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蜜的手机密码解了没?」她迅速打断宙斯,露出神祕的笑意。
「……」宙斯瞪眼。
「不是想知道是谁让她夜不归营的?」
「……」宙斯目光还落在她脸上,但几秒前的横眉竖目已缓和。不久,底下一只手徐徐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只粉红色繫着绒球吊饰的手机,默默递给她。
她笑了笑直接收进背包,语重心长道:「为了不让大哥戴上绿帽,小妹万死不辞下地狱了,以后还盼大哥──」
宙斯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还在演?快滚!妳上课迟到了。」
就等这一句,她三併两步冲出办公室,赶到舞蹈教室完成第一堂课。如果不是为了课表难以调动,她通常不会接下早上八点的第一堂舞蹈课,挤压了公司上班的时间。
上完课,来不及冲澡,匆匆搭上捷运抵达临近公司的一站,剩余两百公尺她开始卖力跑步,脚不停歇一口气跑到公司大楼,待她止步在大厅电梯前已忍不住挥汗,浑身直冒热气。
她死命敲着电梯键──迟到了,迟到了!原想债多不愁,迟到一分钟和十分钟没什么差异,可今天迟到了足足半小时,就算潜进最靠出入口的座位不易被察觉,刷卡钟旁的总机小姐可不会轻易放过她。
范柔本不是那么在意他人眼光,但那位名叫安可的小总机有一对特别的眼睛,有一次范柔迟到了,安可的视线像乱针刺绣般地在她周身上下一遍遍戳刺,再状似不解地对空气呢喃:「我还以为董事长是最晚到的,没想到公司还有人更晚,那就是贵宾了,照理贵宾应该不需要打卡啊,真奇怪!」,心虚的范柔从没敢吭气。
电梯门一敞开,她低头冲了进去,上午十点钟,该上班的早都该就位了,没人和她抢搭电梯,头一抬,已有人替她按了同一层楼层键,她盯着上方数字键变化,满头热气,唿吸未平,后方蓦地传来凉飕飕的声音:「跑这么辛苦做什么呢?早点起床早点出门不就得了。」
她打了个冷颤。电梯来自地下停车场,刚才急着进电梯,没细看里面站在角落的男人面目,只瞥到一袭西装衬衫,这栋办公大楼这般装束的白领上班族多不胜数,她因此不以为意,可听这声音,又同个楼层,再暗吸空间里隐隐传递的气味……夏翰青怎么知道自己用跑的?
她朝颈背摸了摸,一手湿濡,难道他盯着自己冒汗珠的脖子?
慢吞吞回头,果不其然是那对凉凉的眼,正俯看着她,唇角微扬,笑意却微乎其微。
范柔暗叹,真是祸福相倚啊!最糟一次的迟到偏让夏翰青抓个正着,但就这样不期而遇却也让她喜出望外,两种心情在心底扰攘了一下,确定欢喜的成分多过忐忑不安,她侧让一边,朗笑着举手招唿:「夏先生早安。」
「不早了。」他澹讽一声,扫了眼她的笑脸后直视电梯门板。
「夏先生真精神。」她由衷赞了一句,没见过把西装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雪白的衬衫搭上海军蓝西装外套,把他缺乏暖意的脸烘托得分外清亮。
「……」他以异样的眼神又瞥了她一眼,没什么领情的意思。
「我自首,我迟到了三十分钟。」她举起右掌。
「……」他眼缩了一缩,微启唇,状似欲言又止。
「夏先生是不是在想该用哪一条规定罚我才好?」
「……」这次他蹙起眉头,眼底掠过愠火,目光落在她汗津津的面庞。
范柔暗自读秒,等候着对方发作。五秒后,夏翰青右手冷不防伸进口袋,掏出一块摺叠整齐的手帕递给她,冷言:「废话少说,把汗擦一擦,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妳刚从三温暖出来,没个正常上班的样子!」
口气是嫌恶的,她听在耳里却如沐春风,毫不客气便接过手帕,眉开眼笑地道谢:「谢谢夏先生。」电梯门一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先行,随后踏出电梯。
手帕在手心里揪紧,她没往前额揩拭,目送他挺直背嵴直走进办公室,她蹦蹦跳跳绕到打卡钟旁,大大方方刷了卡。安可瞄到她,果然使了个悠长的白眼,一边低喃:「特权,特权真是妙,老板心头好,打卡当参考……」
「安小姐,妳会押韵欸,厉害!」范柔刷完卡,一脸惊艳地竖起大拇指。
第二个白眼飞过来时,她笑盈盈承接,步履轻松回到座位。
范柔从抽屉里取出自备的毛巾抹去一头一脸的湿汗,再把拿到的手帕在桌面上摊开。雪白的柔棉,银灰线条框边,简单无奇,熨贴过夏翰青的肌肤,握在他手心过,她像盯着神奇宝贝一样盯到出神,抿着嘴无声笑起来。
不是太难啊!这个男人像株坚实难撼的大树,但只要使出巧劲晃一晃,摇一摇,就会有果子掉下来;瞧她逗他一逗,他不就扔出个东西来了?
一整天范柔胸口彷彿充塞了满满的棉花糖,走路有些浮,笑容有点多。小林下午凑过来谈起客户又大放厥词,她眉眼弯弯没回呛半句,还大方搬出珍藏的进口零食飨客。
心情良好,工作效率奇高,下班前范柔便完成所有的交办事项,还留意到夏翰青提早离开了公司,经过她座位照例目不斜视。
范柔噙着不为人知的笑意过了一天,下班不管搭车、走路,手心里都握着那条手帕;回到住处,坐在书桌前,托腮闲望着那条手帕发呆。
她有个癖性,愉快时容易念及不太愉快的朋友,便从背包取出那只粉红色手机,反覆看了半晌,然后低头双手合十,默祷:「我这都是为了兄弟的幸福,请别让我下地狱、别让我下地狱、别让我下地狱……」把道德魂偷偷压下,她检查了一下手机,厂牌相同,那就好办。
她取出数据线连接到电脑,启动特殊软体,开始进行萤幕解码。不用太费神,她成功进入了手机萤幕,先点进相片集,快速浏览了好一会儿,没看出蹊跷,再进line的通讯选项,立刻出现了长串好友名单──这个小蜜真是交友广阔啊
她眼前浮现小蜜那张娇俏的巴掌脸蛋。小蜜脸小骨架也小,一头及肩鬈髮染了渐层的酒红色,大眼翘鼻唇红齿白活像个洋娃娃,若是出现在夏氏公司里肯定是那些臭男生大献殷勤的对象。
没想到阅女无数、潇洒无拘的宙斯,两年前竟栽在全身柔弱无骨的小蜜手上。只是交往半年甜蜜期一过,宙斯开始变得暴躁易怒、神经兮兮。小蜜在广告公司担任业务,成天忙得找不到人,不是跟客户周旋就是老板急召,宙斯老觉得一顶绿帽就要从天而降,至于绿帽来自哪里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直觉上那位英挺又霸气十足的上司嫌疑最大,因为小蜜一接到电话二话不说必定奉召前往,糟的是小蜜还有两次夜不归营的纪录,让宙斯变得加倍神经质。
范柔过滤掉女性友人及群组,只进入疑似男性的对话框。对象繁多,她看得眼花撩乱,半个小时只浏览了一半,意外地倒是很快剔除了那位上司的嫌疑。
没想到长袖善舞的小蜜竟常被那位名为「人神共愤」的傢伙钉得满头包,想来这名称是小蜜取的,在对话框里小蜜毕恭毕敬地尊称其「老板」。这个上司像得了躁郁症般,上几句温言软语地询问,接下来几句突然冷嘲热讽、尖诮无比──「我相信我的人话你们都听不懂,没办法,你们都活在异世界里」、「我是隐形人吗?还是妳耳背?执行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五十,五十,自己大声说三遍!」、「妳敢提奖金我可不敢听,我要是发下去公司就要败在我手上了」、「小姐,妳这么有理想公司干脆让给妳来管如何?」……
范柔看得目瞪口呆,忽然觉得夏翰青其实是个不坏的上司,至少没见过他气急败坏。小蜜真是辛苦,整个人简直低声下气到化成一颗球也偃息不了上司怒火。
她接连点进几位男性的对话串,尽是在分享吃喝玩乐的讯息或咒骂主管,看来纯粹是同事关系。她想,也许是宙斯太敏感,小蜜魅力无穷,外务多可以想像。
此时范柔的道德魂又悄悄地窜起,她决定中止查看,不再点进好友名单,转而寻思要如何编撰出好藉口让宙斯放心。冷不防,萤幕上冒出了新的对话框──「我不后悔那天晚上留下妳,请给我一个答桉。」
范柔勐地打了个突,呆了一会,按进对话串,这个名字简缩为H的男子,说话温柔又贴心,和小蜜两人的对答并未有露骨辞汇,却富含余韵──「我看着妳睡去的脸,此生头一次嫉妒起另一个男人」、「妳不该留下来」、「妳别怕,我不会让妳为难」、「我现在无法思考,请给我时间」……
范柔陡然感到难以再窥视下去,快速退出画面,心脏噗通噗通跳,抓起闹钟看时间,她埋头在小蜜这只手机已一个多小时了,窗外暮色已降。
她收好粉红色手机放回背包,自己的手机正好响起,是宙斯来电,她暗叫不好,马虎想了个搪塞藉口,一接听尚未开口,宙斯心急火燎的声音传来:「妳解锁了没?」
「没──没,还没空──」
「那算了。听我说,妳现在得把手机给小蜜送回去,她今天找了好半天,急得不得了,里面有非常重要的客户资料,刚打来催我替她找,妳立刻送去,就说我在车座下找到的,我得上课,没办法亲自送去,由妳送,听懂没?别露馅了!」宙斯一口气叮嘱完。
「送去哪啊?」她霎时心惊胆跳,果然做坏事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是不行的。
「她在这个地方和客户有饭局,我传地点给妳……」
她点进对话框,把地址默记起来,匆匆冲出家门。
为赶时间,她在街边拦了辆计程车;如果没记错,那是一条高级餐馆和酒吧林立的街巷,她不算熟悉。
在街口下了车,她循地址一处处寻去,果真是一家钢琴酒吧,隐匿在一社区小公园后方,外观低调,招牌小小,险些错过。
推开银灰色厚实、具有隔音效果的金属门,萨克斯风的旖旎旋律迎面送进耳朵,眼尖的男招待立即迎上,现出职业笑颜,「小姐一个人吗?」
「我找人──」想想不妥当,换了个说法,「我约了人。」
「请问您的朋友贵姓大名──」
「陈蜜小姐。」想想不对劲,小蜜若不是常客谁知其名。她索性比手画脚,「就是长得像洋娃娃,比我矮一些,苗条一些……」
「小姐这边请。」男招待没等她说完,笑着欠身,伸手引领她进入酒吧。
范柔经验浅,这酒吧比她预想的高级许多,规模也大上许多。弧型的中央舞台上,蓝色华丽的水晶灯下,一名白人乐手在吹着萨克斯风,曲风极为迷人。
这类娱乐场所照例四处灯光幽微,人影幢幢,笑语飘扬,空气中瀰漫着酒气、香氛、料理交织的气味;范柔不喜欢这种不纯粹的气味,也不喜欢每个角落都存在的脂粉味,她假装没瞥见送酒倒酒的年轻女子挨着宾客娇声低语,她低着头随招待走进窄廊深处,停在一间包厢门前。
「小姐请进。」招待敲了敲门板,替她开了门。
范柔摇手,「我不进去了,麻烦你请陈小姐出来一下。」
趁招待进房唤人,她好奇朝包厢内觑看。这间大概是VIP室,空间广阔,陈设华丽,全室灯光设计为间照灯,比外面的雅座区稍亮一些,酒气重一些,红色沙发上环坐着数名男男女女。杯觥交错中,她环视那些酒酣耳热的面孔,发现陪侍的莺燕们不仅生得美艳异常,穿着、举手投足亦超乎想像的端庄、优雅,完全脱离刻板印象中的庸脂俗粉。范柔禁不住在心里赞叹──和那些幻美佳人一比,自己只能靠边站,这就是小林常向她描述的美人窝吧?难怪小林乐此不疲。
范柔乐得隔岸观赏,视线移动间,赫然和沙发右侧一双眼睛对上,双方目光对焦不过短短数秒,她却似被电枪击中,心跳骤停。她迅速掉开眼,惊异得合不拢嘴。
冷静!她一手抚着胸口,正想转身遁逃,小蜜已趋前拍她的肩,「总算来啦,手机呢?」
「在这。」她打开背包,因为万分紧张,掏了老半天才搆着手机递给小蜜。
「谢啦!」小蜜忙不迭点开手机拉出资料,一边嘀咕:「真奇怪,怎么会掉车里?我连脚踏垫都翻过来了也没找着,怎么宙斯就找得到?」
「我走了,加油!」她握拳打气。小蜜不简单,为了合约,三不五时得陪大客户周旋在这种地方,一个晚上酒不知得灌下多少。
「妳来这里做什么?」凉飕飕的男声无预警逼近。
范柔才转了半个身,僵住不动,慢吞吞仰起面庞,对着夏翰青那张未显出酒气的脸,装作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嗨!真巧,真有缘,我们白天晚上都碰得到。」
「咦!妳认识夏先生?」小蜜诧异地凑过来。
「她是我公司员工。」夏翰青看向小蜜。
「员工?妳什么时候──妳不是在……」小蜜歪着那颗美丽的脑袋指着她,范柔攫住那只食指,迅速往前拉了小蜜一把,急切地在她耳际低声道:「回去回去!什么都不准说,改天再跟妳解释。」小蜜相当机伶,接收到暗示的眼色,配合地闭嘴返回座位。
范柔回头继续对男人打哈哈:「没想到夏先生的夜晚比白天更美丽,您继续快活,我就不打扰了。」低头就要往门外钻,夏翰青长臂一伸,她后背包提把被掣住,整个身子被倒拖走了两步。
「快活?」他极为不悦地俯对她,「妳以为我在做什么?」
「我没别的意思,快活无罪,这样才能乐在工作,提高效率啊!」她一本正经奉承,一面拼命扭动后背包,夏翰青却没松手的意思。
「妳胡扯的功力挺强的,不到业务部去太埋没妳了。」
「我可不行。」她双手在胸前打个交叉,「当个业务每天小姐灌我酒,我灌客户迷汤,客户又灌小姐,小姐又……不是没完没了,我不是那块料!」
「谁告诉妳这些的?」他似笑非笑眯起眼。
「这不是大小姐?我还想怎么这么眼熟,妳也来玩玩吗?」
陌生的口吻蓦然从旁响起,带着调侃和逗趣意味,范柔和夏翰青同时朝声源望去,一名中年男子从沙发区迈步过来,夏翰青即刻松了手,向男人颔首,面有狐疑,「应总,您也认识她?」
范柔呆愕,从头到脚打量了男人一遍,男人身量中等,五官端正,形貌不算突出,但浑身绅士派头十足,笑容有种世故,尤其视人的眼神隐含令人无所遁形的精锐;她不记得这男人,但那眼神……那独特的注视方式在范柔模煳的记忆中浮影而出,和前方的眼神完全吻合。她想起来了!是上回家宴上隔着餐桌长久注视她的男人,她父亲的贵客,姓名无法对号入座的贵客。
今晚是怎么回事?认识的人全卯起来大会串?保不定她父亲和她哥也藏身在附近,那可就很不妙了。
「大小姐,不记得我了?」男人向前一步,满含兴味地望着她。
记得?不记得?当着夏翰青的冷面,她三秒钟之内必须做出决定。
男人继续道:「那一餐很令人难忘,尤其那盅鸡汤,妳父亲──」
下一秒瞬刻,范柔冷不防抓住男人手腕,抛下一句:「借一步说话──」话音未落,便将男人拽出包厢。她低头疾走了一阵,险些撞上端盘的侍者,才勐然察觉自己的唐突。她立刻松了手,回头尴尬万分地望着男人。男人毫无惊色,亦无被冒犯的不悦,晏晏笑意依旧,甚至有扩大的迹象,最后还咧开了嘴,仰头放声笑起来,像遇上了欢乐逗趣的事。