六腑到四肢百骸似乎都浸泡在能将他融化的暖流中,但这并不让他变得软弱,反而身体里像是燃起了一股焕然一新更为强大无畏的力量。
苗人凤注视着南兰,目光无比炽热、滚烫、温情。
自这一刻起他真正体会到自己已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后还有他生死以之,倾心相爱的妻子。
从此她之所在便是他的家,无论碧落或黄泉。
第8章 火场求生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