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人注意的时刻,卫青伸出舌头舔舐嘴唇,舔掉方才沾在唇边的血渍。
有人在剥一匹死马的皮,那个大口吐血的年轻人之后将被包裹在这张马皮里。
卫青将他从马背上击落,使他避开了那道必死的闪电,可他没能扛住神的目光所带来的剧痛,他死了,死时手中握着弓箭。
“……真了不起啊。”系统说。他的声音仿佛嘲弄,但又带着复杂的情绪底色。
披羊皮的神没有再做什么,只是站在原地。
然而此时此刻卫青能决然做出无视神明的应对,这样的应对说不上精彩,像深水一样没有什么波澜,可任何一个能看清形势的人都要为他拍案叫绝。
将者,兵魂也。倘若与神相对他必然落于下风,卫青落于下风无所谓,可一兵之魂落于下风就等着带着这么多人去死。
他带人千里索敌,何尝不是孤军深入,这只孤军的身家性命全部牵系在他这个将军身上。
此前他吐血是因为在剧痛之下挥舞剑鞘,是为了救他麾下那个年轻人。
之后他又偷偷舔掉血渍,掩盖吐血的痕迹,那个当众吐血的年轻人已经死了,他不能被人发现他随时会死。
一个快死的将军是没办法将军队带出茫茫草原的,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敌人多少战争。
而他此时作态,相当于向天地宣言,必定要将这支军队带回大汉。
“难以想象,他其实和那个死掉的年轻人一样的年纪吧,这么年轻就有了身为主帅的觉悟。”系统说,“刘彻看重他真是有理由的……神杀他也真是有理由的。”
“你说什么?”林久发问。
系统说,“我说神杀他是有理由的。他其实是对的,只要他无视神,神就没办法亲自对他发起进攻,只能阻碍他,然后利用位面原住民杀他。”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做出正确的应对,可他那个属下实在不该放出那一箭。方才的雷电只是神的自我保护机制,此时应当是在做出攻击判定吧,一旦通过神就能打开束缚,到时候――”
系统计算着时间,“卫青会死在草原上吧,地震、雷霆、天火,或者其他的天灾。哦,或许也可以叫做神罚。”
“你真的很想让他死。”林久说。
系统忽然就激动起来了,“我告诉过你杀他可屠神,你不听我的话,到现在为止你从来不听我的话,是不相信我吗?我从来没遇见过像你这样难以沟通的宿主,我说卫青得死,而你就是不动手。”
说到最后他声音简直近似咆哮,“你在意他所以你没办法杀他,可你杀不杀他他都得死!”
“一定得死?”林久的声音还是冷静的。
“除非他敢屠神,他敢吗?啊?超脱凡人的高度,在天地都在警告他的时候,他敢屠神吗!”
“他不敢。”林久说。
“他也没必要敢。”她继续说,声音稳定得有一种残酷的意味。
“卫青已经把他能做到的做到了最好,剩下的既然是神之间的战争,那就交给神来解决。”
系统骤然张大了眼睛,他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
清凉殿上,林久伸出手,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
铃铛的响声骤然一亮,她全身上下所有雪白的铃铛都在此刻震响。
伏案书写河图洛书的刘彻在此时顿笔,可他没有抬起头,他脸上的伤口还在发疼,而且正在那些铃铛的声音里变得越来越疼。
系统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在这种时刻,他竟然在说,“恭喜你打出【倚门回首】成就,在心中回首一万遍,终究不敢去看你的脸。”
密集的提示音不给他任何停下来的机会,“恭喜你打出【字里行间】成就,我做文章不专心,我不想河山只想你。”
而林久对此全然无动于衷,似乎这样的事情再理所当然不过。
系统忽然想起回忆中的一个片段,此前林久曾在【虐恋情深】成就模块上勾画了三个【成就】。
系统还记得那三个【成就】的名字,可是重要的不是名字,而是顺序……那三个成就恰好在整个版块中位排前三。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在这个时代,“三”这个数字有一种神秘的象征意义。
在很多时候,林久对这段历史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归属感,所有三这个数字在她心里是不是也有特殊意义?
三是万物是全部,她勾出三个成就不是因为她只要三个成就,而是全部,她要【虐恋情深】下的所有成就!
多么狂妄不可理喻,可她此时一个动作刘彻就给了她那么多成就……系统完全没办法停下提醒【成就】的提示音。
她要干什么,这么多的成就和这么多的心动值,她拿来干什么?!
卫青忽然抬起头。
他的一只手还放在战马的脖颈上,脸色平静,没有表情。
系统都无法理解【白泽】的一千只眼睛如何监天视地,难以想象卫青是怎样准确找出了注视他的那只眼睛,然后再看回来,与林久对视。
第6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在这一瞬间生出一个古怪的联想。
他觉得, 在抬头看天的这一瞬间,卫青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诚然这一年卫青年轻得可怕,可这份联想并无关他的年纪。
汉和匈奴的战争, 就像是两个小孩子打架,神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大人。
卫青现在的处境, 就是打赢了对面的小孩子,随即又被对面的大人推倒在地。
他那个放言“愿为将军诛杀此獠”的袍泽死了,他很想救那个人吧, 在神罚之下也坚持挥剑将那个人从马上打落, 可终于还是只能剥下马皮,以装裹那个人的尸体。
为了忽然抬头看向天空, 深沉稳重的将军在此时根本不该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抬头看天时他在想什么?看着头顶那片巨大的阴云, 有没有想起远在长安城里的神女,就像小孩子被欺负时,想起家里的大人。
然后他于此看见神女的视线,冥冥之中与神女目光相接。
这种时候他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委屈,迁怒, 还是求助?都有理由。
可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他愣了一下, 似乎很意外。
然后他低下头,是那种粉饰太平的低头方式, 就好像要刻意掩饰自己于此与神女对视的事实, 就好像是……要在匈奴人的神面前,保护大汉的神女。
系统一瞬间觉得荒谬, 他觉得卫青这样的作态有点可笑。
他自己还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在神罚之下, 方才那通天彻地的雷霆还不够对他形成警告吗?他原该明白他已被神盯上,在劫难逃。
这种时候就应该求救, 应该祸水东引,应该不惜一切求得一条生路。
他以为他是谁啊,竟然在发现林久之后妄想粉饰太平,他竟然妄想在一个神面前保护另一个神啊。
说不清理由,但系统对卫青的恶意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了,他近似于恶毒地想,这也不奇怪,谁叫卫青小时候只是个没有爹的马奴呢。
从小到大他都没尝过被保护的滋味吧,是那种被推倒在地也没办法哭,只好自己一个人站起来,擦掉血也擦掉灰,一瘸一拐地自己回家的可怜小孩。
即使现在他长大了,得到刘彻的赏识了,带兵出征时被人尊称一声将军,可骨子里还是那个可怜的小孩,卑贱的、可怜小孩。
翻涌的恶意渐渐平静下来,现在系统真情实感地觉得卫青可怜了。
他不求助其实是对的,系统想,这样会让他死得体面一点。
就算他求助了,又能怎样呢。就算林久看起来有点古怪,又似乎藏着底牌,远隔千里万里,她还能转瞬降临,对面屠神吗?怎么可能!
从方才开始他就一直在说卫青得死,不错,卫青得死,在他第一次出征的途中,在回到大汉疆域之前,他一定得――
那个字卡在系统的思维间隙里,近在咫尺,可是又永远永远没办法再被想起。
另一股忽如其来的思绪占据了系统的整个思维空间,他听见声音。
像是铃铛的响声,可是又不全然是铃铛的响声,似乎是丝帛撕裂的声音,又似乎是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的风声。
他看见一只手。
也或许并不能说是看见,那并不是视觉所能捕捉到的形体,而是一种感知。
草尖上垂着一滴血珠欲坠不坠,此时颜色忽然转暗,仿佛片刻之间就凝固成了一粒血痂。
不,不是血的颜色变暗,而是光线忽然黯淡了下去。
浓云之中,探出一只巨大的手影。
在这一瞬间系统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甚至有闲心生出杂念:他在想,卫青和林久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卫青没有求助,可林久也并不曾袖手旁观。
巨大的手影以遮天蔽日的气势轰然下落,一路带起尖锐的风声。
隔着千里万里,神自云端垂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卫青的身体忽然僵住了,忽然,他站起来,转过身,面神而立,姿态僵硬得像是被人牵在手中的木偶。
方才还在安抚战马的手慢慢垂落到腰际,然后像是卡顿住的机械一样,慢慢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气氛立刻就变了。
所有人都看向卫青,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怪异之处。
卫青此时握剑的姿态,莫说与此前挥剑时的娴熟相比,甚至称得上笨拙,简直像是从来没碰过这把剑,甚至从来没碰过这种制式的兵器。
系统茫然地看着这一幕,他有点不能理解,为什么林久忽然出手,为什么卫青不曾反抗,又为什么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那么奇怪,又为什么有人牵着马站到了卫青身后。
……战场还没有打扫完吧?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系统看着卫青,威望两个抽象的汉字,在此时有了具体的形貌。
难以想象此时是他第一次出征,他还如此年轻,资历浅薄,担着一个天子宠臣的名号,由此得以统率军队。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就赢得了属于自己的威望。
将者,兵魂也。
他的士兵此时都麂集在他身后,哪怕对面是神。
清凉殿上,林久手指骤然发力,青筋在雪白皮肉下清晰绽起。
千里之外,卫青抬手挥剑。
剑未出鞘,没有清光,挥动之际不带有丝毫技巧的痕迹,随意地像是孩童挥舞树枝。
铃铛声骤然一烈,震耳欲聋,响彻整座宫殿。
垂坠在林久身上所有的铃铛都裂开更深更大的缝隙,就像一千一百只雪白眼睛里忽然长出漆黑的瞳孔,一千一百只瞳孔同时注视着这一幕,就在那笨拙的挥剑之下,剑光冲天而起,阴云大开,天地大白。
粗略硝制过的羊皮在剑光中无声地分成两片,落到地上。阴云消散无际,晴天丽日,朗朗乾坤。
卫青将长剑重新收回腰际。
神的手离开了他的手腕,消散无际,他的脊背挺直了,歪歪扭扭的站姿变得笔挺,握在剑柄上的手指也调整成了娴熟的姿态。
就在他面前,草原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沟壑,一直蔓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黑黝黝的底部浮着一团隐约的血色。
那就是剑光过后,方才与他对面而立的那个怪人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火红的衣袖在宫室中摇曳出一道火焰般的辉光,密集的铃铛声忽然停住,漆黑的瞳孔重新闭合成雪白的铃铛,全部铃铛都不再发出响声,天上地下,寂静无声。
系统呆呆地看着林久,说不出话。
林久收回手,仿佛从高纬跌落,监天视地的视角忽然变回凡人的视野,草原消失,卫青消失,天空也消失。她在清凉殿上,身边坐着伏案书写的刘彻。
“就这样结束了。”系统轻声说。
“就这样结束了?”系统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在干什么啊,不会天真到以为你杀掉了神吧?那只是神降临此世之际随手挑选的一具外壳,你杀了外壳有什么用,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林久没有说话。
下一个瞬间,覆盖在她手臂上的火红长袖忽然炸开,长袖之下手臂上的血肉也炸开,猩红的血溅满半张书页,一直溅上了刘彻的脸。
那一剑对她来说并非没有代价。
“你到底是为什么?”系统的声音都在发抖,“神会挑选新的外壳,然后――”
他的声音顿住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些违和感的来源。
他大叫起来,“那一剑意图不在屠神,在于逼迫!”
对,就是逼迫。
那一剑以卫青为分割线,卫青身前剑光通天彻地不可阻拦,卫青身后风平浪静不起波澜。
剑光下落之际神会脱离笨重的外壳进行闪避,那神会往哪里闪避,离神最近的,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执剑的卫青,神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抢夺卫青的身体,作为他新的外壳!
“这就是你对卫青的保护?”系统声音艰涩而沙哑,“你是个疯子,真是个疯子。”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适用于神,所以神在剑光降临之际,舍弃旧的外壳,冲进了卫青的身体里。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卫青,在神进入他体内的同时,便也等同于他进入了神的体内。
于是神不能再对他动手,无论雷霆还是雨露。
可是。
系统说,“你根本不知道被神入侵会有多痛,是超过卫青先前所承担的那些疼痛更千百倍的疼痛,千万倍的疼痛!”
“你岂没有看见神此前那具外壳的下场?”
那个披着羊皮的匈奴和萨,他眼神空茫因为他的魂魄早已经磨灭在了神带来的剧痛中,那种痛苦是可以磨灭魂魄的。
系统不可自抑地战栗起来,“他会回长安,你知道再回到长安的会是什么东西吗?”
林久没有说话,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没了衣料的阻隔之后,那些雪白的铃铛直接镶嵌在她血肉模糊的手臂上,像是密密麻麻满满一臂自血肉中生长出来的雪白眼瞳。
她用手拽出来那些紧紧镶嵌在血肉深处的铃铛,每拽出来一枚铃铛就有一股细小的血柱喷涌而出,伴随着一点点黏腻的水声。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全然面无表情,仿佛不知道疼痛。
刘彻手一松,笔掉在漆案上又滚落到地上,他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抬手抚摸自己的面颊,指尖立刻染上了血色。
他满脸都溅满林久的血。他知道神女一定做了什么事情,可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这一天他得到了河图洛书,他本该为此欢欣鼓舞。可也是这一天,第一次,他觉得他离神女那样远。
刘彻看着滚落到地上的笔,看了一会儿,没有弯腰去捡。
很难形容他此时的表情,系统此前在观察卫青时一直喋喋不休,却在刘彻面前变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