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林久此刻正站在很高的位置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田`,以及田`身后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从唇齿间发出命运一般的宣言。
可是,她分明只是坐在宣室殿上,并没有在很高很高的,命运那样高的地方啊。
刘彻若无其事地说,“舅舅此来所为何事?”
系统又愣住了。
刘彻在此时开口其实并不合理,因为林久还没就田`的行礼给出回复,他这时说话,既不尊重林久,也不尊重田`。
可是林久对此一言不发。
刘彻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田`露出了一点惊诧的神色,很浅的,面对君王的失礼行为时,臣子所应有的,虽然惊诧却又要极力遮掩的那种神色。
他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冒出了许多细小的汗珠。
然后他从地上爬起来,站着和刘彻说话,说他此来的目的,开口就是河与堤坝。
原来是那条堤坝年久失修,刘彻意图趁着枯水期推倒堤坝,重新修筑,而田`在极力劝阻刘彻的这一决策。
太反常了。系统想。
明明只是臣子和君王之间的一场对答,刘彻从头到尾微笑自若,一口一个“舅舅”,对待田`时的姿态与对待王太后也相差无几了。
宣室殿上的气氛却几乎让系统不敢说话。
太怪异了,怪异到无法忍耐,系统终于忍不住问,“田`,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奇怪。”
第一句话说出来,剩下的也就藏不住了,系统一口气说完心里所想,“刘彻也有点奇怪,你也有点奇怪。”
然后他又老老实实地说,“我不太懂。”
林久说,“你不懂是因为你总是关注一个人说什么,却不去在意为什么说这些。”
好,好像被教训了?系统有点茫然地想。奇异地是他竟然丝毫不想反驳林久,而是屏息静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等着林久接下来的话。
莫名的他就笃定林久会为他解释,因为之前都是这样的。
而林久也真的开始解释田`“为什么说这些”。
“田`选在此时觐见,就是因为他知道我在这里。”林久说。
系统没有说话,安静地听她说。
刘彻和林久谈论黍实这样大的事情,难道会忘记吩咐侍臣在此时禁绝觐见吗?他还没有不谨慎到这种地步吧。
所以田`要在宣室殿外高呼“臣田`,觐见陛下。”
刘彻登基之后,生母封太后。田`作为王太后的兄弟,获封武安侯,食邑一万两千户,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赞拜不名的意思就是,觐见君王时,不必由侍臣高唱出此人的姓名,而可以直接上殿觐见。
所以田`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因为宣室殿外的侍臣没有资格喊他的名字,也因为宣室殿外的侍臣将他拦了下来。
“陛下有要事,宣室殿此时不见外臣。”大概是这么说的吧。
所以田`根本就不是前来拜见刘彻的,他是喊着自己的名号闯进来的!武安侯田`,在他报上自己的名字之后,只要刘彻还不打算彻底和他以及他背后的王太后翻脸,就不能不见他。
所以侍臣不敢再拦他,所以他如愿以偿地走上了宣室殿。
然后做出那两次截然不同的行礼。
“此前有朝臣觐见宣室,当然也都向林久行礼,可是没有人像田`这样,在行礼时,把皇帝和神女区分得如此清楚。”
这句话的重点就落在这两个字上,区、分。
此时宣室殿上,刘彻与林久并肩而坐,田`的两次行礼,却像是在他们之间割开了一道巨大的裂隙。
他对神女行比皇帝还要更隆重的礼节,就是在无声地说,神女啊,原本就比皇帝更尊贵。
可他向刘彻行礼又在林久之前,这又是在说,可是呢,皇帝终究要在神女之前。
岂不是挑拨离间?
系统惊呆了,“挑拨离间?田`在刘彻面前挑拨你和刘彻?他疯了吧?”
“他没疯。”林久说,“他只是,死亡阴影笼罩下的困兽犹斗。”
系统一时说不出话,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他还是有点没办法完全理解林久的话,他只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田`。
在两千年之后,提及武帝年间的万户侯,想到的往往是卫青和霍去病。在帝国双璧熊熊生光的年代里,无论田`还是窦婴,都已经变成了冢中枯骨,旧日杂谈。
可他们终究也有过真切的辉煌,此时是元光年间,随着窦太皇太后的辞世,窦婴的辉煌如同燃烧过后的灰烬一样随风飞散了,而田`正如日中天。
史书中记载他是个相貌丑陋而能言善辩的人,系统便在今日亲眼见证了他口舌上的能耐。
其实他的言辞并不高明,莫说是比东方朔,便是比董仲舒,也还多有不如。可是他掐算人心掐算得太精准,精准到可以说一声狠毒。
林久身为神女,好啊,你堂堂神女岂能屈居凡间帝王之下?
刘彻身为皇帝,世上岂有过如此屈辱的皇帝,宣室殿是他的宫殿他的领地,他在此间却还要让神女一步。
就算林久不起贪念,就算刘彻不起怒火,可是,他们难道不会彼此怀疑?怀疑对方在听完这一席话之后,在心中升起一些不该有的怨恨?
“天呐。”系统喃喃说。此前他一直觉得刘彻和林久之间的相处和乐融融,可此时田`两句话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人的立场其实是完全对立的,皇帝和神女,总有一天他们中有一人要流血。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田`和东方朔还不一样,东方朔以唇舌媚上,田`以唇舌挑拨、杀人!
刘彻和田`的对谈还在继续,系统竭力去听他们的话。
田`为之而前来的那条堤坝,其实就是此前窦家人用来敛财的那条堤坝。
窦太皇太后死后,田`取代窦婴,成为长安城中第一等的显贵。
这条堤坝就被窦家人送给了田`,从此成为了田`的敛财工具。
所以刘彻要扒倒堤坝,田`很着急。此时堤坝在他手上,一旦出了问题,那就是他的罪责,所以堤坝绝不能倒!
而上奏折建议刘彻扒倒堤坝的人,其名,窦婴。
倘若只是个无名小卒,写了这样一封奏折,那田`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因为刘彻不可能拿着一个无名小卒的奏折,就对他这个当朝国舅、万户君侯发难。
可是窦婴不是无名小卒,窦太皇太后死了,魏其侯窦婴赋闲在家中,眼见已经是名存实亡。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名”上,窦婴声名之烈,足以成为刘彻对那条堤坝,对田`动手的理由!
系统恍然大悟,“所以说,田`今天来,其实就是为了挑拨你和刘彻。因为堤坝那件事情,他要阻拦刘彻动手,重点不在于说服刘彻,而在于解决掉窦婴这个被刘彻拿来做旗帜的人。”
“因为现在的局势是窦婴和田`相争,刘彻不过是个中间人,臣子之间的事情,他身为君主并不好插手。所以田`解决掉窦婴之后……不对啊,田`解决掉窦婴之前,刘彻也还可以继续出手啊。”系统又开始混乱了。
“你忽略了一个人。”林久说。
系统叫起来,“王太后!”
不错,刘彻可以站在窦婴身后,那王太后也可以站在田`身后,当战场局限在窦婴和田`之间时,刘彻不能出手,王太后也不能出手。同理,当战场升级到刘彻的层次时,王太后也就可以随意出手。
西汉治国以“孝”,刘彻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放过田`,只要王太后出手,田`此事,必然不了了之。
“所以这其实是一场,代理人战争?”系统说。
“是下棋吧,王太后执有田`这枚棋子,刘彻执有窦婴这枚棋子,棋子相互厮杀,棋手在局外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下场。”
棋手尽可俯瞰棋子,可是在棋手下场之前,棋子也不必过于在意棋手,就是这样相互牵制的关系。
所以,此时在刘彻面前,为了阻拦这条堤坝被扒倒,田`尽可以随意给出一个理由。
不用尽善尽美,也不用天衣无缝,可以有破绽,甚至可以荒诞,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不是需要一个怎么样的理由。
田`说,“若行此事,恐有违天命。”
系统惊呆了。
就算明白田`可以随便给出一个理由,可是这个理由也太随便了吧?
那可是一条堤坝,关涉到万千黎民的生计和生死,就……一个天命,红口白牙两个字,便要葬送这全部的人和全部的田地?
可是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这次不用林久说,他立刻看懂了田`的意图。
天命。
这又是一个恶毒的词语,恶毒到近乎歹毒。
今日宣室殿上,皇帝与神女并坐。
神女的身份不必多说,她一言一行本就代表了天命。
而皇帝近来,在朝堂上推行董生的策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尤为宣扬天人感应、君权神授。
神女天然就拥有天命色彩,而皇帝也正试图将天命抓在手心。
那么,这个天命,到底是皇帝说了算,还是神女说了算?
第51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是, 是啊,天命这个问题,是你和刘彻的死结啊。”系统结结巴巴地说。
林久没再说话, 仿佛也对此束手无策。
系统倒没有要嘲笑她的意思,怎么说呢, 亲身经历永远比旁观者视角更惊心动魄,尤其是这种每一句话都暗藏杀机的宫廷斗争。
他不太想承认,但能走到这一步, 在他眼里林久简直已经镀上了金身。
太聪明也太冷静了。
倘若不是利益冲突, 就像是刘彻和林久之间那样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系统想, 他也愿意将林久奉作神女, 顶礼膜拜。
算来他和林久相处的时间还剩下多少呢,卫青已经出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到这件事就充满干劲,觉得这样被迫害的日子也还能忍下去。
可心里那一丝惆怅也不是假的,他经历过千百次任务, 还从没这么惆怅过,想长长叹一口气。
从今往后, 大概是再也见不到这样冷静又惊悚的神女了。
田`没能在今日的宣室殿上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刘彻在面对他时言辞温和姿态却强硬, 系统旁观, 几乎觉得这样的刘彻很陌生。
从什么时候起,他从那个在神女面前瑟瑟发抖的小孩子, 长成了如今面色不变的君王?如今在他面前, 田`也只能悻悻告退。
系统往刘彻脸上看,忍不住屏住呼吸。
田`走后刘彻脸上的笑容就收敛了起来, 他低着头,似乎是在看眼前的竹简,可是很久都没有翻动。
系统分辨不出他的心意,有点蠢蠢欲动,想问林久,刘彻现在在想什么。
可是林久好像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田`走后不久,她站起来,也离开了宣室殿。
就,这么走了?
系统摸不着头脑,也不想事事都询问林久的意见,于是尝试自己进行思考。
林久可能是在想,面对无法解决的问题,那就规避掉它,所以在田`这件事情上,索性一言不发?
然而林久可以选择保持沉默,却防不住有人前来逼她表态。次日,就在田`觐见刘彻之后的第二天,王太后上清凉殿,拜见神女。与之同来的还有陈皇后。
系统第一反应是来者不善,感到一些慌乱。
但很快他就觉得自己这个反应有点丢人,他现在可是林久的系统,要努力向林久的高度靠拢。倘若林久面对这种事情,她会怎么做呢?
系统认真思考了一下,拉出成就面板,示意林久看,“这个这个这个,这又是一个成就,【天伦之乐】,是关于婆媳关系方面的,简单来说,就是要给王太后留下一个较为深刻的印象。”
林久看了一眼这个所谓的【天伦之乐】。
系统嘿嘿一笑,再接再励道,“你已经有了神女的头衔,本身就值得王太后另眼相看了,这次只需要在面对她时多说几句话,或者笑一笑,不怕她不受宠若惊,【天伦之乐】就有了。”
顾忌着林久的面子,他没把话说得太露骨。本来嘛,这件事情林久就很不好办。王太后现在明显是要逼林久表态,可能是担心自己的身份不够,所以把陈皇后也一起带上了。
当然,林久肯定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但王太后也不需要她说什么,有时候见一面就已经是一种表态了。
往深里想,林久是神女,地位尊贵无匹,但她面对王太后最大的劣势就是,她缺乏能在宫中朝中为她说话的喉舌。
没人能接近她,所以没人知道她的心意。只要她见王太后,那王太后出门之后立刻就可以大肆宣扬,说此事已经得到了神女的支持,或者言辞再晦涩些,态度再暧昧些,假借神女的名义,动摇刘彻的威信。
谁能识破她这话的真假?所以这件事,林久注定只能吃个哑巴亏,只要她见了王太后,她就已经输了。
系统自觉自己变聪明了,欣慰地想,偷偷喝的六个核桃还是有效果的。他现在已经能在林久吃亏的同时,也为她争取一点好处了。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说,“不准。”
系统呆住了,说,“啥?”
这一次呆住的不只是他自己,侍从呆住了,侍女呆住了,陈皇后呆住了,就连王太后也呆住了,听见这句话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些年来,神女的寡言与美貌一样出名,所有人都知道神女不怎么说话,平时就像个摆件一样,端坐在清凉殿上。
此时王太后正与清凉殿外守门的侍从对峙,高亢的通传声方被内侍唱出口。
王太后上清凉殿,原本已成定局,因为没人能拦得住她,就连被刘彻安排在殿外守门的人,也并未想过自己能拦住王太后,只想着拖延片刻,等刘彻赶过来。
可是就在这时,清凉殿里说“不准。”
原来她会说话。是啊,她是会说话的啊。所有人似乎在此时才记起她的身份,在她不说话的时候她是摆件,但一旦开口她就是神女!
所有人都沉默了,王太后一瞬间咬紧了牙齿,脸色难看得要死。
硬着头皮拦住王太后的侍从悄悄后退一步,低下脸。
为王太后开路的侍从悄悄看着王太后的脸色,不敢后退,但也不敢上前,秋风冷冽,侍从脸上却很快沁出豆粒大小的汗珠。
提示音在此时响起,“恭喜您打出成就【天伦之乐】,你成功吸引了王太后的注意。”
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敢在此时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系统发自内心地说,“高啊――乐高啊――高乐高啊。”
是啊,没问题啊,既然见了王太后就是吃哑巴亏,那干脆不见。
甚至不需要理由,你是太后没错,天子生母,大汉最尊贵的女人,在刘彻面前都能横着走,没人能不顺着你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