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就这么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头顶的素色床帐。
几个月来,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清醒地认识到,她恨郗岑。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把郗岑当成一切。
可郗岑却说,若能如愿,我什么都不在乎。
郗归不是不理解,但也不能不委屈。
她不得不接受,在郗岑心里,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北伐。
这目标高过郗归,高过郗声,也高过郗岑自己的生命。
就像伯父气急之时骂出的那句“小子死恨晚矣”一样,除了思念以外,郗归也在深深地恨着郗岑——恨他一心北伐,恨他与桓阳结党,恨他抛下亲人、早赴黄泉。
郗归想,我怕是病了。
第28章 恨他
“郗嘉宾,可真有你的,算无遗策是吧?”郗归哽咽着骂了一句。
她前些日子才知道,郗岑病重之时,交给了门生一箱书信。
他那时说:“我本想烧掉这些东西,但家父年老,我死后,他恐怕会悲痛致病。我走之后,若我父大损眠食,你便将这箱东西给他。若他身体还好,你便烧了这个箱子吧。”
郗岑葬礼结束后,郗声果然哀悼成疾。
门生按照郗岑的意思,将箱子给了郗声。
没想到那箱子里放的,竟然全是郗岑从前与桓阳密谋废立的证据。
当年桓阳宣称圣人阳痿、不能生育,后宫三子皆非圣人所出,逼迫太后下诏废帝,立了会稽王为新帝。
明眼人都知道,废帝的逊位与会稽王的践祚,虽然是桓阳主导,却与郗岑脱不了干系。
但这些终究只是猜测,那些人拿不出证据,只能暗骂几句。
然而,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桓阳所行废立之事,郗岑实为谋主。
郗声见了这箱中的内容,既惊且惧地烧了信,连连骂了好些句“你怎么不早死”“险些害了全家老小”,从此再也不在人前落泪。
可是,高平郗氏如今人丁稀少,有几个能被牵累的“老小”呢?
郗声纵使为郗岑的大胆妄为感到生气,难道就真的能够不思念他、不为他的逝世而感到悲恸吗?
不可能的。
人的感情不是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没有那么容易谋算。
要不然,郗归也不会知道这个故事。
她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能与郗声共抒哀情的人之一,更是其中唯一的一个郗岑血亲。
也正因此,她实实在在地听到了郗声是以怎样哀悼、思念而气恨的心情,一字一字地,怀念郗岑。
这个夜晚,郗归因为一场梦境,再次想起郗岑对北伐的坚定和执着,不由也升起了一些怨念——他为什么不可以缓一缓,为什么如此地不顾念亲人,非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
可她也知道,如果郗岑迟疑了,退缩了,放弃了,那他就不再是郗岑了。
他就是要绚烂地生,绚烂地死,夸父逐日般地,追向他的太阳。
如果不能实现理想,那就燃烧自己,死在追逐的路上。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做到了。
郗岑病逝后,即便朝野上下都将他视为逆臣,即便连他的堂弟都不理解他,即便琅琊王氏是那么快地要和他撇清关系,可是却有那么多的茂才秀士自发悼念他,世家与寒门之中,有四十余人争相为他撰写诔文。
他是如此地被人推重,可是,他死了啊!
他曾对郗归说过,如果能像霍去病那样封狼居胥,他宁愿早死。
可是,他还来不及实现夙愿,就郁郁而终,死在了江左。
终此一生,郗岑都没有踏进他心心念念的长安和洛阳一步,更不必说封狼居胥。
他像霍去病一样践行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信条,像霍去病一样英年早逝,甚至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可是,他却没有霍去病那样燕支落汉的功绩。
当年霍去病率万骑出陇西,越焉支山千余里,大败匈奴。
匈奴失祁连、焉支二山,大伤元气,歌云:“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1
那是大汉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的诗人,毫不吝啬地赞美这个少年将军的胜利——
“命将征西极,横行阴山侧。燕支落汉家,妇女无华色。转战渡黄河,休兵乐事多。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2
“候骑出纷纷,元戎霍冠军。汉鞞秋聒地,羌火昼烧云。万里戈城合,三边羽檄分。乌孙驱未尽,肯顾辽阳勋。”3
然而,这不是属于郗岑的故事,他不是将军,是个“逆臣”。
这个“逆臣”,终此一生,都没有等到尽驱胡虏的一天。
想到这里,郗归握紧了拳头。
她纵使埋怨郗岑的无情,却更恨那些阻拦他的人。
她平等地恨着建康内外,郗岑的每一个敌人,包括王平之,也包括谢瑾。
第29章 徐州
第二天,郗归红肿着一双眼睛,打开江左的舆图,找到了徐州的位置。
中朝所设的徐州,治所在淮北彭城。
永嘉乱后,淮北失陷,晋室南迁,自然也就失去了从前的徐州。
元帝即位后,在江左侨置了不少北方州郡,徐州的位置在大江以北、淮水之南。其治所,便是郗照后来费尽半生心力营建的京口,也就是北府。
因为地处淮南的缘故,江左侨置的徐州也被称作南徐。有时候,人们也会用南徐来指称它的治所京口。
“忆昔扁舟醉石头,别来几梦南徐客。”
昔年郗照营建京口,披荆斩棘,驱虎逐豹,可谓是历尽了千辛万苦。
他先是将从江北带来的流民军安置在了京口、晋陵一带,又勉力为他们置办房屋田地。
后来,渡江而来的流民们,若有不愿卖与世家为部曲家奴者,便都前往京口生活。
京口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大镇,而这一带的民众,皆感念郗照照料、存活之恩。即便郗照逝世,也依旧奉高平郗氏为尊。
南渡之路并不好走,流民们大多都会在途中遭遇不止一股胡寇与盗匪。
也正因此,这些成功到达京口的流民,人人皆有劲悍之气。
而那些原本属于郗照流民军中的人,又有很多是中朝将门之后,只是因为南渡后门第衰落,才寄身军中。
因此,京口流民的后代,大多精熟武艺,兵法熟谙,是打仗的好苗子。
除此之外,流民南来的路上,往往拉帮结派,互不相服,又对江左朝廷没有多少归属感,所以并不好管理。
当年郗照病危之际,正是因为知晓除了高平郗氏外,没人能管好当时的京口,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效仿祁奚举贤不避亲的举措,荐了郗声接任徐州刺史一职。
他当日所上的奏折,有这么几句话:“臣所统错杂,率多北人,或逼迁徙,或是新附,百姓怀土,皆有归本之心。臣宣国恩,示以好恶,处兴田宅,渐得少安。闻臣疾笃,众情骇动,若当北渡,必启寇心。公家之事,知无不为,是以敢希祁奚之举。”1
郗照病重之时,京口势力便已有人心思变的苗头,只有借着高平郗氏的名头,靠着军旅之间的些许忠义之气,才能平稳地完成这次权力交接。
毕竟,那可是“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的郗照啊。
除了他的儿子,还有谁能接过他的荣耀和重任?
然而,即使是他的儿子,也并不能完全接过他肩上的荣耀和重任。
郗声自从出任徐州刺史,可谓兢兢业业,案牍劳形。
可他毕竟不是郗照那样的流民帅,没有如其父一般在江北抗胡、在江南平叛、于危局之中大誓三军的经历和魄力。
京口在他的治理下,逐渐变成了一个平静、祥和的城镇,城中的百姓逐渐褪去了南渡的惊惶,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郗声也因此获得了几乎全京口的爱戴,城中百姓,就连儿郎打架斗殴这样的事,都喜欢找郗声主持公道,然后与他一道喝一顿酒,乐上一乐。
然而,那些渴望建功立业的武将后人,终究还存着光宗耀祖的念头,他们无比盼望着驰骋沙场的机会。
而那些不得不驰骋沙场的人,也并没有忘记他们的存在。
桓阳就是其中的一个。
作为一个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份勋绩的大司马,桓阳早就看到了北府旧部的价值。
更何况,京口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占据了京口,便如同扼制住了建康门户。
是以,桓阳曾多次表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想要染指京口。
那时郗声正任平北将军、都督徐兖青幽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徐兖二州刺史、假节,镇于京口。
桓阳靠着郗岑,在第三次北伐时拿走了京口。
后来,桓阳称帝不成,郁郁地死在了丞相、平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任上,其弟桓谦领了徐州刺史之职。
再后来,谢瑾出手,逼桓谦离了京口,返回荆州。
如今的徐州刺史,是太原王氏的王含。
郗岑在信中说,谢瑾之所以让王含接任徐州刺史,只是想让这位外戚帮着陈郡谢氏占占位置。
就像当初郗岑想让会稽王登基、再禅位于桓阳一样,谢瑾打的,正是让王含把徐州交到谢墨手上的主意。
郗岑说,谢瑾迟早会让谢墨出任徐州刺史一职。
可是,郗归想,他凭什么这么做?我高平郗氏的一切,凭什么要一件件地、全都成为他陈郡谢氏的踏脚石?
第30章 决心
“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1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是,凭什么是他陈郡谢氏成为最后的赢家呢?
郗归缓缓合上舆图,她想,也许是因为陈郡谢氏看得清吧。
谢瑾曾经告诉过她,在他很小的时候,谢怀就跟他郑重地强调过——江左,是世家的江左。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郗岑还是郗归,其实都没有异议。
毕竟,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根本生来就是个怪胎。
都说当年五马渡江、一马化龙,但究其根本,化龙的根本不是元帝,而是琅琊王氏,是江左大大小小的侨姓氏族。
凭借着琅琊王氏及其背后世家的支持,元帝在五位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江左的新帝。
这么做的代价是,他不得不与世家大族共同分享原本只属于司马氏的皇权。
房中寂静无人,郗归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
“王与马,共天下;庾与马,共天下;桓与马,共天下。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郡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不过是一个个轮着去跟司马氏共有天下。真是好一个‘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啊!”
春秋之时,卫献公出奔在外。
为了夺回君主之位,他对当时的权臣宁惠子说:“只要你助我登位,自此以后,卫国政事全由宁氏指掌,我只要做一个主持祭祀的虚君就好了。”
江左立国以来,数位君主,无不是这般的傀儡虚君。
郗岑之所以与桓阳密谋废立,正是因为苟安的皇族根本无力也无心北伐。
他说:“正是如此,才该改弦更张,废了司马氏。”
而这一点,也是郗岑与谢瑾最大的分歧。
——谢瑾把司马氏抬得高高的,通过与司马氏合作的方式,逐渐达成自己的目的,他甚至想要一步步把自己手中的权力交给圣人,好教他重振皇权,以一种相对和平的方式,解决掉江左与生俱来的顽症痼疾。
——而郗岑则早早地看透了这些世家对权力的痴迷,干脆想一不做二不休地废了司马氏,重创反对的世家,另立一个大权在握的新君。
可是,要怎样才能废了司马氏呢?
他想出的办法是,先废了当时手中掌握一定权力的皇帝,再扶持他们自己看中的傀儡会稽王即位,就这么一步步试探世家,收拢权力,最后再通过曹魏以来惯常的禅让之法,将皇位交给桓阳。
毕竟,曹魏的皇位、司马氏的皇位,不都是这么来的吗?
可是,他们都忘记了,一个傀儡,怎么能有权力把这本就不完全属于他的帝位拱手让人呢?
郗岑以为,桓阳权倾朝野,又有兵马。一旦圣人有禅让之意,世家纵想抵抗,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伤亡罢了。
可是江左立国之初,将军王重扼制上游,丞相王引执掌中枢,琅琊王氏占尽姓氏、兵马、地利之便,王重却还是失败了。
因为世家们早已达成了默契,他们满足于与司马氏的合作——反正他们又不能做皇帝,换个皇帝,难道会比无能的司马氏更好吗?不,他们并不需要多么奋发有为的皇帝,那会损害他们自己的利益。
所以,那些平日里臣服于桓阳的世家,到了最后的关头,全都倒戈相向,开始维护他们原本看不上的司马氏。
毕竟,维护司马氏,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桓阳即使手握重兵,也不敢屠尽建康城中的大小世家。
就算真的杀了这些人,他也不能进一步地杀尽三吴氏族。
就算能杀,可是,没了这些人,谁来治国呢?
谢瑾敢带着王平之,去与拥兵城外的桓阳交涉,倚仗的就是这些个不合作的世家。
他们只有两个人,却代表了无数世家的态度。
而他们赌的,是桓阳想要一个清白的身后名,也要个安稳的江左。
昔年王重之乱,元帝脱尽戎衣,身着朝服,对着王重说道:“你如果想要这个帝位,只管早早跟我说声便好。我若知道你的心意,自然早早返回琅琊,将皇帝让给你做。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这番地步,使百姓平白遭受战乱之苦?”
元帝态度如此卑微,仿佛要将帝位拱手相让。但在高平郗氏、太原王氏、太原温氏以及陈郡谢氏的反对之下,王重还是失败了。
因为,世家们既珍惜江左来之不易的和平,又喜欢司马氏这些软弱无能的皇帝。
毕竟,换了别的铁血君王,世家们哪里还能有这样大的权柄呢?
江左,终究还是世家的江左,并且永远不可能是某一个世家的江左。
它只能有一个名义上的主人,这个没有多少权力的主人,必须姓司马。
因为世家们不愿意看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有朝一日,登临九五,凌驾于其余世家之上。
就这样,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带着它胎里带来的怪病,一年年膨胀起来。
看的透的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怪胎,纵然不动手除掉,也迟早要自取灭亡。
但是,摧毁一个旧世界本就需要流血无数,建立一个新世界却更是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