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屈膝跪拜,正色答道:“在下刘坚,携北府旧部两万余人,愿竭股肱之力,为女郎效死输忠!”
第24章 收服
“效死输忠?”
郗归被这句话戳中了心思,她一边对南星使了个眼色,一边迅速说道:“壮士快快请起。”
南星上前扶了刘坚起身,请他入座。
郗归颔首示意,暗地里在袖中转了转玉镯。
无论刘坚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此时此刻,初次见面的郗归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坚决的表态。
至于以后,只要有足够多的利益,这些北府旧人自然会真地“效死输忠”。
这么想着,郗归开口说道:“昔年祖父渡江而来,身上烙的,不仅有高平郗氏的令名,还有流民帅的身份。我高平郗氏,与诸位壮士,实在是世代的情谊。家伯父于京口多年经营,虽然没有太大的功绩,却也从不鱼肉百姓。至于先兄,他一生唯以北伐中原、收复二京为念,想着如若走通了荆州的路子,诸位便可如桓大司马一般,自荆州北伐胡虏,从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只是没想到,最后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刘坚听她这么说,自是感叹了一番郗家三代人对京口流民的恩情,又表了一番忠心。
“依照眼下的情势,荆州的路子是没法走了。可是北人叩关,向来有东西两路可走。荆州固然重要,广陵、采石也不可不守。”郗归缓缓说道,“若诸位能有机会,执戈披甲,固守江北,甚至游军于淮、汉之北,那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呢?”
“女郎说得有理,只是我等蹉跎多年,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啊!”
“若没有时机,我何必专门从建康过来与壮士见面?你可知,我这一趟是跟谁一道来的?”
刘坚自然不知。
郗归理了理袖子,吐出了两个字:“谢墨。”
“女郎是要我等投了谢家?”刘坚犹豫了,“可是,这与给那些世家子弟卖命有何区别?您不是说,假以时日,我能——,怎么现在却要我去这谢小郎君麾下?”
刘坚终究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我也能当广陵相”这几个字,郗归却领会了他的意思。
“不是投入他的麾下,而是等着他来找我们。”郗归拨了拨茶盏,“你可曾听说过谢亿北征之事?”
刘坚自然听过,那次北征,谢亿败于慕容燕,险些被军中将领杀死,全靠谢瑾从中周旋,才保住了性命。
“那壮士知道当时谢亿军中为何会哗变吗?”
刘坚再次摇了摇头,这样的秘闻,他怎会知晓:“在下不知。”
郗归面无表情地说道:“当日谢瑾劝他好生与军中诸将相处,结果谢亿宴请诸将时,却拿玉如意指着他们,开口便道,诸位都是好兵。”
江左兵卒身份低下,又没有晋升的希望,只能苦苦挨日子。是以“兵卒”二字,也被认为是侮辱性的称呼。
当日桓阳位居大司马,在朝中一手遮天。后来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携手对付桓阳,他们言谈之中,便贱称桓阳为兵。
可以说,江左上下,凡是奋身行伍之人,没有一个不以“兵”“卒”为讳。
也正因此,听了郗归的讲述后,刘坚当即变了脸色。
郗归火上浇油地说道:“陈郡谢氏家风如何,壮士应当明了了?就连桓大司马,在谢瑾口中,也躲不过一声‘兵卒’的蔑称,何况汝等无权无势之人呢?”
说到这里,刘坚已经明白郗归的用意了,她是在告诉他——谢家不是好选择,高平郗氏才是。
可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提起谢墨呢?
第25章 择木
为什么要提起谢墨?
事实上,直到此刻,郗归内心仍然是有些犹豫的。
从情感上说,她一万个不愿意把兄长留下的私兵交给谢瑾,不愿意让他们帮陈郡谢氏出力。
可是昨夜梦醒后,郗归无比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兄长实现北伐的夙愿。
而要做到这点,她就必须寻觅一位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合作对象。
如今朝野上下,除了退回荆州的桓氏外,只有陈郡谢氏、太原王氏以及阳翟褚氏格外显赫。
褚氏居帝舅之尊,王氏为皇后母家,原本都地位超然,但却因桓阳与郗岑的得势而不得不长期蛰伏,遵时养晦。
后来谢瑾与王平之打碎了桓阳称帝的图谋,又在褚太后与王皇后的支持下,逼得桓谦退出京口,回镇荆州。
自此以后,三姓之中,便以陈郡谢氏为尊。
也就是说,郗归如果想把这支军队送上北伐的战场,就势必要与谢瑾打交道——臣服于他,或者打败他。
对于前者,郗归不愿意;至于后者,她做不到,她没有能力将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谢瑾拉下马。
刘坚还在等待她的回复,郗归定了定神,开口问道:“家兄留给我一份名单,请壮士看看,何冲、诸葛谈、高权等人现下可在?”
刘坚仔细翻看了一遍,恭敬地答道:“何冲、高权目前在庄园;诸葛谈、刘道各自带了一批人,分散在附近的山林里;田淇在京口,孙不用在晋陵,这两人平日训练四散在京口、晋陵一带的弟兄们,有时候也招募乡勇。”
“壮士回去统计下兵将数目,我要一份详细的将士名单。若有人不愿上阵杀敌的,也可另起一个名册,我有别的安排。”
说完这些后,郗归才提起了谢墨:“让田淇和孙不用手下的人留意,谢墨已经到了京口,倘若他没有找到人便罢了,若找上门来,便告诉谢墨,让他来北固山谈。”
刘坚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答应下来,急匆匆地回去安排了。
他走之后,郗归仍坐在花厅里,想着下一步的计划。
南烛与南星对视一眼,犹豫着上前问道:“女郎,那人说的万余名北府旧部是什么?这若是被郎君知道了,恐怕不好收场。”
“不过见了一个人罢了。”郗归并不在意,郗家二房只有郗途一个男丁,他成日里有操不完的心,只要这边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他绝不会有多余的工夫关心远在京口的自己。
她以手支颐,闭上了眼睛:“一时半会的,不会有人去告诉他的。”
南烛依然忧虑:“那您以后还要再见方才那人吗?若他频繁过来,免不了会有人觉得奇怪,去建康禀报郎君。”
郗归没有睁眼:“禀报就禀报吧,等他收到消息,我这边已经尘埃落定了。”
南烛、南星虽不懂郗归的意思,但看女郎镇静自若的样子,便也不再忧心。
郗归思索着方才与刘坚见面的场景,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掮客——一方面,以晋升的机遇说服刘坚为自己效力;另一方面,则要为刘坚等人寻一个可靠的“买家”。
平心而论,郗归并不想将北府旧部交给谢瑾。
但这些天,她细细读了郗岑留下的手札,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江左朝堂之上,如今再没有比谢瑾更合适、也更有前途的权臣了。
良禽尚且择木而栖,何况是一支如此骁勇的军队?
昔年郗归的祖父郗照过江而来,正是凭借着这样一支军队,使高平郗氏跻身江左一流世家之列。而郗照自己,也获得了位列三公的尊荣。
自那以后,京口便取得了“内镇优重”的特殊地位。而维持这一地位的,便是郗照手中的流民军。
刘坚等人的父辈,便是这支流民军的将领。
也正因此,这些人世代从军,颇有战力。
是以,谢瑾才会起了来京口招募兵将的心思。
覆巢之下无完卵,秦王苻坚虎视眈眈,郗归便是为了保全自己,也得让刘坚等人过江抗敌。
既然如此,做生不如做熟,与其和褚氏、王氏的老狐狸打交道,还不如选择谢瑾。
毕竟,如郗岑信中所言,他是谢瑾的亡友。而郗归与谢瑾之间,也有一段在荆州的情谊。
“荆州啊。”郗归睁开眼,目光投向花厅外的空地,脑海中则浮现出了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第26章 入场
对郗归而言,在荆州的日子,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如今回想起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荆州的谢瑾,是这世上除了郗岑外,对郗归最为纵容的男子。
可是后来,谢瑾决意东归建康,眼看就要走上一条与郗岑敌对的道路。
郗归自认不是恋爱脑,不想玩什么虐恋情深的桥段,在家人与爱人之间被迫做出选择。
于是,她果断地挥剑斩情丝,把和谢瑾有关的一切,结束在了荆州。
再往后,郗岑的权势越来越大,琅琊王氏屡屡谈起结亲一事,郗归说服兄长,将自己嫁给了王贻之。
从那以后,郗归的人生便局限在了乌衣巷中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郗归与王贻之是姑表姐弟,王贻之从小便跟在郗归身后“阿姊”“阿姊”地叫,郗归也习惯了让着他。
后来二人年纪渐长,王贻之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他是王和之的少子,因为上有父兄支撑门户,所以过得十分闲适自在。
又因自小聪明颖悟,且写得一手好字,与其父并称“二王”,所以颇受长辈喜爱和同辈恭维。
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一副既傲气又软弱的性子。
一方面,因为亲故们的宠爱而十分任性,恨不得事事都按他的喜好来;另一方面,又因事事依靠父兄,且向来过得顺遂,所以骨子里很有些软弱,于大事上常常没什么主见。
郗归与他成婚后,既要时时哄着他、照料他,又要不着痕迹地帮他拿主意,还要让他以为那本是他自己的想法。
除了应付王贻之之外,世家大族之中,各房之间,也有不少人情往来和戛戛龃龉之处,更是少不了操心。
如此这般,郗归婚后虽有不少夫妻恩爱的日子,却也免不了俗务劳人。
久而久之,她只觉十分心累。
倘若只是如此,那也便罢了。古代女子多是要经历这些的,郗归胎穿到江左,如同寻常贵女一般生活了多年,对于婚后的生活,她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是不能忍受。
她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可是琅琊王氏却给了她重重一击,将她扫地出门。
直到那时,郗归才幡然醒悟,原来,依靠别人的良心或者恩爱来生活,竟然是如此地靠不住。
而郗岑留下的信,也为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至于刘坚等人,则是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郗归在琅琊王氏蹉跎了两年,忍耐了两年,最后却落了这么个惨淡收场的结果。
直到在夜色下重游北固山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早已经受够了!
即便有兄长撑腰的时候,她也并不真正喜欢乌衣巷中的生活,更不必说失去靠山之后了。
她再也不想过那种只能被困在一座小院中的生活了。
她无比地怀念那个曾经生活过的现代世界,可她回不去了。
但她也不甘心再度退回后宅,她想去看看,庙堂之上,那个原本只属于男人的世界。
郗岑留下的这支军队,就是她的入场券。
第27章 无渡
郗归又做梦了。
梦里的一切都影影绰绰,带着几分不真实。
她仿佛站在一座从未见过的孤岛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左右彷徨,不知所措。
踌躇之际,她看到郗岑驾驶着一座大船经过。
郗归大声呼喊,想让兄长带上自己,可郗岑却始终没有回头。
不知怎的,郗归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恐惧,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去,前面有危险,阿兄不要去,和我一起停在岛上啊!”
郗岑终于回头。
他对着郗归笑,带着几分郗嘉宾独有的不羁与张扬:“男儿宁当格斗死,岂能碌碌无为地停在一座无名小岛之上?”
“不!”郗归大喊着从梦中惊醒,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南烛轻抚着她的背部,柔声安慰道:“女郎不怕,只是做梦罢了,没事的,没事的,啊?”
郗归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去找阿兄来,快去找阿兄来!我有话跟他说,有危险,前面有危险!我们不能再待在荆州了,回建康,我们回建康,离大司马远远的!快去啊!你怎么还不去?!”
“女郎。”南烛实在不忍心,却还是不得不开口提醒郗归,“女郎,我们不在荆州啊!”
“不在荆州,那我是在哪里?”
郗归推开南烛,在昏暗的烛火下环顾周遭的摆设:“哦,原来是在在京口啊。”
“京口?”她猛地回身,抓住南烛,“阿兄他——郗岑,他是不是?”
为了避免南烛误以为她问的是郗途,郗归特意说出了郗岑的名字。
南烛不忍地开口:“郎君他,已经不在了啊!”
郗归彻底从那个令她恍惚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了。
“公无渡河?呵呵,公无渡河。”郗归喃喃说了几声,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阿兄,公无渡河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凄惨,两行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南烛想要上前安慰,却被她一把挥开。
南烛正要再劝,却听郗归厉声喝道:“出去!”
郗归从来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她对下人一贯和颜悦色,此时却是难得的冷厉。
南烛不敢再说话,轻手轻脚地换上了安神香,然后便退了出去。
郗归穿着单薄的中衣,伶仃地坐在床边,对着床前的烛火,形影相吊,茕茕无依。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泪水自颊边跌落:“阿兄,公无渡河啊!”
据说汉代有位叫作子高的朝鲜津卒。
一日,子高晨起撑船,看到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想要徒步涉乱流而渡。
狂夫之妻紧追其后,想要阻止其夫,却终究没有来得及。
那狂夫最终被卷入滔滔的河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妻援箜篌而鼓,作《公无渡河》之曲,声甚悽怆。
一曲终了,那女子也投河而死。
其辞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郗归紧紧握着被泪水浸湿的绢帕,哽咽着说道:“请公无渡河,河广风威厉。”
她高高抬起了下巴,可泪水竟然还是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于是她不再拭泪,而是颓唐地后靠,倒在了床上。
她想到了郗岑曾经说过的话。
“阿回,我高平郗氏,自永嘉乱后,便举全族之力抗胡。为此,数十子弟,皆葬身江北,不得生还。我家的墓园里,比比皆是招魂而葬的衣冠冢。祖父临终时,嘱咐家人积薪焚燎,行火葬之法,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骨灰能归葬高平。我是祖父一手带大的,打记事起,就盼着北伐胡虏,收复二京。若能如愿,我什么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