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至一半路时,两人都越发慢了,后面跟着的人都快止步不前了。
“可有按时用药?”弘历终于开口。
温晚点头:“苦的都快习惯了。”
“都不愿王太医换方子了,这么喝下去,说不得哪天,就喝出了回甘。”温晚声音语气如常,听不出半点陌生。
弘历心底一软。
这些日子,因着身份变化,多少人都变了态度,诚惶诚恐,他虽说知道帝王威严,这是好事,可到底也有些不适。
温晚这般,让他心中熨贴了不少。
“你如此一说,我都想尝尝了。”
温晚听到了他的第一人称。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
“那可得把王太医吓坏了,不知该不该给您放点糖块进去。”
“人家好好的药,被咱们俩喝成了糖水汁子。”温晚用帕子遮了遮嘴角,掩住笑意。
“你这么一说,我可算明白了一事,额娘每日让人送汤,偶尔的汤却加了红豆,还微微泛甜,可是你偷偷加了糖?”
温晚脸色又红了起来。
不否认也不承认。
弘历低笑:“绿豆汤里你给我加红豆也就罢了,莲藕汤里加红豆,你怎么想的?”
那汤,他竟硬是喝了两碗,李玉都看不下去了。
温晚轻声道:“没有怎么想,红豆就是红豆,并无旁的意思。”
弘历听了这话,却立刻想到了旁的意思。
眼神便带了点缠绵之意。
可影壁已经在眼前,绕过去,她就不能再送了。
弘历颇为不舍,于转角处,停住了脚步。
“要好好用膳。”
温晚嗯了一声。
“我每日让人送来的红豆酥…你好歹用一块。”
温晚又嗯了一声。
弘历轻叹一口气,声音放低:“也就这几日了。”
灵柩出宫,宫里就能松懈些了。
他便是日日见她,也无妨了。
弘历深深的看了温晚一眼,一身素白的她,在朦胧夜色里,纯净如白莲。
“回去罢,夜里凉。”
弘历往前欲走,忽的手指微凉,他低头,只看到她宽大的衣袖。
衣袖底下,她握住了他的两根手指,弘历微微用力回握了她片刻。
温晚收回手,缓缓行礼。
弘历把她托住,没让她完全蹲下去,等她站好,他才转身离开了。
温晚略站了片刻,才缓缓回去。
这一次之后,两人又是四日未见,各自忙碌依旧,待福晋回来,温晚算是松了口气。
给福晋行了礼后就去东厢房呆着了,没有任何听福晋同熹贵妃说话的意思。
她现在就夺这协理六宫之权毫无意义。
福晋明显瘦了,熹贵妃都有些不忍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你也得顾着自己。”
福晋听了这话,竟落了一串泪:“额娘。”
她向来规矩,多是唤娘娘,今日唤额娘,可见是撑不住了。
“永琏…”
“永琏不是已痊愈了么?”熹贵妃急切的道。
难道还有隐情?!
“已经痊愈,只是,其中有许多波折。”
“臣妾不忍额娘担忧,所以瞒了额娘,还请额娘恕罪。”
“我怎会怪罪你!你只管说来!若有什么,我替你做主!”
熹贵妃也是过来人,已经有了猜测,脸色十分难看。
永琏是个极好的孩子,弘历对他寄予厚望!
“额娘不知,永琏高热之始,并非是来报那日,而是已经两日!这高热奇怪,虽病了,可精神极好,永璜也是如此,但永璜身子壮硕一些,又用了药就好好歇着了,永琏却是――”
“他唯恐臣妾同他阿玛担心,又见府中忙乱,竟不让人报,只喝了往日风寒的药,暂且压了下去,他便当无事,仍旧用功读书…”
话已至此,熹贵妃便明白了,永琏为何会病的晕过去。
是他太过懂事,又年少莽撞,导致没有及时医治。
“他这病,可是另有缘故?并非只是着凉罢?”熹贵妃叹了口气。
“是。”
“臣妾待他退了热,就开始严查。”
“府里三个阿哥都病了,这实在不能让人不生疑。”
“这一查,竟又查到了高妹妹身上。”
福晋仍唤高妹妹。
熹贵妃敏锐的觉得,事儿必然不是高氏做的。
“高妹妹身边的一个粗使丫鬟也认了,说是高氏落到这种地步,院子里的奴才也是步步艰难,去膳房,每每遭人冷眼,且几个阿哥的宫女们也每每奚落于她,她便生了歹毒心思,联合了自己的老乡们――粗使丫鬟不比宫女,正经出身,但私下里爱三三两两抱团。”
“她们也不敢做旁的,就是夜深人静,偷偷推开窗子。”
“这样的天气,夜里已经泛凉,加之那几日有雨…夜里守夜的又偷了懒…种种之下,三个孩子竟都病了。”
“太医诊了又诊,只是着凉引发的风寒,并无旁的。”
“永琏若是不拖着,也没这般严重…是臣妾,总教他要自强自立,坚韧耐苦…”福晋擦了擦眼泪,满脸自责。
熹贵妃先宽慰了福晋好一会儿,才道:“高氏如何处置,你可有定夺了?”
她知福晋并不信是高氏所为,这话不过是让福晋有个由头,把话说下去。
福晋摇头:“臣妾,仍想不通。”
“臣妾也查到的太容易了。”
“根本没废什么功夫。”
“那粗使丫鬟,认的太干脆了,虽说死活不认是高氏所指使,但又说话漏洞百出,恨不得让人一目了然她就是为了护主。”
“最要紧的是,闹了这么一场,高妹妹图什么呢?”
“只是拿三个阿哥撒气?”
“于她半点益处都没有!”
“反而…会让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谁都知道,皇上,这就要给众人定位分了…”
熹贵妃面色微冷,她拍了拍福晋的手。
“永琏无事,就已经是祖宗保佑。”
“你且先放宽心,你若撑不住,那些子丧良心的,岂不是更得意了?”
“人,总是贪得无厌的,一旦贪心,就容易急,一旦急了,这马脚就藏不住了。”
“只要露了马脚,就已经不成气候了。你说是不是?”
福晋缓缓点头:“臣妾,谢额娘教导。”
熹贵妃没有再说话,只又拍了拍福晋的手,让她先去歇着。
然后独自坐了半个时辰,才让人去叫温晚。
先说了琐事:“绣房那里,要过来给你量身裁衣,你这些衣服,过几日就不便再穿了。”
“我让她们午膳后再来。”
温晚点头,她这些衣裳已经是新做的了,只是过几日,她的位分不一样了,虽然还要着素至少百日,但位分不同,料子就不同,细节处也不同。
熹贵妃想了想,暂且没有同温晚提及王府的糟心事。
等着诸人的位分定下来,她再借着位分,同她仔细说道一番。
温晚虽有她护着,又不爱同人往来,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午膳后,温晚也歇了一会儿,醒来就听绣房的人在候着了,还是来了六个人,神情恭敬小心,这次比之上次,她们已经摸索到了温晚的大概喜好,准备的花样上让温晚很满意。
熹贵妃的喜好她们早就摸到了,花样上便多是贵妃喜欢的,温晚看出贵妃其实兴趣已经不大,再喜欢的东西,也没有天长地久杵在眼前的,可这么多年,因着雍正性子严谨,下面的人就得平和规矩,所以贵妃虽掌管后宫,但也甚少挑剔,绣房的人还以为贵妃长情…
温晚没有立刻当着绣房的面儿说什么,这些只是素服,百日后,还要再做,那时,她怎么也能画几个新鲜花样给贵妃的。
绣房的人刚走,弘历就来了。
他身后的李玉手里捧着一本折子。
这是已经定了后宫位分,来请熹贵妃的意思了。
熹贵妃了然,示意温晚先去东厢房,温晚出门,正好同弘历照面,还未行礼,就被他拉了起来。
眼神对视,都露了笑,弘历缓缓松开了手。
温晚往东厢房而去,弘历看着她进去,才回身入内。
等他行了礼,熹贵妃冷哼:“茶已经凉了。”
弘历尴尬一笑:“额娘…”
李玉赶紧把那明黄色的折子呈给熹贵妃,然后就退了出去。
熹贵妃没有拿乔,当即就拿了起来,这是他的亲儿子,她只有替他好好掌眼的。
位分是从高到低写的,头一个就是温晚。
皇后是不在此列的,且熹贵妃已经知道,皇后居长春宫,温晚居永寿宫。
“这个封号…”熹贵妃蹙眉。
“不甚妥当。”
“本来贵妃之位,朝中就颇有微词,富察家懂事,竟为你说话的,倒也能封的下去。”
“你这个封号,恐怕富察家都得难受。”
温晚名字后面,赫然是沅贵妃。
沅与元同音,按理,只有皇后才用得。
这么个字,同那宸字有何区别?太过明显了。
“温晚八字缺水,这个字于她有益。”
“且那极吉祥的字,本就不多了,或是相冲,或是不甚悦耳。”
“儿子同皇后提过,皇后并无不悦。”
熹贵妃白了他一眼,皇后敢不悦么?
这话说的忒不要脸了。
“至于富察家,儿臣心中有数。”
熹贵妃叹了口气,知道是劝不得了。
先皇重重磨难才能登基,且登基后,兄弟们依旧不安分,让先皇行事之初,处处制肘,不得顺心顺意。
相比之下,弘历就顺利的多,他无兄弟威胁,又天生擅长御下之道,故而,只一个封号,他根本用不着顾忌。
群臣最多上几个折子劝谏,是不敢闹什么事儿出来的。
第88章
熹贵妃只能先接着看下去。
“乌拉那拉氏,娴妃?”熹贵妃念完,眼神便往下,去找高氏的位分。
“高氏,常在?”
“封号,慧?”熹贵妃都不知说弘历什么好了。
这封号够讽刺的。
高氏若真聪慧,也落不到这个田地。
“不妥。”
“明面上,同为侧福晋,位分相差太过悬殊。”
“且,高斌不是很得你心?高家已经舍了一个女儿了,怎么你也要给他留下一个!”
“你从前宠爱高氏,不说人尽皆知,可也是许多人都知晓,如今,你让旁人如何看你?她伺候你多年,也算恭瑾规矩,并不张狂。”
“许多事,她也是受人连累。”
“你如今,不可落一个薄情的名声!”
弘历不太情愿:“高氏所为,皆是她咎由自取。”
“这次三个孩子之事,甚是蹊跷。虽说证据确槽,可越是这般,我越觉得,并非高氏所为。”熹贵妃缓缓道。
“你额娘,也在后宫沉浮几十年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这种时候,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不好深究,也终不能仅因猜忌就定哪一个的罪。”
弘历并不知,此事竟然蹊跷,不过他是信自己的亲额娘的。
故而点头:“额娘可有眉目?”
又道:“是儿子不孝,后宅之事,竟还得累额娘帮衬。”
熹贵妃沉吟一会儿,摇头:“无凭无据,也说不上是哪个。且再看看罢,先等皇后腾出手来。”
她到底不能掺和太多。
这后宫,还得是皇后做主,才不会乱。
“说到此处,我需得再同你嘱咐一句,后宫若要不生乱,中宫地位需得十分稳固。”
“儿子明白。”
熹贵妃又低头看了看名单,“高氏,这次的事儿,皇后的意思是,处置了丫鬟就是了,不必闹大。”
“既如此,你可以不再搭理高氏,可要给她个说的去的位分,就当做给群臣看的。”
弘历想了想,“嫔位?”
“也是一宫主位了,让她居钟粹宫。”
钟粹宫,果然够偏的。
“嫔位不够。”
“温晚是贵妃,你莫要让温晚太过打眼。”
“那就妃位?与娴妃并尊罢。”弘历随意的道。
熹贵妃再次低头看了看,温晚下方的乌拉那拉氏。
“乌拉那拉氏,虽说,入府后太过安逸,全然不知伺候你,但也是先帝指给你的侧福晋,娴妃也当得。”
“我原属意,高氏位尊于乌拉那拉氏的,也是给高家,还有汉军旗的人以安抚。”
“不过,还是你的心意要紧。”
弘历本就不喜欢乌拉那拉氏,听了这话,便道:“乌拉那拉氏为娴嫔罢。”
熹贵妃笑笑:“我们母子私下里的说话罢了,你莫要儿戏。这位分,也是你审度过的,岂能轻易更改。”
弘历亦笑:“让乌拉那拉氏为妃,本就是为了不难看,侧福晋里,总要有一个妃位,既然高氏定了妃位,那她就为嫔罢,也是主位,居――”
“延禧宫罢。”弘历本来是让她居咸福宫,不过已经成了嫔位,居延禧宫就当补偿了。
熹贵妃点头:“延禧宫,也算清静,合她的性子。”
她又继续看:“苏氏,为纯嫔,苏氏养着两个阿哥,又恭瑾柔顺,嫔位也是应该的。”
“完颜氏,嘉嫔。”
熹贵妃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珂里叶特氏,愉常在。”
“戴佳氏,慎常在。”
她没有继续念了,剩下全是常在了,封号都没有,幽篁里的金氏得了个答应。
“珂里叶特氏,也入府不短了,不如给个贵人,也好看些。”熹贵妃合上了折子。
“听额娘的。”弘历本以为她会劝自己改完颜氏的位分,但熹贵妃只字不提。
折子合上了,就是定了,只等着圣旨了。
册封礼倒是不急。
说完正事,弘历又陪熹贵妃说了会儿话,就被她催着赶紧回去了。
三日后,雍正的灵柩出宫入皇陵,宫中哀哭了一日。
第二日,整个皇宫,才算是重新活了过来。
虽然还是素衣戴孝,但到底都敢走动了,该当差当差了。
宝亲王府门口,也出现了长长的马车队伍,府里的主子们开始进府了。
弘历的明旨要登基时再颁布,但府里众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位分,入宫后,大家就彻底尊卑有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