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是人啊。我堂堂神女,说不见你就不见你,说不给你面子,我今天还就不给你这个面子了。
不想见,怎么了?
这何止成功吸引王太后的注意力,王太后那个脸色,系统都怕她当场高血压冠心病脑淤血胃溃疡。
这个应对很爽很神女,但系统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肉里扎了一根小刺,说不上疼,但又有点疼。
清凉殿外,王太后脸色难看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一笑。这一笑她脸上所有阴霾全部一扫而清,整个人变得温和而谦卑,俨然又是当年侍奉在窦太皇太后身边的模样。
然后她弯下腰,向着清凉殿的方向屈膝行礼,以柔顺的声音说,擅自前来拜见神女,是我冒昧了,还请神女不要因为我失礼的行为而发怒,等下次我再来亲自向神女请罪。
“王太后退让了。”系统说,忽然他意识到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你这爽是爽了,但这不就代表你和刘彻站在一起了吗?王太后亲自来见你,又做出这样的姿态,也算是彰显诚意了,刘彻可还什么都没付出呢!”
“我什么时候和刘彻站在一起了?”林久好奇地问他。
系统愣了一下,猛然回过味来。林久今天的作态很不给王太后面子,说严重点这几乎相当于撕破脸皮了。可王太后的应对是什么?行礼,谢罪,还说下次再来拜见,实打实地做足了姿态。
这就是不想跟林久撕破脸啊,所以林久进了一步,她直接退了两步。
于是这摇摇欲坠的平衡又被微妙地维持住了,神女依然站在太后与皇帝之间,可以进,更可以退。
果不其然,王太后虽然走了,却将身边一个侍女留了下来,她说这女孩儿叫楚服,是楚国巫女的后裔,曾经跟随在馆陶大长公主身边,后来又入宫侍奉陈皇后,如今王太后要她留下来侍奉神女。
这一次林久没有再说话,任由楚服留在清凉殿,算是给王太后留了面子,不至于叫她这一次拜见,显得太徒劳无功。
“楚服。”系统念着她的名字看过去。
她走进清凉殿时,就像是吹进来的一阵冷风,披着巫女的长袍,肤色雪白,身上固然没有林久那样浓重的非人意味,但周身的气度,也并不太像是人。
可是仔细看过去的时候,那又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值得称道的是很懂规矩,林久默许她留下来,但她也并不逾越,站在离林久很远的地方,静立不动了。
系统看着她,想到王太后说她是楚巫后裔,那她的血脉一直可以追溯到商周的时代吧,从周天子裂土分封,到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再到今朝今代,荆楚之地八百年战乱之后,留存至今的巫女。
这样的女孩儿,流落到了长安。她家中祖辈供奉过的神祠大约已经毁坏在战火之中了吧,可此时看着她,依稀还能找到她身上属于巫觋的印记。
很难形容这种印记,像是一种刻在骨髓里的气度,可又与世俗所说的气度相异。
系统忍不住说,“她的经历有点意思啊,楚巫,馆陶大长公主,陈皇后,王太后干嘛把这么复杂的人留在你身边――”
声音戛然而止,系统忽然明白了。
这女孩曾经是馆陶大长公主的人,如今跟随在陈皇后身边,又听从王太后的吩咐,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共同使用同一个侍女?
“所以王太后是向你展示自己的力量,馆陶大长公主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她那一边,而你没有拒绝楚服,难不成真的要参与王太后策划的这件事情吗?可你为什么要参与啊,王太后今天来见你就很奇怪吧,她这个态度也不像是自信能威逼你,那就是利诱了,什么利益能让你动心,她是哪里来的自信?”
系统整个人都已经迷乱了,这种猜测冲击得他脑子简直要变成一滩糨糊,他觉得自己智商不太够用,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买几箱六个核桃喝。
“因为我是神女。”林久平静地说。
系统大叫起来,“我知道你是神女,你坐在那里,就等同于天命本身。所以王太后想要取得你的支持,天命,天命――”
系统忽然呆滞住了,他忽然不敢再轻易提起这两个字,因为意识到了其中的恶毒之处,简直像是将一把匕首含在嘴里。
倘若神女等同于天命,而刘彻近来在朝堂上推行天命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将皇权拔高到天命高度的同时,何尝不是将皇权限制在了天命的制约之下。
这原本并没有什么,无非是个舆论战的问题。
刘彻坐拥天下,性格又肆无忌惮,养一帮御用文人,帮他把所有不利于他的事情都扭曲成有利于他的消息,这并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可是,偏偏有神女。
他将自己的权力限制在天命的框架之下,便相当于将自己的权力限制在神女之下,难怪他先前如此焦灼地试图掌控林久,不只是因为察觉出了林久对东方朔和董仲舒投注了太多情感。
――更大的原因是他必须掌握神女,在天命论之下,神女是足以刺穿他心脏的一把匕首!
系统再次被震惊了,“刘彻,他是个疯子吧,天命论确然对他的统治有好处,可这点好处值得他拿命去换吗?这次你如果答应了王太后,刘彻岂不是必死?”
林久沉默不语。
系统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全然失声。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有必要吗?”
刘彻有必要吗?王太后有必要吗?
这个从二嫁妇人,到帝国太后的女人,联合前朝后宫,要抢夺亲儿子的权柄。
而牵扯进这件事情的人,王太后,田`,馆陶大长公主,陈皇后。
这些人,他们是刘彻的生母、舅舅、姑母、妻子。
他们找到了神女,向刘彻举起这把致命的匕首。
最亲近的人,最恶毒的杀招。
系统混乱地说,“我真的不能理解了,骨肉相残,何至于此……”
“而且怎么就敢对你讲得这样清楚,明明你和刘彻才更亲密吧?王太后凭什么认为你会和她们站在一起?”
“因为她们能给我刘彻给不了的东西。”林久平静地说。
身为神女,她其实处于和王太后相似的困境中。
看似身居高位,可其实也就只有高位。神权这一块她所向披靡,可君权这一块,她完全空白。
说白了就是,她缺乏能在朝中为她做事的人。
所以在她初至未央宫时,随随便便就有臣子跳出来指责她甚至痛斥她,而到如今,尽管没有臣子再敢对她不敬,可她若想找人做事,还是很不方便。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倘若她在朝中有足够的势力,那在挑选水泥和造纸术的人选时,根本不必要局限在她仅见过的东方朔和董仲舒身上。
她可以有更多更好的人选,她甚至可以拉起两个分别围绕着水泥和造纸术的团队。
这就是刘彻不能给她的东西,可是王太后可以给。
朝堂上的权柄,号令百官,行玺摄政,直白地说,就是属于皇帝的权柄。
刘彻本身就是皇帝,所以他不可能将皇权分割给林久一部分,那会从根本上动摇他身为皇帝的地位。
可是王太后不一样,她赖以立足的基础是太后的身份,她若得到皇权,那她得到的就是一份掠夺而来的战利品。
分割给神女一半又如何?战利品而已,哪怕全部都给神女,与她本身也无害处。
这就是她的优势所在。
系统完全说不出话了。
这对母子……刘彻和王停她们哪里是母子,根本是一对疯狂的赌徒!
此时此刻,此年此月,刘彻在赌,王太后何尝不是在赌。
刘彻赌他在神女心中独一无二,王太后赌神女心中也藏着炽烈的权欲。
“那你要怎么选?”系统以嘶哑的嗓音挤出了这句话。
他太好奇这个问题了,所以在这场旷世的赌局中,林久要在哪边下注?她身为神女足以左右终局的眷顾,将要投向哪一方?
系统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他想,难道真的要动摇刘彻的皇位吗,那可是刘彻――
可是,这可是林久。
按照林久做事的风格来大胆推测一下。
如果,舍弃刘彻,转而帮助王汀
对林久来说,这件事情,仿佛是、利大于弊的。
――远远大于!
第52章
刘彻一直以为神女需要的是他的血肉。
但系统知道, 任务对林久的要求,只是要引动刘彻的情绪波动。
朝纲独断的帝王,和被全然架空的摆设皇帝, 这两种身份,哪一种更容易被引起情绪波动。
根本就不需要思索就可以得出答案, 当然是后者。
譬如林久现在在做的主线任务【使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刘彻现在还没到朝纲独断的地步呢,可林久做这个任务花费了多大的心思?
从水泥、到造纸术、到以【山鬼】改造植物的生长规律, 甚至在这三样石破天惊的东西被拿出来之后, 林久仍然迟迟未申请任务结算。
系统不大想承认这件事,可事实就是如此, 迄今为止林久的判断从未出过错, 她迟迟不申请任务结算,只能说明她判断此时任务的完成度尚未达到SSR。
如此恐怖的任务难度,系统在刷新了对刘彻“刻薄寡恩”认知的同时,也发自内心地产生了深深的畏惧:
倘若这次王太后败在刘彻手里,扫清了全部肘制, 真正进化到朝纲独断的刘彻,想要引动他的情绪, 那该有多困难?
根本就变成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吧!
那如果是前者呢,被全然架空的摆设皇帝?
不需要设定条件进行推理, 这样的情况, 其实是有过前例的,就在不久之前:
被窦太皇太后压制时期的刘彻有多好哄?林久用一个红薯, 就换来了一个主线任务SSR的完成度。
系统双手抱头, 撕扯着头发,“我现在有点……我一直以为刘彻对你的态度一如既往, 可其实他只是装出来的一如既往吧,内里一直在改变的。通过任务完成度就反映出来了,我竟然一直都没看出来。”
林久对此表现得很平淡,“对啊,地位不一样了,手中的权势不一样了,看待身边事物的态度当然会发生变化的。”
“那所以,你要选择王吐穑俊
目前来看,这似乎是林久的最优解。
对于此时的刘彻来说,林久其实不是必须的,仅仅是锦上添花。可对于王太后来说,没有神女,她整个夺权的计划便都如同空中楼阁。
所以选择王停林久在计划中的分量更重,相应所能获得的话语权也更大。
更何况,只要刘彻这一次被王图芸眨那么接下来林久全部任务的难度都会暴跌。
根本不需要再思索任何复杂的权术阴谋和政治,林久完全吃着火锅唱着歌地做完所有任务。
系统发现自己找不出林久选择刘彻的理由。
可林久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保持了沉默。
刘彻像林久一样保持了沉默,没有对王偷木俣做出任何反应,他照常批阅奏折,安静少言,也照常与林久谈笑,陪林久玩一些幼稚的游戏。
总之,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与先前不同的端倪,他对待林久仿佛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系统以为这份平和会被一直维持下去的时候,殿外忽传,窦婴觐见。
四周好像一下子就寂静了。
刘彻在这段寂静中抬起头,平淡而又若无其事地说,“宣。”
和他在宣室殿上接见朝臣时的姿态没有分别。
可又怎么可能没有分别?这里不是他的宣室殿,是神女的清凉殿,刘彻在这里也不过是个客人,他怎么能这么平淡地说“宣”。
一时之间,气氛好像一下子就变了,先前的平和荡然无存。
有点古怪,系统想。
自从林久住进清凉殿之后,刘彻就极少在清凉殿接见臣子,迄今为止只有过两个例外,一个是卫青,一个是东方朔。
这两个人例外有例外的理由,可是窦婴呢,他有什么可例外的。
楚服站在宫门边,忽然微微弯腰。
天光晃动了一下,衣裾和影子一起映入门中,在这之后,一条瘦长的人形走入清凉殿。
是窦婴,他孤身上殿。
林久上一次见他,是在窦太皇太后濒死之际,他和其他的窦家人一起跪在窦太皇太后的寝宫中,低着头,身形有些消瘦。
窦太皇太后死后,他一直赋闲在家,不必再为政事费心,原本应该很快就将那点消瘦养回来的。
可如今观其形貌,却瘦得出奇。非但没有养回来,反而更瘦了。
他来见刘彻,出人意料,讲的竟然不是那条堤坝的事情,而是说他的一个门客,因为辱骂田`,而被田`投入了牢狱之中。
“拿窦婴的门客下手,这是在杀鸡儆猴吧。田`动手真快。”系统说。
林久没有说话。
窦婴的话说得很清楚,他希望刘彻能将他这位门客放出来。
可是他的态度有点奇怪,太平淡了,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什么,怎么说呢,缺乏那种被激怒之后的激烈情绪。
刘彻的态度也很奇怪,就,也是太平淡了。
窦婴说陛下啊,我的门客他冤枉啊,求陛下明鉴。
刘彻说,什么,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吗,你放心吧,我会彻查到底的。
从头到尾全部是句号,没有问号也没有感叹号,平淡无味得像两个蹩脚的演员在对台词,赶时间一样过掉该过的无聊剧情。
“好怪――”系统说。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就卡顿在了喉咙里。
因为窦婴抬起头。
他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便要告退,就在他转身的前一刻,他一直垂下的睫毛掀了起来。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看了林久一眼。
那一眼的时间里系统看见了他的眼睛。
魏其侯窦婴,他成名在景帝年间的七国之乱。
那时他还年轻,是名满长安城的贵公子,窦太后是他的姑母,人人都说窦婴此人以外戚起势,是攀在女人裙带上的男人。
窦婴听了这些话,不发一言,连一笑也懒得相付。
再后来就是未央宫中的宴会,景帝酒醉之后说,“千秋之后传梁王。”我死之后,把我的皇位传给我弟弟梁王。
是不是酒醉之后的昏话,如今已经无从考证。只知道正值七国之乱,便因为这一句话,梁王率兵死死地挡住了叛王反攻长安的军队。
为了这根吊在眼前的胡萝卜,梁王几乎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支持了汉景帝。
而当这句话被景帝说出口时,满堂皆惊,然后在座所有人都去看窦太后。所有人都知道,窦太后偏宠小儿子梁王,她很想,很想让梁王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