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穿高跟鞋——谢璃【完结+番外】
时间:2024-09-13 14:32:28

  她吃得眉开眼笑,还能一心二用,竖耳倾听,将过耳的席间对话过滤拼凑,一场官商交利于焉现形。范柔大致可以猜对身分,莫测高深的是某局长,话最多的是议员,最被礼让的一位手上资源最多,安静无声的是助手……她静听以往充耳不闻的酬酢语言,设法理解其中隐晦的代称──从前可以不懂,现在她必须要懂,懂了以后,以此类推,她就能明白她介意的男人平时都置身在何种社交圈里,与何人交手,那么,她会感到和对方的距离更近一点。
  她望向她父亲,那张私底下可以温柔憨厚的脸,此刻变得豪气精明,谈笑风生;她和母亲一样,无从干涉父亲在外的所做所为,只暗暗希望神明护佑父亲一切顺遂──有捨有得,父亲不再追求感情,就赐他如意的事业吧。
  用餐中,她意识到从餐桌对面投射过来的猎奇视线,对方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长期在舞蹈教室带领学员,她不很介意各种陌生打量的目光。
  继续埋头大吃,一盅鸡汤借她身旁空间上桌,她望向端汤的姨婆,灵机一动问:「这不是早上吵得我睡不着的鸡吧?」姨婆点头,她呆了一下,忽然后悔起一早拿树枝戳鸡的举动,投胎前最后一场报时被惊吓,那只鸡应该不太瞑目吧?
  嘴里的食物忽然有些走味,范柔决定放弃那盅香气四溢的鸡汤,头一转,再次感应到对面仍在持续的注目,如果不是她太敏感,那双视线黏着力也太强了,无论她或站或坐、说话走动,并未稍有懈怠,是哪位贵客对她如此另眼相看?
  忍不住朝源头望去,稳稳对上一双满含兴味的灼热眼光,属于一名中年陌生男士。男人定定迎视她,沉稳且大胆;她不明所以,报以礼貌性的微笑,随即掉开眼,不再任意张望。
  退席后,她遗忘了那张脸,可记得那对眼神,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惆怅,并且突发绮思──那样的眼神,如果是来自夏翰青,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想着想着,两颊彷彿自燃般灼烧起来。
  
  夏翰青一现身在那扇灰黑相间的金属门边上,警卫眼尖,立刻通报住户,同时按了开门键,让夏翰青从侧门进入,一边有礼地欠身:「夏先生来啦!」
  夏翰青礼貌地轻点头,熟门熟路地朝花木掩映的中庭步行。
  眼前中庭面积不算广阔,楼层亦不算高,但整批住宅大楼位在精华地段静巷内,外观别致不落俗套,内部设计新颖,陈设走所谓的低调奢华路线,当初受他父亲所託购置时,唯二的标准是──富增值性、非名宅。
  不困难,很容易便达成目的,他还全程监督了装修和迁徙过程,没有一幅画一副家具不悉心布置,完工后他父亲见状点头连连,从客厅景观窗望出去是蓊蓊郁郁精心栽植的大露台,比不上夏家的郊区宅邸林园的壮观,但望之足以心旷神怡了。
  他造访的次数不少,每次停留不超过半小时,除非留下用膳,否则来去匆匆。
  抵达其中一栋二楼住户门前,门扇已敞开,他直接步入玄关,反手閤上门,朝客厅白色沙发上倚坐看电视的美妇颔首:「阿姨。」
  「翰青来啦!」美妇将选台器扔一边,指着刚端出、文风未动的新削水果盘道:「吃一点,今天刚买的,还是要热茶?我让阿蒂泡……」
  「不忙,水果就好。」他执起备妥的叉子,叉起一块金黄芒果放入口中,浓郁的甜香立即在嘴里散溢,但仅止嘴里,未化进心坎。他不嗜甜,吃了两块便罢手,面向美妇坐正。
  「夏太太好吗?」美妇启口。
  不单纯的问候。夏翰青抬起下巴,直视对方一双含水妙目。
  第一次见到对方时,他年方十二,那张芳华正盛的秀丽脸蛋并未令他惊艳,反令他吃惊──那不正是活脱脱他生母的模样?只是更年轻、更羞怯。年轻羞怯的女子身边竟跟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可爱孩子;当时直觉告诉他,孩子是他异母弟,他父亲不为人知地建立起另一个家庭。
  夏翰青貌似生母多些,若不加以说明,他和女子两人并立犹如一对亲姊弟,但他对她从未生起姊弟之情,年少的他尚未全然理解男女情事,却仅有一种念头──女子只会是过客,就像他生母是他父亲生命中的过客一样,不会长留。
  女子生得艳色绝伦,名字倒取得很宜室宜家,叫郭家宜。
  多年过去,他倒是猜错了,女子留下了,非但留下,还在夏至善心中牢牢取得一席之地。她羞涩尽褪,秀丽依旧,以各种方式保有青春;年近四十五,举止比之年轻时更形柔媚,谈吐益发不俗,显然用尽了心机让自己脱胎换骨。
  夏至善的喜好很明显,他偏好这样的女子,他的外室或韵事对象,从脸蛋到身段彷彿系出同源,只是夏翰青生母任性一些,固执一些,胆敢主动求去。
  「我妈很好,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尽量回答得中肯。
  他自年少与生母疏离,视父亲正室夏太太为至亲,家族亲友皆知。
  「……」郭家宜听出他话中有话,支颐思索,一个偏头思量的简单姿势也能散发出丰韵,她嫣然一笑道:「这次至善出国考察,我不一定要去的。」
  「爸爸既然决定了,阿姨就去吧。」
  「翰青觉得这样好吗?我的意思是,我不曾公开露面过。」
  「爸觉得好就行。」他答得很快。
  郭家宜眨着未加工过的长睫,仔细端详他,像突然对他的相貌生起兴趣一样,大眼泛着不明心思,她弯起唇角柔声说:「翰青,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变啊,心里话藏得严严实实的,不累吗?」
  「……」这是第几次听到类似的形容了?他对话里的弦外之音无心探究,大方承接她的目光,「阿姨多心了,我本就话少。」
  他的寡言,一半来自天性,一半来自夏至善的形塑。夏至善不喜多话的孩子,自小教诲夏翰青静心观察,勿多言惹是非,这也是心直口快的小妹夏萝青不讨父亲欢喜的原因之一。他的寡言,让郭家宜从年轻时对他的百般讨好,过渡到客气疏离,再演变为如今见面时的旁敲侧击,言不由衷,她的态度转化和地位的转化自然是息息相关。家族里的年长女眷到这般年纪多半练就了一套生存本能,他见怪不怪,人前人后,对郭家宜绝不出言非议。
  像想起了什么,郭家宜突然露齿笑了两声道:「真有趣,翰青你注意到没,夏家的女孩都生得像父亲,男孩都像母亲,你那些堂兄弟姊妹各个也是,无一例外;夏家男人都娶了漂亮女人,却只便宜了下一代男孩,真不知该说巧合或是祖坟风水的关系。你也是啊,你和至善真不像呢,里外都是,至善私底下话比你多,脾气也大多了。」
  他怔忡一瞬──他对她的相貌论无意附和,不过是妇人之见;他一向认为生得好不过是锦上添花,生得好不如运气好,家里的芷青和丹青样貌是平常了点,但有父母庇荫,自小过得顺风顺水,没看人脸色过,照样觅得贵婿。令他感到惊疑的是,依她所言推敲,难道不单夏至善这一支,其他家族叔伯甚至下一代子女她都曾亲见过?若非他父亲有心公开外室,郭家宜万不会轻易露面,也无机缘见到夏家亲友,这是多年来的默契,也是夏太太能容让的底线。夏太太眼线多,好事者更多,郭家宜艳光照人,一旦出现极易形成话题,消息必然火速传到夏太太耳里,但近日家里却静悄悄,夏太太难道决心装聋作哑?他父亲又在打算什么?
  他客套地搭腔:「我怎么能跟爸比?」
  「青出于蓝,当然能,但愿斐青能和你一样,做得了大事。」
  和他一样?他未接口,心神有些飘移,他自制力强,很快拉回正题。「斐青呢?我带了些资料来让他参考,就职日在下星期三,爸的想法和我一样,先安插在业务部门,如果不适应,再调其它部门。」
  「这些我不懂,至善安排就好。有劳你了翰青,他在练鼓,我这就去叫他。」
  和他一样?郭家宜的无心之语再度让他分神。
  她永远不会知道,如果可以选择,他并不想像自己;他小妹夏萝青更不会知道,他曾经艳羡过她的丈夫,也是他曾经的挚友殷桥;殷桥当然无从理解,他并非因夺爱之恨而着手毁了这段友谊,而是殷桥的存在每每提醒了他,他们俩从根开始就不相同。他的步步为营,不及殷桥的坐等富贵;外人视他俩为同款的天之骄子,只有他心知肚明,他拥有的一切转眼间即可能化为镜花水月。
  「大哥。」热情的一掌落在夏翰青左肩,刚循声回首,人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二十三岁的夏斐青以朝后抛掷的方式落座,一身长手长脚立刻显得沙发过于侷促。时光把一个稚弱小男孩转变为健硕的大男孩,现在的大男孩一点也看不出曾经老爱揪着夏翰青的衣角哭求着陪玩,他们身高相彷,容貌也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只是大男孩更形阳刚些,以及显而易见的──快活些。
  是的,快活多了,夏斐青总是嘻嘻哈哈,胸无过夜愁,从未以眉头深锁、长忧远虑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过。夏翰青对手足的性情没有特别喜恶或要求,只是从弟弟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宠纵和偏爱。应该这么说,任何人都感觉得到,夏斐青生就一副由爱浇灌成长的模样。
  「大哥,来之前怎么不先说?吃饭了吗?」咧嘴而笑的活泼明朗有种莫名的重叠感,重叠了另一张笑脸。
  哪来的印象?夏翰青稍作寻思,范柔的脸貌霎时浮现。他下意识用力眨眼,眨去那张鬼灵精怪的笑脸,随口应道:「吃过了。」
  「我们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夏斐青头颅朝他凑近,几乎就要碰着他的额角,他反射性拉开距离,避免吸进年轻燥热的气息。
  「是很久了,有时间我再约你,等这阵子忙完。」他敷衍了两句。
  「真的?」晶亮的眸子闪着期盼。
  从小,只要夏翰青给出了大大小小、虚虚实实的承诺,夏斐青总是用那对遗传自郭家宜的美眸望着他,再三确认──「真的?」
  真的?不停地问,像讨糖吃的小孩,令夏翰青不解的是,他生性冷澹,对手足的热情付之阙如,拒绝的次数比应允的次数多上数倍,聪慧的夏斐青为何毫无所觉,一个劲缠着他作陪?直至成长,夏斐青的生活多采多姿了,不再痴等偶一为之造访的兄长,但只要有聚首的机会,这个大男孩仍习惯性地朝他靠拢,好似一株难得向光的盆栽,渴盼一点日光的照拂。
  「吃个饭有什么难的?以后在公司见面机会就多了。」他顿了一会,又看向小他十岁的异母弟,试探地问:「你真不想再念书了?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安排。」
  「不了,我不是读书料,好不容易捱到大学毕业可以工作了,何必再受罪?」鼓棒在修长的手指间流利地旋转,说话时仍带着愉悦的笑意。
  他低笑道:「好,那我先说明一下你的业务范围,深入的部分公司会有人指导,这些资料务必要熟悉,会更快进入状况。」
  夏斐青用力颔首,圆滚滚的眼珠充满跃跃欲试的真诚。
  夏翰青花了近一小时大纲式地提点公司组织和业务内容,两人有问有答,夏斐青聪颖,资讯吸收得相当快,很能抓到重点询问。夏翰青放了心,最后嘱咐几句后起身告辞。
  「大哥,喝杯啤酒再走怎样?我们再聊聊。」夏斐青拉住他的手。
  他注视着那对瞳仁,只一瞬,便掉开眼。
  以往他总觉得动漫人物眨着闪闪星光的大眼画法太浮夸,此时竟觉得套在夏斐青脸上一点也不为过。年轻的夏斐青知道自己有一对能轻易让女人沦陷的眼睛吗?或许浑然不觉,那么他的无辜更添魅力;或许心头雪亮,那么未来将会有不少女人为之心碎。
  他轻轻推卸弟弟的手,澹笑说了句:「我开车呢!今天不能喝,下次吧。」
  那黯然失望的神色实非作假,他拍拍对方结实的肩,告辞离去。
  走在廊道上,不禁思及年少时夏至善瞒着太太携着他探视外室,和幼小的弟弟作伴;虽未尽晓人事,初入夏家身分尚处于尴尬阶段的他,已懂得不可流露一丝不情愿状,毕竟父亲和他分享了天大的祕密;他谨守这个祕密,而父亲逐渐视他为不可或缺的臂膀、小战友。
  在不长不短的停留时间里,他耐性教导弟弟拼图、识字、下棋、堆积木,有时陪看愚蠢的卡通节目,直到父亲在另一边温柔乡享尽温存,准备离开,他听到父亲叫唤,起身意欲离去,小男孩那一刻总哭丧着脸扯住他的衣角不放人──一个寂寞的小男孩,不放过任何一个玩伴,更何况这个玩伴是名正言顺的大哥。
  夏翰青在临别那一刻,无心哄慰,不再逗弄,他澹漠地俯看小男孩,用力抽出被揪紧的衣角,毅然转头离开设备齐全的游戏间。
  小男孩误会了,不负所託的夏翰青,从来就不是暖源,他那自十二岁起便已渐趋寒凉的核心,再难擦出火花。
  
  无论再疲累,音乐一响起,强烈的节奏感从音箱迸发到空间里,震盪她的耳膜,她的肢体瞬时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不需思索,带领她的灵魂从简单到繁复的舞动,沿着指尖和腿劲散发青春,散发热力,散发──鸟气!
  早起的鸟气,被谴责的鸟气,担心在夏翰青面前活像神经病的鸟气……这之中以被谴责的鸟气为最。
  一大早赶到舞蹈教室,宙斯便把一张报表塞到范柔手里。
  她半趴在办公桌面上,两眼心不在焉地在报表上游移,上头的数字不听使唤跳跃个不停,她眼睫眨了又眨,终于把一串数字兑换成有意义的解释。
  对面宙斯以充满谴责的目光监督着她,她识趣地正襟危坐,挤出惭愧又难为的表情,用上乞怜的语气:「我知道这两个月招生状况不如预期,续约的比例也少了一点……这是过渡期,我保证再过一个月等我忙完了就可以恢复正常,你好心帮帮忙,我薪水可以暂时不领──」
  「少了一点?」宙斯嗓门登时高亢起来,一双丹凤眼直竖,「少给我唿拢,根本少了三分之一,妳当初说兼差不会影响到本业,结果勒?妳的课能推的就推,下个月还排不出个结果,那些冲着妳报名的学生当然就不爽了,新来的老师知名度不够,难道要我大手笔去挖角──」
  「挖角?」她眼皮遽然一掀,「这方法是快多了,可挖角要钱,唔……钱是最大问题,我可以回家想办法──」
  「范柔──」宙斯一喝,挂在颈肩上的白毛巾倏地一抽,朝桌面慨然甩去,「妳到底还想不想干了?最近妳是中了煞还是荷尔蒙失调?放着正事不干,荒废本业,只顾着算计妳的无缘欧巴──」
  「嘘……大哥息怒、息怒──」范柔慌张地左顾右瞄,确定办公室没有其他老师逗留,起身绕过桌面,执起宙斯双手,她刻意凑近那张忿忿的脸庞,圆眼浮起满满的真挚:「亲爱的宙斯大哥,真对不起,我保证以后绝不缺课,下个月课表就和这个月一样,我一堂都不少,以后就算需要调课也绝不找你,好不好?」
  丹凤眼依然狠睨她,不发一语。
  她再接再厉软语哄慰:「你最懂我了不是吗?下定决心的事只做一半永远都是遗憾,就像叫你现在放弃小蜜一样,你也不会痛快吧?」
  宙斯霍地把手抽回,啐了一声,「妳敢跟我比?我跟小蜜可是货真价实的交往,妳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我劝妳别再痴心妄想,省得赔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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